这间屋子是办公室,桌椅板凳齐全,书柜堆满了来不及撤走的文件,几十年没人来,厚灰加点水都能裹层釉了。

  王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两张报纸,垫在两张小板凳上,然后坐着其中一个,看着我说,“咱们聊聊吧,都走到这里了。”

  这种板凳是很久以前的款式,农村估计还有,高不过30公分,一般是给还在学吃饭的幼儿预备的。我和王盟的身高坐这种凳子,膝盖能顶着下巴。

  我在他对面坐下,把手撑在下巴上,“聊吧。”

  我没想到他也有这个意思,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确实存在一些必须处理的矛盾,比如我对他的忽视。这种话写出来有点矫情的感觉,在惯常认知里,男人应该是直爽干脆的,但是见过这么多,我知道所有没必要产生的问题的根源,都是误会,都是因为没把情感上的事处理好。所以我现在变了很多,能坐下来,像个心理医生那样,跟这些我在意的人好好谈谈,我不希望他们进入新生活以后,心里还有疙瘩,那样我的努力等于白费了。

  他把手电朝上立在我们中间的空地上,光线照着天花板,很像小孩子会玩的那种人造星空。

  王盟点了根烟,也是黄鹤楼,他没递给我一根,可能知道我不会抽他的烟。他的神情带着一丝落寞,很像黎簇坐在花坛台阶上,等着电话的样子,我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他是不是也像这样坐在吴山居的收银台前,玩扫雷玩到厌烦,那间摆满古董的屋子,成了他的牢笼。

  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大学毕业接手三叔铺子的时候,我爸告诉我,把吴山居当个副业,能给我提供一些经济来源就够了,我还是应该按照自己的喜好去生活。于是我接受了这个建议,拿到吴山居钥匙的那天,我打印了一张招聘启事,贴在院子门上,自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那张告示底下,等着有缘人路过,不远处就是西湖,断桥那里有白素贞和许仙。

  我等了整整一周,都没人来问一句工资待遇之类的话,很多游客从我面前走过,大都带着奇怪的打量,没有哪个老板会像我这样招人。我等得乏味,便开始自己打扫吴山居,这是三叔用作仓库的铺子,后院的屋子里全是老货,三叔划了些出来,剩下的我不能动。

  那天,我正摆着买来的一盆小苏铁,寻思着放到屋里哪个位置合适,门边突然有人讲话,“苏铁一般放在院外,放屋里不太好。”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面容青涩的年轻小伙,年纪跟我差不多,身上背着双肩包,脚边有个小小的登机箱尺寸的行李。我以为是游客,笑着跟他说了声谢谢,把那盆苏铁搬到院子里,正准备招待他进屋看看古董。

  年轻人挥了挥手里的招募广告,问我,“老板,这里是不是在招人?”

  王盟抽完那根烟,我的回忆到这里也结束了。

  他看着我,“我只是等得有些累了。”

  我从没问过王盟的家庭、好友、恋爱这些方面的事,以前觉得这是私人话题,没事不要随便乱打听,后来发现,人跟人是需要这些问题来促成联系的。但那时,我已经没有时间坐下来跟他好好聊聊了,不,其实是有时间的,我不过是像黎簇父母那样忽视了王盟。

  十五年过去了。

  我跟王盟认识十五年了,即便是死敌,也该和解变成朋友了。

  我的那些怀疑显得有些恶心,但还是无法真正放下,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被朋友用枪指着脑袋。

  那还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原本故事里,我搞垮汪家以后回到吴山居,整个人像刚从战场上滚下来,累得要死,每天面无表情瘫在床上,偶尔起身坐在窗下看看院子里的苏铁长势,我知道,我是真正垮了。

  王盟骂了好多次,他就像我为了挽留闷油瓶那样试过一切能用的办法,我觉得很可悲,尤其是你看到自己的朋友跟自己陷入同样的困境,这就像一种无力反抗的命运。

  直到有一天,他带着两个汪家余党,走进我的卧室。他手里拿着一把枪,站在门口瞄准了我的脑袋,他问我起不起。

  我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心却冷冷的,我狠狠笑了声,“很好,很好。”

  我点了根烟,火苗在手电光的对比下,很微弱,“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心甘情愿,这个词,你真的懂吗?”

  王盟嗯了声,“一开始不懂,后来懂了。我做了很多买卖,也遇见了一些人,好几次差点死了。当然,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无话可说。

  王盟继续道,“你想要的只是别人对你好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你为张起灵做过那么多事,我毫不怀疑你现在坐在这里,也是为了他。那么你对张起灵就没有渴望些什么吗?别把自己装得那么伟大。”

  他的声音很平静,这些话其实该用更激烈的语气说出来。

  王盟垂着头,“这些话讲出来有些恶心,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不是要什么东西,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出去后,我就辞职,二爷那边会给我介绍盘口,我们以后就没什么干系了。”

  王盟看着我,“老板,这是我陪你走的最后一段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