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游玩结束,潘子归队跟三叔忙活,我本打算直接去成都找人,但三叔特意说了句话,让我不得不搁置安排,腾出时间去见了二叔。

  三叔说,“有的人看起来不关心,实际最关心。”

  这句话没有指明任何对象,但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二叔。我问是不是二叔的安排。

  三叔否认了,“我只是突然有种感觉,你也应该去见见他,就当可怜一下没老婆的人吧。”

  我斜看了眼三叔欠揍的笑,“我录音了哈,这话原封不动放给二叔听。”

  二叔住的地方在市中心,我打电话问地址,二叔问要不要派人接,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顺带看看附近环境也好。

  潘子跟着三叔走了,只有黑瞎子陪着我,去的路上我心里略有忐忑,因为我跟二叔最常用的沟通方式是电话联系,当面长谈的机会少得可怜,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俩都不太习惯面对面,以叔叔侄子的身份进行交流。我能理解他,坐的位置那么高,手下管那么多人,难免忘了怎么跟家人相处。而我,从小就害怕二叔的不怒自威,长大了心里多少有点阴影。

  黑瞎子笑话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害怕的人?”

  我哀叹道,“每个大家庭总有这么一位当家人的角色。”

  黑瞎子踩了脚油门,车飞出去老快,“怕啥,坟都敢掘。”

  我被这话搞笑了,“说的也是。”

  车程不过一小时,停在一处别墅群外,大门口站着两个保安。黑瞎子放下车窗看了眼落地的雕塑,“果然是这里。我就不进去了,正好去附近看看老朋友,咱北京见。”

  我还来不及阻拦,他就拉开车门走了。我赶紧跳下车叫了他几声,却见他背对着我,沿着山路往上走,举起右手挥了挥,“去吧,徒弟。”

  动作潇洒帅气,特别有江湖侠客的味道。

  二叔的房子很好认,一群洋楼别墅里,只有他修的是一座四合院。我听三叔说,这些砖都是从一座古墓里拆出来的,消杀后涂了一层现在的土料,外壳看起来是新东西。这种砖称为阴砖,道上有句俗话,“阴砖盖房,家破人亡。”二叔当然知道忌讳,特意盖阴楼,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把车停在四合院门口,下车后,发现大门敞开,门前只有两个石狮子,一个人也没有,明明是青天白日,我却感觉后背发凉。

  我往院里走,正房的木门开着,二叔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我走进去,叫了声二叔。

  他抬头看了看,仔细打量一番,“瘦了?”

  我想起这两个月的胡吃海塞,此时应该是胖了,但长辈好心,我也不能乱讲话,“我没注意这些。”

  二叔站起身,让我跟他走。我们从正厅出来,走到一间厢房,二叔在墙上摸索一阵,触碰到机关,地面露出一条楼梯。

  我已经见怪不怪,吴家搞违规建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二叔打了只手电,走在前面带路,我跟他下去,注意到两侧墙壁上有花纹,便照灯看了看。但所见令我震惊,我以为撬阴砖已经够阴邪了,没想到二叔还偷人家的墓碑,这间地下室全是用各个朝代的墓碑建起来的。

  二叔按亮了灯,灯泡瓦数很大,把整间屋子全照亮了。我环视一周,发现这里并没有我以为的各种名器古董,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按照必须的家具,准备着沙发茶几电视等物品,一个角落用屏风隔出空间,摆了架单人床。

  二叔在沙发边坐下,“你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吧。”

  我说是,“以前来长沙都住在三叔那里。”

  二叔有些感叹,“大哥也想不到,你跟幺弟关系最好。”

  我回想起三叔年轻那会带孩子犯的各种错,承受后果的全都是我,绑在太阳下晒一整天之类的事他可没少干,“我也没想到。”

  二叔刚才端着茶壶下来,从茶几上拿了只小杯,给我倒了些,还是碧螺春。我们家里的人口味出奇一致,可能跟爷爷奶奶的习惯有关,不知不觉都养成了类似的爱好。

  二叔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是想问问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我知道在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眼中,最不可能动手的人,现在却拿着这把屠刀,准备往汪家人和上峰脖子上砍。张启山当年都没做到的事,吴邪怎么可能做得到,但是吴家解家的种种安排又表明,无论我爸生了几个孩子,总有一个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某些涉及计划的事不能泄露,我只能挑挑拣拣,把正在发生的和已经发生过的经历说给二叔。这种感觉很奇怪,时空断开,但我却知道另一个地方发生的事。

  二叔对爷爷和解九的安排一概不知,听罢叹了口气,“爹当年给你起吴邪这个名字,也算是预见到这一天了。”

  看二叔放下心,我才问起这座四合院和地下室的来历。

  二叔看了看墙上的各种碑文,“是因为我做过一个梦,爹托的梦。”

  爷爷死后过了两个多月,二叔做了个梦,爷爷让他去一个地方的墓里,把所有墓砖搬走,又列举了各个地名,要求把墓碑盗走。

  二叔醒后,以为是自己思父心切,但爷爷的话语权,无路是活着还是死了,在吴家都是最重的。所以,二叔还是记下梦里的地名,组织一个队伍前往这些地方,前后一共花费一整年的时间,期间资金开销惊人。因为需要保护砖块,不能有一丝丝损坏,这跟土夫子常用的一言不合就开炸的作风严重不符。最开始有两个伙计想偷懒,用炸药炸通道,好在被人发现,这才完整拿走了所有的墓砖,那座墓现在已经填了土石回平,地理位置在辽宁。而地下室的碑却散布中国各大省市,其中有两块,已经流落到了国外,还是去年才收齐的。

  我隐约察觉出一丝怪异,问二叔有没有没有上土料的砖?

  二叔指着墙角一堆立方体说,“这几个没有。”

  我走过去一看,上面的花纹正好是凤凰图腾,这些砖石里装的是什么,已经明了。

  我问二叔,“长沙地震多吗?”

  二叔说,“偶尔,但震级都不大。”

  我站起身,看了看这间屋子,后背已然出了一层薄汗,“二叔,这些砖我明天派人来取走,看来您得重修一座院子了。”

  二叔不惊讶,“好,我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搬家吧。”

  当夜住在这里,二叔做了他拿手的西湖醋鱼。吴家春节有个传统,每人一道招牌菜,如此凑齐满满一桌,缺一个菜都不算团圆,其中我最爱的几道里,便有二叔做的西湖醋鱼。油温合适,鱼皮酥脆,醋汁浓淡合适,这道菜就像二叔这个人,哪哪都是合适。

  第二天临行前,我嘱托政府会派军队过来接受这间院子,如果有什么异常,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二叔派来的人已经搬得差不多了,院子空空荡荡,跟我来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区别。

  二叔站在正门那目送我,我正准备走,他又叫住我,我以为还有什么事要说,却见从他身后走出一个小伙子,剃个大大咧咧的寸头,眼角有道小小的疤。他朝我咧嘴一笑,脆脆地叫了一句,“小三爷。”

  我愣了愣,想起了他是谁,心里百般滋味复杂极了,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话。

  坎肩手里拎着个旅行包,瘪瘪的,看得出东西不多,对一个没家的人来说,远行确实不需要带什么东西。

  二叔看着我,道,“坎肩要跟你走,你带着他吧。”

  我看向坎肩,想起之前我俩的约定,笑了笑,“那把刀呢?”

  坎肩面色平和,我不知道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但第一次见面时,他脸上那股少年劲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听到荤段子还会羞涩的少年,此时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

  坎肩走过来,拿走我手里的车钥匙,盯着我的眼睛说,“扔了。”

  我有些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我这是被原谅了吗。

  坎肩打开车门,招呼我过去,“东家,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去北京的高速路,坎肩和我每人开几个小时,轮流休息。有时候他睡醒了没事做,便问我这些年干了什么,我跟他讲了些趣事和悲哀的事,他听完也没有很大的反应,像是习惯了故事中的奔波悲苦。

  我又问他,“你呢?交女朋友没?”

  没想到坎肩耳朵又红了,挠了挠脖子说交过一个。

  我看到他的样子,突然想起几年前我,黄毛和他结伴去塔木陀的时候,那会他也是这样,浑身别扭的少年劲。看来无论怎样变化,人骨子里那点东西,始终存在的。

  我笑道,“怎么分手了?”

  坎肩低头看着手,我快速瞟了一眼,他的腕上绑着一条红绳子,这几年好像挺流行给男朋友送绳子,表示绑住这个人,也绑住这个心。

  过了会,坎肩才说,“进吴家盘口那天,二爷说要杀妻证道。”

  我被哽了下,但是在高速上,我不能总是分心看他,只能尽量表达出一种震惊,“卧槽,真杀了?”

  坎肩哈哈笑了几声,“东家你想啥呢,杀人犯法,我还是个退役兵。就是分手了。二爷说,带着感情走这条路不好走。”

  我诶了声,“看不出来,你这么听二叔的话。”

  坎肩道,“当然,二爷教了我很多。”

  我有些想逗他,把语气冷了冷,“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和二爷同时掉水里,你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救哪一个?”

  坎肩长长叹了口气,扶额道,“你怎么跟我前任一个德性。”

  我嘿嘿笑了笑,腾出一只胳膊扯扯他,“快说快说,看看是我这个现任老板值钱,还是前任老板贵重。”

  坎肩语气平静道,“我会救二爷,然后跟你一起死。”

  他回答的声音有些冷意,这应该是他真实的想法,听到他这样说,我才真正松了口气。神经病才会随便原谅杀亲仇人,看来坎肩是个正常人。

  坎肩又道,“今早二爷给我讲了你的事,我感觉,你心里的仇恨比我多得多。”

  这话听起来像是问句,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只能说了句嗯。

  坎肩没有继续讲话,一路沉默到了一个休息区,我跟他下车换位置。

  坎肩走到驾驶车门前,我还没钻进车里,被他叫住,我抬头疑惑看着他。

  坎肩跟我隔着这辆车,不过一米多的距离,就像当时我站在布满腐尸的塔木陀湖里,注视他在岸上埋黄毛的尸体那样。

  我有些恍惚,坎肩笑了笑,“我脑子笨,很多事不明白,但还分得清哪些人好哪些人坏。小三爷,你是个好人。”

  过了整整半个月,黑瞎子才回到北京。我怀疑他是不是打算步行从长沙走回北京解宅,不过我早已习惯他行踪神秘,并不担心是不是遇上麻烦事了,毕竟黑瞎子能教给我好几种正常人大脑绝对想不出的逃命法子,他本人应该极擅长化险为夷。

  小花发消息时,我正在朝阳区带着坎肩跟胖子打扑克。手气好,坎肩默契打配合,几局下来,胖子输得苦叫我们欺负人。我摸了摸垫布下的零钱,盘算着今晚的烧烤有着落了。

  小花发了条微信,我腾出手点开看了看,内容不多,只是一句话:速来解宅,你师傅快不行了。

  我嘴皮上沾的一小堆瓜子壳啪嗒落到裤子上。胖子问我怎么了,我把手机屏幕送到他眼前,“还在解宅,估计不是重伤。”

  胖子啊了声,“花爷不会乱讲话,咱们还是快走吧,去晚了见不到最后一面就惨了。”

  我起身去拿外套,口袋里掉出一包纸巾。长沙之行结束,我们退房时酒店前台送的,上面印着两个小爱心,估计仿照心相印,旁边有一行字,“天长地久伴君行”。怪恶心的。我啧了声,捡起那包纸塞回口袋。

  开车到了解宅,小花正揣着手站在门口。此时是傍晚,屋檐下春节挂的红灯笼还没摘,红光照着他的白色羽绒服也透着红。看到我们下车,他皱着眉走过来,拉着我往屋里奔。春寒料峭,这么跑着,没有风也生出风。我被吹得鼻涕长流,小花推门那刻,我正狠狠吸着鼻涕,显得怪尴尬的。

  屋里开足暖气,踏进屋才半分钟,我就热得把夹克脱了。走到里间,没开大灯,亮了盏床头灯,复古款式的壁挂,也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

  黑瞎子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冬大衣,仰头躺在床上,脑袋歪在床沿,盯着外面同样灰扑扑的天,满脸泪痕,像打了高光。很难见他不戴墨镜,那双眼睛就像我在秦岭幻觉中见到的那样,瞳孔发白,不过还没白透,中心尚存一点黑色。这意味着他离失明不远了。我在心里暗自把给黑瞎子做眼睛手术这事往近拉了拉,但我也无奈,因为那些资料交给中科院,他们也需要时间消化,尤其是“虫”这种生物,肉眼不可观测,这一个特性就增添了不少麻烦。

  黑瞎子的手里攥着几张发黄的纸,床头柜上还有厚厚一摞文件夹,都是很久远的款式,我在中南大学档案馆都没见过这种旧货,放道上卖,没准还有感兴趣的买家。

  我叫了几声,他只是把眼睛闭了闭,又睁开,继续盯着天空。这种情况很熟悉,闷油瓶失忆后也是如此,张海客说得没错,黑瞎子跟闷油瓶果然是一样的。

  我们退出房间,来到外面的院子,小花揉了揉眉心,苦恼道,“我看护他一整晚,能劝的话都说尽了,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说,我只能给你发消息,恩师若父,毕竟只有你才算得上这个老家伙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我叹道,“也不必用快不行了这种话来吓我吧,你说他哭了,我的反应会更迅速。”

  小花道,“他前天晚上回来的,到现在没吃一口饭,不明白在闹绝食还是什么。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把他绑进医院打点滴了。”

  我们站的位置正好在黑瞎子睡的屋子正前方,院子里灯光充足,倒显得那间屋徒留暗沉。我扭头看了看紧闭的木窗户,玻璃反射光线,看不清里面的情景。有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亲和,心与心之间却隔着一层玻璃,外面再光亮,他的内里依旧黑暗,亮着一盏小灯,只是像玻璃反射光线那样反馈该有的感受。

  “我进去试试,你们先在外面等着吧。”

  小花答应下来,“你尽量吧,别太强迫,人总得有点秘密。”

  我道,“我知道的,外面冷,你们先进屋,我待会来找你们。”

  我踏进那间屋子,走到床边,把那盏台灯按灭。空间并没有沉入彻底黑暗,院子里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户照进来,像上了一层蒙片,有种湿版摄影的朦胧美。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也算我半个爹了,儿子关心,你总得说点什么吧。”

  黑瞎子坐起身,叹了口气,“我的好大儿,来让爹抱一抱。”

  我扑哧笑了下,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后背,惊觉他很瘦。三叔也是这样,跟文锦姨再续前缘之后,生活过得美滋滋,才慢慢长了肉,身高体重的比例和谐不少。

  黑瞎子把脸埋到我的毛衣里,沉默无声。衣服太厚,无法像夏天那样感受到湿润,但我知道他在哭,再强的男人总有落泪的一天。

  我静静等他宣泄结束。时间好似停止了,机关大院里外都很安静,只听得到偶尔掠过一两声辽远的鸽哨。

  黑瞎子的声音闷闷的,“我真的尽力去做一个好人了。”

  我挨着床坐下,看着那几片被木框切割面积均等的玻璃,“你给我讲过一句话,自己快乐最重要,包括做好人这件事也是。做不到就不要做,如果觉得开心就继续。”

  黑瞎子道,“骗你的,我自己从来不信。”

  没有人会相信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大道理,说这些话不仅为了安抚听者,也是一个说服自己的过程。

  我道,“不过我倒是被你开解,比之前开心不少。”

  我捡起一张床上散落的纸页,页眉印着一个名字,姓张。

  黑瞎子道,“在长沙跟你分开后,我去见了一个很久以前的老朋友,在他那里,我拿到这些文件,看完后我心里很难受,我突然认识到每个人都这么局限,我跟所有人一样无知,不过我不困惑。一些人困惑,是因为他们走在道上突然觉得有些不明白,他们困惑是知道脚下的道可能暂时看不清,以后也可能有所更改,但是不会消失。而我没有道给我走,一切都是浮动的。发生什么事都好,都是合理的。别人欺负老子,合理,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样会伤害我。我欺负别人也是同理,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他。”

  我问,“你没有自己的道路吗?”

  黑瞎子说,“没有倾向,就没有道。我打小就比别人倒霉,所以有人要是糟了什么苦事,我总觉得迟早也要轮到我。德国留学期间,学校有一门公共课叫政治学,我学到一个词,Kollektivismus,翻译过来是集体主义。当时我德语水平一般,教授的解释听得模糊不清,后来经历了些事,我才明白这个词真正的含义,这叫牺牲。”

  他顿了顿,把身体靠向墙,视线放在那一堆文件夹上,“不管我会不会经历,但是我知道那些牺牲掉的少数人的痛苦,我知道,我看着,这些事没有理由被遮蔽掉。我常听我妈讲一句话,一花一世界,我不晓得原意,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来支撑这个世界的核心,可能是很私人的,很抽象的,很不被群体理解的,这不代表群体就可以轻松的把它牺牲掉。所以我觉得善很重要,不是那种宽泛的普世的,是存在每个独立的、瞬间的境遇里你所感知到的。”

  我道,“你说的这种,根据我所看到的一切,好像每个个体都有这样的时刻。”

  黑瞎子脸上闪过一丝悲怆,“我没有拯救所有人这种伟大的想法,这辈子只要能帮助到一个人就够了,帮了他,他就能好一些。”

  我道,“你已经帮过我了。”

  黑瞎子摇摇头,“你很坚定,没有我,你也能站起来。我愿意有时候做那个牺牲的东西,但我撑不住,我是个人,也有好多私欲,平衡不了。”

  他停下叙述,安静了两三分钟,才继续说,“以前张海客给我讲过一句话,那会儿我们都在东北抗日,晚上常聊些价值观的东西,他在那说,‘不管你们咋想,我相信善有善报。’很好玩,因为善有善报从来不存在,但它作为一个伪规律,在被人相信的过程中自有其力量,可要让它能勉强成为一个伪规律,需要有人去做。善有善报这句话,是拿来做的,做成了,剩下大部分人就能好好的信,这个社会就会变好些。”

  我问,“你是在为自己之所以想当好人作解释吗?”

  黑瞎子点头道,“算是吧。”

  我挑挑眉,笑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给我讲的。”

  黑瞎子倒回棉被里,声音离得远了一些,“做好人是在为一种谎言赎罪,无边无际的谎言。”

  我学着他的动作倒下,“谁最先说出,善有善报这个东西的,太垃圾了。”

  黑瞎子噗嗤一笑,“这是人类能够前行的关键之一。一个谎言在作为一个信念或者说规律秩序被传播开时,它又会产生一种督促加快实现自身的效率,大方向是好的。人类层次不齐,信息层次不齐,最好的办法就是编一个大框,尽量兜住尽量多的人,但是这个框的边界不是永恒不变的。有一部人不知道哪天就从框里摔出来了,然后,很让人伤心的是,如果没有这个框的存在,他们的痛苦可能会减去很多。所以这个社会如果想要进步,有能力的人要努力促进这个边界,让它越来越大,尽量有一天把所有人都给兜住。一部分人也要想办法,尽量减轻那些倒霉蛋摔落的痛苦。我自认为,我是向后者的方向努力。我想让那些失意者发现这一切没那么糟糕,让他们认清一些东西,并且相信慢慢会好起来的。不过很可惜,没人兜我,我没什么亲人,只能自己负责后背的安全。”

  我笑道,“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很努力攒钱的原因吗?”

  黑瞎子笑了笑,“被你发现了。但很巧的是,我思维上的指导理念是不需要兜的。所以我一边被甩出去,一边试图消除这个边界。边界没了,甩的行为也不存在了,我就是这么晃晃悠悠的活下去。”

  我让他停一停,思索一番才道,“所以,你也不困惑,只是浮着。”

  黑瞎子嗯了声,“不困惑。但是我仍然在边界游浮,因为边界存在于多个领域。”

  我问,“怎样才能让你动起来?”

  黑瞎子道,“我必须在每一个领域都甩出去,然后把这个边界消除掉,我才能取消这个行为,刚好我又是这么倒霉的人,所以天天都有这体验,这个边界真的对人类来说太残忍了。就像是有一帮人站在一片空地上,地上全是杂乱的绳子,大家不动,绳子也不动。这绳子软塌塌的,看着一点杀伤力没有,甚至有时候你都注意不到它。然后某天,某一部分绳子就动起来了,往左拽,往右扯。你说,我走还不行吗,然后你发现抬不了脚,你被定死了,然后你的脚就被绳子勒断了,你没了脚,趴在地上,疼。身边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有一天,绳子又动了,它没有勒你,甚至把你的脚换回来了。你说,太他妈好了,为了预防这个,你开始研究,你发现,咱并不是不能动,只是动的特别慢,每一次抬脚都要费劲全身的力,甚至一脚踏错又被勒断了。你说没事,我严谨的来,你朝着安全的地方一天挪一点,一天挪一点,过了很久,你已经挪了好几个身位了。你想,上次绳子就动了一下下,我运气差站边缘上才倒的霉,这次没事了。然后绳子动了,遍及的范围让你感觉之前的行动像个笑话。然后你就被拦腰斩断,但你没死,你趴在地上,你疼。你说,我还可以挪挪。”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经历,无话可说,只能尽量体谅他,“所以,你现在是疼了吗?”

  黑瞎子道,“应该是的吧,我很久没这么哭过了,有点丢脸。”

  我问,“然后呢?还是选择继续?”

  黑瞎子道,“基本的主要环节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就是循环,碰运气。可惜我的运气一直很糟糕。”

  我问,“没有别的法子?”

  黑瞎子道,“有,看清楚绳子,看清这些虚幻浮动的边界。”

  我叹道,“这样会感觉一切都没意义了。”

  黑瞎子换了个姿势,“这样疼会轻一点,量变引起质变,你离幸福可能就差这一点,所以努力是有意义的。”

  我问,“所以,你还是要继续做好人?”

  黑瞎子笑了笑,“我算不上一个好人,我只是在弥补我以前犯的错,即便我始终不认为那是错。”

  我挠了挠头,“不过,我好像没能给你带来一些什么,太弱太菜鸡了,有点不好意思。”

  黑瞎子笑道,“没事,儿子闹腾很正常,你不欺负我就已经很好了。”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空水杯,“炫耀我昨天吃的饭,不算吧?”

  黑瞎子道,“看时间,现在算。”

  我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还没吃晚饭,我饿。”

  昏暗中,黑瞎子叹道,“我也饿。”

  我问,“我能开灯了吗?”

  黑瞎子道,“且慢,等我戴上墨镜。”

  我等他戴上墨镜,才打开屋里的吊灯,光很亮,甚至盖过了屋外。

  我笑道,“走,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