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他们并没有采取我的建议进屋,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天黑尽了,寒意更重。出门时匆忙,胖子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夹克扛不住低温,他只能抱着手在门口走来走去,企图取暖。

  我跟黑瞎子走出来时,小花正跟胖子商量,要不要搬个电炉子来烤火。

  胖子一口否定,“不行,万一天真说话过分,黑眼镜气上头打算离家出走,他一出门,看到咱们在这里挨冻等他,一定会感动,没准就肯吃饭了。”

  黑瞎子笑了笑,“胖爷,做计划的时候记得背着当事人。”

  小花早早派人做了好饭好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坎肩小声问我这算不算满汉全席。

  我数了下圆桌上的菜碟,“这才十道菜,只能算十大碗。”

  吃罢饭,胖子催促下,我们都喝了点酒,不多,刚好上头的量,晕乎乎的还挺惬意。

  我撑着头,用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花生,油炸花生太滑,试了好几次都挑不上,索性丢掉筷子,用勺子舀。

  我吃了没几口,黑瞎子拍了拍我,让我跟他去院子里抽根烟。

  我嚯了声,屁颠屁颠出了屋,被门外的凉风一吹,酒劲彻底消了,人也清醒一大半。

  黑瞎子朝我摊出手,“给师傅分只烟。”

  我摸了摸口袋,还好带着,把黄鹤楼分给他一只,又掏出打火机点燃。

  烟丝燃烧的声音簌簌,像焚烧隔着很远距离的野地,干燥的草叶在热浪里晃荡,如同起大风的时候。

  此时明明是初春,我却联想到几年前的一个夏天。

  黑瞎子抽了两口烟,吹干净台阶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下来,拍了拍旁边的地面,“站着太累,坐会儿。”

  我们在沉默中抽完两根烟,他也不开口,外面太冷,我实在扛不住准备回屋。站起身时,黑瞎子仰头看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

  我停下脚,想了半天,才道,“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是我能保证,你描述的那个框,最后能大到兜住所有人。”

  黑瞎子笑了笑,“相信你做得到。”

  进屋前,我回头补充了一句,“这里面一定包括你。”

  在古潼京的故事之前,我经历了一件很诡异,或者说惊悚的事。这部分内容,我希望你选择公开这本笔记的时候,能帮我删去,这点插曲,你自己了解就好。因为它算不上什么很积极的东西,对我来说还好,但是对其他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打击。

  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用男人来形容他也很合适,他身上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令人惊心动魄,直到我们分别,我也不清楚他的性别到底是什么,为了尊重他,我会夹杂她和他两个字,产生差异的原因,你能读懂。我与他认识纯属偶然,但正是偶然性,才显得有那么一丝宿命论的感觉。

  我来成都是为了找一个人,带着中央的批文跟川西监狱的负责人碰头后,很快办完保释手续,只等签字盖章。坎肩留在监狱负责相关文件,我开车到外面开了间房,等待处理结果。等到下午,临近夜晚那会,肚子饿了。我在网上找到一家口碑不错的店,准备吃个火锅。到店一看,店门口人挺多,店家极为贴心,摆了很多小桌小椅当做等候区,客流量很不错,味道应该很好。我便停了车,走进这家店。

  半小时后,我坐在这家普通的火锅店里,对面是一个人,很普通的一个人。我跟他的相识经过常见又普通。刚才我走进这家店,店员说还没空桌,预计得等个十来分钟。我嘴馋想吃这一口,索性耐下心在排队专用的小椅子上坐下,点根烟,注视着外面阴晴不定的天空。

  这个人便出现了,从小巷子那头慢慢走过来,身上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布包,像装着书,特别艺术青年。她跟店员谈完,领了张排号签,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从包里翻出一本小小厚厚的书,开始认真读书。由于坐得很近,我的余光看到那本书的封皮,《规训与惩罚》,福柯的书。

  我看了两眼便移开目光,掐灭烟头,专心盯着露台上的两盆兰花草,山里常见的品种。过了十多分钟,店员叫了我的号,我刚进店坐下没一会,还没点锅底,那个人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把挎包仍在里座,直接问,“能拼个桌不?”

  说的是四川话,我看了看四周,没有翻台的,她等下去确实要花些时间。

  我把菜单和铅笔递给他,“点了鸳鸯锅。”

  她一边在纸上迅速勾了几道菜,一边说,“外地人?来旅游?”

  我说,“算是吧。”

  他很快选完菜,招手叫了个服务生,说点好了。服务生送来一扎酸梅汁,我倒了两杯,喝了口,普普通通,冰镇过,有些凉意,至于是不是粉末兑水,我也喝不出来,这些饮料横竖都是那个味。

  他也喝了口酸梅汁,啧啧吐了吐舌头,“太冰了。”

  我问,“胃不好?还吃火锅?”

  他笑了笑,“不,我来这的目的是见你。你是不是在经历什么怪事?”

  我愣了愣,一个陌生人对你讲出这种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一直在暗处观察你,要么他是个神经病。我打量了她露出的皮肤肌肉,以及手部状态,没有锻炼过的痕迹,虎口没有死茧,一切都很普通,就像这家店里坐着的其他几十名顾客一样。

  他把那本书摆在餐巾纸架旁,暗示意味很浓。

  我问道,“怎么了?”

  他反问我一个问题,“你知道概率派和贝叶斯派吗?”

  这两个理论我都很熟悉,两者皆涉及问题模型,主要的区别是对于模型参数和模型数据的信仰不同。前者坚信模型参数是固定的,而数据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后者恰好相反,认为观测数据是固定的,而模型参数才是一直在变化的。这两个理论没有谁对谁错之分,只是应用场景不同。

  我道,“大概了解过一些,你有话可以直接说。”

  他沾了点酸梅汁,在干燥的桌面画出一个无穷符号,“我们先假设情景,一个人他一直在重复某一天的生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只能试图突破这一天的限制。我看下时间,今天是6月18号,假设618就是一个模型,你觉得他在这个模型里,算参数还是数据?”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正确答案,但是根据我对这两个理论的了解,这道题会有两个答案,“如果站在无数个618模型角度,他是数据,如果站在他个人经历的角度,他是参数。”

  他赞许道,“很聪明的回答。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需要集中精神记下我所说的每一个字,这将会成为未来你想要留住一些东西的依据。”

  我叹道,“你快说吧,待会就要上菜了。”

  他道,“这个世界,或者说存在这个词语本身,就是一个模型。如果根据数据估计出来的参数和真实模型的情况不符合,只可能是出现错误而已。这里会涉及一个问题,谁认定这个差异就是错误的?所谓的真实模型真的是真实的吗?任何行为都有目的,做出判断错误正确结果的这个行为同样也具有目的。”

  我想起终极,我在这场重复中,如果从它的角度俯瞰,故事是既定参数,我只是那些不断变化的数据,用尽全力接近所谓的完美,即没有错误。但是对我而言,这个故事才是既定数据,我在通过自己的变化,去影响乃至改变这些早已注定的结果。

  我问,“你描述得太像动物园假说了。”

  他笑了笑,“何尝不是呢?这本书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能够照亮一切的目光笼罩在这部庞大的机器上,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不能逃脱他的注视。’无论是看似庞大的人类社会结构,还是你现在内心复杂的情绪,同样都是可控制的。只是次数问题。”

  我突然想把这一大段话重复给闷油瓶,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他道,“有趣的是,无论智力高低,信息充足还是匮乏,人无时无刻做的都是在当下环境里,综合所有因素的最优选择。”

  我问,“试错,修改模型的过程就是牺牲?”

  他笑道,“牺牲这个词很伟大,但是实际上,你所经历的,无论是基点故事,还是现在面临的改动,不过是一个乐子。”

  我叹道,“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倒还真的挺伟大的,让人哭很容易,但让人笑太难了,而且也更有价值。”

  苦的东西太多了,不缺这么点。

  服务员推着小推车上菜了,我涮了一片毛肚,味道爽脆,想让他也试一试,抬头一看,对面空无一人,没有书,没有筷子茶杯,仿佛从来没有人存在过。唯一的痕迹,只桌面上那个无穷符号,随着水分蒸发,它会很快消失。

  火锅店热气腾腾,我盯着筷子上的一片毛肚,突然觉得有些事,用终极这个理由来解释,似乎并不能令人信服。

  后来无数个时刻,我试图接近我期望的发展时,总会那个莫名消失的女人的话,“你做的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决定。”

  我用的词语是发展,而不是结局。

  后来,可能是为了否定那个人所讲的话,我绕着中国走了一圈,顺带布置好该有的道具,途中没发生什么大事,这几年治安好了很多,我以前坐长途车还会碰到司机本人打劫,现在都改成官方划分路线的运营车了。这种路线运营许可证好像还挺贵,司机们每年还得交一两万的使用权费。

  从一线城市走到二三线,所闻所见大都是他人的故事,与我本人并没有多少联系,便不记在这本笔记正序里。你若是好奇,可以翻到这本笔记最后,我会从后面倒着往前记录一些,事先提个醒,都是一些很普通,很朴素,甚至说乏味的人生,希望你不会觉得无聊。

  我记下那些小人物时,像计算机写下一个1或者0,如此渺小,几句话就可以交代完的人生。这种落差使我不由得想起那个陌生人讲过的话,眼下所见到的这些,似乎也在印证他表达的含义。

  到此为止的内容,希望你能帮我瞒着所有人,如果有一天,时机合适,你可以选择公开,这个判断由你来决定。

  2014年4月,我蹲在古潼京附近的遗址的一个洞口边,把滑到脖子里的面罩往上提了提,面罩上沾染的黄沙呛进嘴里,我咳嗽了几下。

  几分钟前,我站在土墙后,目送一个穿黑衣黑裤的男人从洞里爬出来,骑着骆驼离开这里。那惊慌的背影,像身后有鬼在追。

  太阳还是有些强烈,我眯了眯眼,准备挪到帐篷里坐会,一双手狠狠抓住我的脚脖子,不知道是借力还是想把我往下拽。我被扯得差点摔进洞里,赶忙蹲下来拉住那双手往外扯,那是一双小姑娘的手,身体好像不是很重,我轻轻一提就拎上来了。

  女孩子跪坐到一旁,狠狠咳着钻进嘴里的沙子,冲锋衣上全是勾破的洞。我看了看那张脸,是那个叫沈琼的女孩子。

  陆续从洞里钻出来几个人,但情况有些不大好,伙计脸上都是乌青乌青的。黑瞎子垫后,他钻出来后,我点了点人头,一个不少,这才松了口气,在黑瞎子旁边坐下,“咋样?狠话放出去了吗?”

  黑瞎子呸了嘴沙,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放也没事,那三个汪家人看到你那封信后,脸色瞬间就白了,举着枪就想弄死黄严,还好我出现及时。”

  黄严在旁边灌水喝,有些埋怨,“吴老板,你咋不告诉我黑眼镜埋伏着,汪家人举起枪的时候,我都要吓尿了。”

  我哂笑几声,不能告诉他,他还真的死过一回,“老大的智慧你不会懂的。”

  黎簇的父亲挨着黄严坐,脸色惨白,显然是被吓坏了。我开了瓶矿泉水递给他,什么话也没讲。

  坎肩从帐篷里翻出两包湿巾,给众人分了用。我旁观他做完这一切,在心里感叹,谈过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关心人有一套,哪像黎簇,直得像块板砖。

  晚上气温低,我们去遗迹下面拆了些木板,架在一起拼成一堆小篝火。几个人圈在一起还挺有点旅游的感觉。过了几个小时,天麻麻亮那会,轰轰地从远处来了三辆军车,军车麻溜地摆个尾停在帐篷边,从车上跳下来三个开车的小兵司机和一个看起来像领头的特警,他们朝我点点头,转身去开车厢的铁门,把里面的用具搬出来。坎肩也凑上去帮忙,来回两趟,还跟他们聊起来了。

  我等了半天,都不见主角下来,正准备挨个打开车门看看,车门自己开了,一双穿着褐色小牛皮靴的脚差点就要踹上我的肩膀,我赶忙闪到一边。

  车上下来个娇小的女人,她狠狠骂了我一句,“这就是你要求的回报?让我跟着一群大老爷们跑到沙漠来,老娘每个月护肤有多贵你知道吗?”

  四个大老爷们的兵双双对视一眼,看起来颇为无语,但并没有说什么,想来早已习惯这位奇女子的用语。我能想到来这路上,阿透堪比我的碎嘴巴肯定把他们折磨得麻木了。

  我赔着笑,指着黄严、三个沈家人道,“就是他们,辛苦辛苦。”

  沈家人的面具只是为了应付下黎簇,所以不用那么精细,阿透很快完工。黄严这张要求高得多,最起码要瞒得过验尸的法医,阿透在帐篷里忙活了五六个小时,才把黄严这张完成。

  我在旁边观摩,看了那么多次,还是惊叹她的手艺和天才般的记忆力,不用打草稿,看两眼样本,就开始捏。任务完成,阿透没跟我多讲话,东西撩下就坐上车,看来还在生闷气。我有些不懂女人,又庆幸还好闷油瓶没有护肤的习惯。

  黄严一行人将在不知道哪个地方的国防基地待上大半年,送他们上车时,我把情况大概交代了下,部队厨子的厨艺比外面好,菜也干净,天天好吃好喝舒服得很。

  我问他们有没有熬夜的习惯,好在都说没有,我又补充道,“唯一的问题是,可能每天要早起跟着跑跑步。”

  沈琼担心学业,有些犹豫,不想去。

  我用汪家杀头来威胁她,“小心他们半夜爬进你房间偷偷抹脖子。”

  小姑娘大言不惭道,“要杀要剐随便,我今年高二了,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考不上咋办?”

  我感动得差点当场落泪,多么正值爱学习的好少年,一定考得比我当年好,一定是国家栋梁。哪像黎簇那小子,连南北回归线都要我给他画腰上,只能用国家歪梁来形容。

  我忍住想揉揉小姑娘头顶的冲动,“放心,你找他们要老师,就说吴邪吩咐的,北大清华的教授给你补课!”

  沈琼眼里噌噌亮了,期待地盯着我,“真的真的?”

  在这种干净的眼神注视下,再丑陋的玩意儿都得现原形,我哪能摇头说刚才就是嘴里跑火车,随口乱编的。我强撑着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底气,“真的!”

  目送军车离开,小姑娘高兴地还把身子探出车窗,笑着跟我招手,说吴叔叔再见。

  我挤着笑说好,再见!

  黑瞎子推了推我的肩膀,“你说谎真的不打草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