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我直接钻进楼梯,从里面反翻着盖上铁门。气流激起一阵灰尘,我轻轻咳嗽了下。

  地下室黑得彻底,只有墙壁近地面有一道绿色的安全提醒光,通风装置的扇叶噪声一直在头顶嗡嗡响,像跟着一群死不罢休的苍蝇,严重干扰听觉。

  皮包抬头看了眼,“难度直接翻倍。”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一扇门一扇门地试探。开到第八扇门时,门里有一些异样的声响,好像得了肺癌晚期的病人的呼吸,特别沉重。我拉出一条门缝看了眼,屋里亮着一盏台灯,很普通的疗养室的装潢,两架床,都躺着人。其中一个是王盟,那么另一个应该是林其中了。

  我比划着准备进去,刘夹克突然醒了,挣脱白蛇的桎梏,灵活地像条蛇,身体滑进门缝,按灭了台灯。看他这么惊恐,我想提醒一句,我们戴着夜视镜,关灯与否影响不大。

  白蛇笑了下,“怕得像个龟孙。”

  皮包已经通知上面的人撤离,听那边回讯,目前没有异常,会所里的汪家人还没有察觉有人钻进来了。不过很奇怪,他们似乎并不清楚刘夹克的计划,从进会所到现在,并没有第二个汪家人现身,刘夹克只是在自称汪家人。有个好玩的猜测浮现出来,现在当事人溜了,无法对证真假,只能暂且按下。

  我掏枪上膛,推开这扇加厚铁门。两架床上已经空了。扫视一圈,没有人,房间密封没有窗户,废话,地下室安什么窗户。我朝他仨比划了个往四角移动的手势,默数一二三,我们移到房间角落,同时把枪口对准天花板。

  上面只有一个人,或者说,已经不算人了。

  我可以肯定这间屋子有某些暗道,而且是近期加上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

  林其中跟刘夹克从暗道摸出去了,我计算了下自己离房门的位置,恰好是最远的那一个,刚想叫白蛇去堵门,防止被人从外面上锁。话说一半,铁门被一股力量拉上,发出一声巨响,天花板上的王盟被惊动,跟着低吼两声,落了两滴口水,啪嗒两声,格外清晰,还带着点回音。

  白蛇啧了声,“好恶心,他嘴里还流水。”

  我仰头看着王盟,夜视镜的荧光绿下,他的脸因为疼痛,已经扭曲成人类无法想象的模样,狰狞这类词语远远无法描述他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但我理解。打个比喻,你全身的骨头被人折断了,还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操纵你的身体行动,运动间骨头摩擦,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在叫嚣。更可怕的是,这种痛没有尽头。

  我叹了口气,举起枪瞄准他的脑袋。

  王盟开始流泪,泪水随同嘴里的口水落到地上,形成一堆灰扑扑的小圆球。他已经疼得讲不出话,张嘴只能发出形同兽类的嘶吼,他似乎想跳下来,但手和脚却拥有自己的意志,死死抓着那些木条。天花板是未完工的吊顶样式,木条拼出井字结构。王盟在上面比在地下还灵活,身体挪动,躲开我的弹轨。

  这不就是蜘蛛侠吗?

  我一边瞄准王盟不断移动的身体,一边扫视这间屋子的装潢,有种诡异的违和感。王盟的泪水能激出灰尘,说明这间屋子很久没人打扫,应该属于不太重要的房间,但墙上却安着四台崭新的监控器。要说是为了监视王盟,我不太相信。汪家人早在清末完善出一套成熟的黑飞子培养体系,无论身体原主的反抗心理多么强,但在物理层面,只能任由成为骨骼的蛇操纵四肢。所以,这些监控器一定不是给王盟设置的,林其中只是个胆小的废物,同样不会成为抠搜汪家花大钱的动机,那么理由只有一个。

  我放下枪,走到其中一台监控器下,抬头看着黑圈中央的红点,很像对准枪口。

  我招招手,“刘警官,林其中,看得开心吗?”

  王盟似乎很恐惧我,已经挪到最远的角落里了,全然没有具备一位优秀的黑飞子该有的职业素质,提前出厂的果然是残冷背次品。

  我看着他,试图从那双悲恸的眼神里读出一些自愿放弃生命的想法,这样能让我下手后的罪恶感减少几分。但我什么也没看出来,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我在判断人的情绪这件事上,学习再多也差点火候,永远赶不上小花,他是天生的领导者。

  我叹了口气,歪头盯着监控器,另一只手瞄准王盟,扣动扳机。

  □□吞没了大部分声音,残余的动静也被王盟身体里钻出的黑毛蛇落到地面的响声覆盖。

  白蛇放枪解决掉两条靠近的蛇,轻叹道,“要是我哪一天也变成这样,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我一直数着,一共十八条。

  我把枪对准监控器,挨个打掉,电线短路的声音呲呲的,就像蚊子在耳边不停地叫。

  白蛇回头看了看挂在天花板上的尸体,残余的半颗脑袋不断流出碎掉的大脑,和某些应该是脑浆的液体,红色中夹杂着一股白色。

  皮包略有不忍,建议道,“要不把尸体带回去火化了吧,也算是祭奠了。”

  我道,“算了,都成这样了。”

  我贴着墙摸索机关,白蛇蓝客仿着我的动作从墙根往上探,皮包在门口监听走廊上的声音。摸了三分钟,在我以为不得不放弃暗道,只能撬铁门时,白蛇呀了声,指着沉进墙体的挂钟道,“有了。”

  回头一看,房间的文件柜旁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条黑黢黢的长道,高宽一米的方口,一股凉风带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四壁的水泥还没有彻底干透,土里的水渗进水泥墙,显现出小块的深色斑驳。果然也是新打通的路。

  蓝客似乎没下过斗,钻这种憋屈身体的小道没经验,一边爬一边嘶叫,不时停下来揉两把手肘和膝盖。

  白蛇道,“你这嘶嘶叫的,改名叫蓝蛇得了,咱们努力拉些人,还能凑个彩虹色。”

  皮包道,“彩虹七个颜色,就是没有白色。”

  白蛇不屑道,“白色得当老大。”

  听到这句话,我甚是欣慰,终于从他身上发掘出一些旧印象了,否则总会怀疑白蛇是不是我认识的那条心高气傲的白蛇。

  这条暗道好似没有尽头,我一边爬,一边在墙上寻找机关,没准设计有云顶天宫通道里那种平衡墙式的石门,经过时很难察觉,但用力一推,就能抵达另一个空间。不过我显然高估了刘夹克,经过一个直角拐弯,通道到了末端,联通着另一间屋子。

  屋里很亮,一大片白光照着眼睛,我取下夜视镜,掏出枪,率先钻出去。

  我想站起身,脑门顶到硬物,被压着半蹲保持原样。抬头一看,刘夹克两只手拿着枪,只能朝我嘬嘬嘴,“早上好啊。”

  我放下枪,左手趁机在背后打了个十的手势。我一直在脑子里勾勒暗道的路径,并不长,挖掘突然,不可能再配合新建暗房,只能联接原有的房间。希望白蛇能明白意思,退出暗道,回到刚才的房间突破铁门,然后从走廊里,突袭这间房。

  屋里只有刘夹克一个人,林其中不见人影。

  刘夹克用枪戳了戳我的脑门,让我走到椅子边坐下,“那小子又跑了,不过他还会回来。”

  我放松身体,让捆绑的绳子尽量松散。不过刘夹克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我突然发难,把绳子捆得很扎实。我无奈道,“我没这个本事直接从绳子底下逃走。”

  刘夹克道,“那可不一定。”

  我有些摸不着他的行为,此时一枪就能解决困扰汪家的问题,为什么搞得像严刑拷打。这间算是家徒四壁的空屋,除了三把椅子,一个文件柜,一台显示屏,一盏灯,再无他物。如果用酷刑,连把皮鞭都没有,怎么也说不过去,难不成他们喜欢精神凌虐?玩得挺花。

  刘夹克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从兜里掏出一把左轮□□,推掉弹夹里的子弹,只留一枚。

  我大概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俄罗斯□□赌,这把左轮一定是单动式,每打出一枪,需要掰一次击锤。

  刘夹克把子弹推到第二格,然后扣回弹夹,并没有像俄罗斯□□规定的那样转动弹夹,使子弹处于完全未知的状态。

  刘夹克掰动击锤,把枪口对准我的脑门,“我们赌一把。”

  这能叫赌?明摆着这一枪一定有子弹。

  我叹道,“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刘夹克笑了笑,“我相信你不会死。”

  我问道,“这把枪有量子魔法?你这样做,汪家其他领导同意了吗?”

  刘夹克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万一你中枪没命了,我可以帮你传达遗言。”

  我努努嘴,“能帮忙点根烟不?”

  刘夹克皱皱眉,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一根烟,我没有手可以拿,只能让他把着烟,我吸一口,他挪开一次。即便已经极度不耐烦,他还是按照肉票的要求履行绑匪义务。这种感觉很熟悉,毕竟这些行为里带着一丝关怀的特性,无论是不是临终关怀。

  我吸了一大口烟,过肺,吐完白烟后我道,“你是汪岑。”

  头顶的电灯是长管荧光灯,使用年头过久,灯管严重老化,一直发出滋滋的声音,还不时速闪。我想提醒他,这种光线对眼睛很不好,伤视力。

  汪岑笑道,“我果然没猜错,你已经拥有了终极,能知道我是谁,戴面具果然是明智的。”他把枪往前挪了挪,正式跟我的太阳穴来了一次持久的亲密接触,“齐羽,把盒子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活着。”

  我扯扯嘴角,“像王盟那样活着?”

  汪岑道,“我是真没想到,你一点都没犹豫就开枪了,这不太像我理解的你会做出来的事。”

  我笑道,“人物ooc了,懂吗?”

  汪岑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混二次元了?”

  我探头去叼他手里的烟,砸吧着吸了一口,“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汪岑看了眼表,“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但是我允许你耍小聪明,因为我希望你思考清楚,你既然能搞到那个盒子,应该知道它的作用,它属于汪家,请你还回来。”

  我瞥了眼他手里的枪,“现在这个情况,我觉得我用请这个字比较合适,请你挪开枪,我紧张死了,没办法冷静思考。”

  汪岑沉思了会,把枪挪开。我跟着松了口气。各种因素表明他不会打这一枪,汪家深知我死了,他们绝无可能拿到黑盒,几百年的苦心经营就打水漂了。但被人用枪指着,确实有种玩命的刺激。汪岑把他坐的椅子搬近了些,距离正好合适,他能及时掐住我的脖子当做人质,威胁破门而入的其他人。

  我赞道,“刘大哥心思果然缜密。”

  汪岑笑了笑,“你也不差。”他掏出手机定好时限,“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考虑,如果你的手下提前闯进来了,那么限时也提前。”

  那根烟没几口就抽完了,我让汪岑再来一根,他踢了脚我坐的椅子,“别太放肆了,一根烟是对你客气,两根烟就过分了。”

  我后仰靠着椅背,让身体崩成一条直线,这样能放松一下疲劳的肌肉,“你需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汪岑道,“看来你很清楚我不能把你怎么着,你问吧,能回答的我绝不隐瞒。”

  我用没有被捆的脚指了指文件柜,“让林其中滚出来,我有话问他。”

  汪岑拍了拍手,“林其中,吴老板想见你。”

  文件柜动了动,一个男人推开木门钻出来,伸展了下被狭小空间束缚的四肢。他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白衬衣,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我笑道,“汪岑,帮我杀了林其中,我告诉你黑盒的位置。”

  林其中嘴角鄙夷的笑还没完全露出来,尴尬地停了一半在脸上。他看向汪岑,往后退了几步,慌乱道,“汪岑!我帮了你,你答应过不动我。”

  我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照着目前的状况来看,林其中对汪岑半信半疑。

  汪岑看了眼手中的另一把枪,似乎真的在考虑可操作性。他有些挣扎,十几秒后,还是把枪口对准了林其中,“吴邪,希望你遵守诺言。”

  我喊了声停,汪岑疑惑地看着我,“怎么?狠不下心?”

  我扑哧笑了下,觉得有必要给他上一课,洗刷对我的固有印象。

  趁着汪岑分神,林其中拔腿想往外跑,汪岑一枪打在他挪了半步的脚边,子弹嵌进水泥地,露出半截尾巴。声音不小,窜进耳朵,有些痒意。

  林其中被吓慌了,没想到汪岑真的会开枪,一时没站稳,跌坐到地上,抖着牙齿想说话,半天也拼不出一条完整的句子。

  汪岑皱了皱眉,“到底杀不杀?”

  我看向被吓得快尿裤子的林其中,“你妹妹在哪儿?”

  林其中的眼里突然滚出两行热泪,他的表情跟这点倾泻出的悲恸很不契合,惊恐夹杂恨意,流的泪却带着苦气。汪岑想让他闭嘴,走过去准备提醒,林其中已经抱着脑袋开始哭嚎,哭声和说话声混杂,我只听到几个语意不明的词语。

  林其中抬起头,发红的双眼盯着我,他干笑两声,声音沙哑,“你问我妹妹?她被你打死了,她被你打死了!”

  听完他这番指责,我打心底生出莫名其妙背黑锅的无语。存在信息差,我只知道我射出的子弹打死的是王盟,跟林阿妹不沾半点关系,难怪天花板上的蜘蛛侠王盟看到我后眼里只剩恐惧,没有一丝革命友谊的留恋。

  我扭了下身体,放出手表机关里的小刀,一边跟汪岑搭讪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借着林其中闹出的动静割绳子。

  我看向汪岑,“他动手术的时候,知道那是他妹妹吗?”

  汪岑笑了笑,“你倒是很肯定我们不会动王盟。”

  我道,“如果是我,花尽心思抓到一个人质,当然要好好利用,做成黑飞子太可惜了。”

  林其中的嘶吼还未停止,他看起来很愤怒,视线一直在我、汪岑,那个文件柜上移来移去,不过我很疑惑,他能恨谁?

  汪岑道,“我是当着他的面,给林阿妹套上面具,完成身形伪装的。”

  上个月五一劳动节,我还打电话问过养老院,林其中的老妈身体倍棒,只是因为常年生活在非人林阿妹和精神病林其中的双重刺激下,惊悚片突然快进跳到片尾,她产生应激创伤,似乎已经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事。她坚信自己有个在大学当教授的儿子,工作很忙,常年不去探望。节假日我常托人给她买些水果,她收到果盒,会给院里的其他老人炫耀说,这是教授儿子送的。

  汪岑问,“有个私人问题,你方便回答吗?”

  即便我现在被捆着,汪岑也是背着汪家进行违规的个人活动,在林其中疯狂无力的发泄衬托下,我们聊起个人话题,实在有些不尊重此时紧张的氛围。我很清楚汪家严苛的规矩,违背集体意志的人的下场,如果惊动别墅外的人,可能待会儿逃跑的队伍里会多一个汪岑。

  我让他有屁快放。

  汪岑道,“如果王盟真的变成了黑飞子,你会解决他吗?”

  林其中已经哭得没力气,歪躺在水泥地上,一边口吐白沫一边抽搐,无法判断他在装病还是真中风了。如果此时我行动自由,我会毫不犹豫给他来一枪。

  “我知道变成黑飞子的痛苦,所以我绝对不会让王盟经历这样的痛苦。”

  也许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酸,汪岑只是嗯了声以作回应。

  铁门外有些脚步声,应该是白蛇他们来了。

  汪岑苦笑了下,举起枪恢复几分钟前的动作,“你快下决定吧。”

  门没锁,白蛇握着把手直接拧开了,他诧异地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铁门随着惯性慢慢移开,挤在门边的三个脑袋不知道该看地上胡乱抽搐的林其中,还是被汪岑威胁性命的我。

  白蛇啧了声,出口惊人,“果然是变态,玩法挺花啊。”

  白蛇他们进屋后,我一直盯着那个文件柜,试图从百叶窗格中找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但柜子里太黑了,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片黑。我叹口气,放出杀手锏,“王盟,你真不要工资了?”

  文件柜另一半木门从里面推开,王盟黑着脸从里面钻出来,白蛇扑哧笑了两声。王盟的脸更阴沉了,他穿着一套大澡堂款式的按摩浴衣,脸上踩着一双白色的一次性拖鞋,鞋面两个大脚印,估计是林其中踩的。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才是我们这群穿夜行衣中的另类,活像误入异度空间的时空旅客。

  我强忍住笑,“要不你还是缩回去吧。”

  王盟道,“要我缩回去看你怎么死?”

  以二敌五,队友突然半残废中风,我突然觉得汪岑有些可怜,不禁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他。

  汪岑用枪口戳了戳我的太阳穴,“你想好了没?”

  我叹道,“很可惜,我已经把黑盒交给我的老大了,你打死我也拿不到。”

  汪岑的呼吸滞了下,“你的老大是谁?”

  我朝着天花板嘬嘬嘴,“你抬头也看不到的九重天。”

  汪岑有些愤怒,左轮的枪口死死抵着我的头,用了力,砸进肉里有些疼。汪岑冷声道,“你在耍我?”

  我摇头,把枪口往旁边挪开,“你也没问啊,你这么厉害,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汪岑笑了笑,“这下你的影响也不大了,让我们继续那个赌博,你的命,天来定。”

  王盟瞪大眼睛,目睹全程的他知道那把左轮□□的设置,只需一枪,我必死无疑。他想冲过来制止汪岑,但任何人都无法插手眼下的境况,如汪岑说的那样,命由天定。

  白蛇他们跟王盟站在一起,伸手拉着王盟。

  我叹了口气,在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回想了一遍计划的安排情况。看来这次怎么也躲不过了,我死后,小花黑瞎子也会代替我的角色,继续这场大局。

  我盯着还在地上挣扎的林其中,他为了能继续痛苦地活下去,已经放弃了所有,包括身为人的尊严。突然想起了闷油瓶,如果这一次他能活下来,希望他能忘了我。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一声枪响,没有疼痛。

  我感觉世界都安静了,林其中痛苦的□□也消失了。我继续看着扭曲的他的身体,毫不意外自己还能看见这个世界,可能跟那些失败回数一样,连最后一次,终极也想要我目睹这个故事走到结局。

  汪岑哈哈笑了两声,“原来你才是被选中的人。”

  他把弹夹推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白蛇帮我解开绳子,问我怎么处理林其中,我揉着发疼的手腕,俯瞰地上的肉团,“送到精神病院去。”

  王盟在旁边跟了句,“关一辈子。”

  汪岑坐在椅子上,听到这话,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了句我不太明白的话,“果然不一样了。”

  离开地下室,我们照旧翻墙而出,奔跑中,王盟的拖鞋掉了一只,灰扑扑的一次性拖鞋掉在一片草坪上,绿色中的一点白,格外显眼。他回头看了看,白蛇问他是不是想捡回来当个纪念品。

  王盟道,“我只是在看那个脚印,林其中体重不轻,踩得挺疼的。”

  白蛇嘻嘻笑道,“人质爱上绑匪,不会吧?”

  王盟略微疲倦道,“不是,那双拖鞋我穿了两天,难免有些怀念。”

  汪岑跟我们回到别墅,伙计们已经在客厅围坐一圈,见我们安全无恙回来,个个都不掩喜色。除了白蛇,他好几次站起身,瞪着汪岑想骂几句话,但对方表现出一副放弃人生希望的疲倦,倒在沙发上连屁都不蹦一个。白蛇只能无力地坐下,跟皮包蓝客聊天。

  坐了一个多小时,被蓝客叫起来的厨师做好一顿丰盛的宵夜,饭菜上桌,送林其中去精神病院的俩伙计也回来了,顺带捎了三箱啤酒白酒。

  他们涌出去搬箱子,我靠着大门静静看着,有些想笑,只能由着他们去了。王盟也被白蛇忽悠灌了好几杯白的。两人喝醉了,搂在一起哭嚎着什么死里逃生,喝他个不醉不归。

  众人闹了一阵,醉的醉,睡的睡,唯一清醒的只有我和汪岑。楼下的人我无力再管,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高后,从储藏室抱了几张毯子给他们盖上,睡醒了不感冒就行。

  我陪同汪岑上楼,走到走廊尽头的卧室,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没有在被子上放头发之类的东西吧?”

  汪岑苦笑道,“离开这里时,我就没想过还会再回来。”

  我掏出烟盒晃了晃,“陪我抽一根?”

  汪岑点头,跟着我去大露台。

  我点了一根黄鹤楼,嘬了两口,酒精带来的微醺更浓,说话时舌头有些发麻,“我需要你回汪家,帮我做些事。”

  汪岑啊了声,“你脑子有病?找我?”

  我道,“你的想法跟汪家其他人有矛盾,现在你也知道答案了,所以,为了完成这个伟大的工程,你必须参与。”

  我从烟盒里掏了根烟给他,他没拒绝,也没点燃。我拍了拍脑门,把口袋里那只身经百战的十字锚塞到他手里,“有烟没有打火机可不行。”

  汪岑笑了笑,“这打火机可不便宜。”

  我笑道,“就当贿赂费了。”

  第二天凌晨,天麻麻亮那会儿,我听到楼下有动静,爬起来靠着阳台往下看。壁挂灯亮了个通宵,

  汪岑穿着那件红夹克,站在骚气的丰田花冠旁边,点了根烟抽。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在看他,但他没有抬头,只是安静地把那根黄鹤楼抽完,然后掐灭烟头,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他在车门前站了一会儿,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想起了他那个死在十八岁的弟弟,或者别的什么人。他答应回汪家,我相信一定有别的理由。没准汪家还有他在意的人。

  汪岑的肩膀耸动了下,应该是叹了口气,他坐上驾驶座,拧动车钥匙。一阵轰鸣后,那辆丰田花冠驶上水泥路,很快消失在一片浓郁的雾气中。

  回杭州的途中,我开车,白蛇坐在副驾驶,他比之前的话更多,不停追问着怎么不把刘夹克处理了。我只能告诉他,有些人只是被忽悠着走上错路。

  我问白蛇,“你学到了什么道理?”

  白蛇疑惑道,“杀人别废话?”

  我道,“不要加入□□。”

  白蛇问,“你们吴山居还缺人不?算我一个呗。”

  我笑道,“你可要想好了,脑袋系裤腰带上。”

  白蛇把手撑到脑后,看了眼躺在后座睡得正沉的王盟,“一入九门深似海,从此安逸是浮云。九门人有这个自觉。”

  我没有问王盟这趟事的缘由,因为当时那个电话,他本可以打给离吴山居一条街的两个盘口老大。但是他偏偏打给了我,我不敢全信这是因为他信任我。如果是几年前的王盟,或许我会相信这是他下意识的求助行为,但现在的他,可不一定了。

  白蛇仗着当事人之一在酒劲里沉睡,大胆地把话题聊到王盟,我只能一个劲叹气,表示自己从来就不懂他。

  白蛇思索一会儿,才道,“无论怎样,他把生还的机会留给了你。”

  我看了眼后视镜里的王盟,傍晚的一道夕阳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非常安宁。

  直到回到吴山居,我还是没想明白白蛇的那句话。

  生的机会,是王盟生还的机会,还是我生还的机会?

  白蛇作为荣誉特聘保安留在吴山居,整天叼着烟在大门口逗隔壁西泠印社的小奶猫。进出印社的社员熟悉这位地痞流氓后,为了印社安全,不得已来搭了几天话,很快摸清这个瘦高的小伙虽然长相凶残,实则却是个热衷口出狂言的傻大个。

  一位常驻印社的小姑娘来逗他,笑话道,“白娘子,你少抽点烟,别把我们家的小猫搞成烟民了。”

  白蛇呸了呸,“猫有九条命,花一条命来享受香烟的乐趣,不好吗?”

  小姑娘被这话逗笑了,满意地拍拍手上沾的灰,站起身离开,雪白的布裙子划过小腿,被阳光晒得发光。

  白蛇看得眼睛都直了,抓着我的手直叹道,“活这么多年,没见过气质这么绝的。”

  没错,白蛇觉得他一个人蹲点略微害臊,于是把我也拉来蹲大街。好在六月份杭州气温适中,除了下午两三点那会烤人,其余时间还在可接受范围。

  我抬头望着屋檐下的燕子窝,考虑要不要买一根旱烟抽着玩。

  王盟端着两碗面走过来,塞到我们手里,“初恋情人霍有心呢?不爱了?”

  白蛇脸色略微尴尬,抓起筷子只顾刨面,想通过这种伪造的忙碌避开话题。

  王盟一屁股挨着他坐下,问道,“霍有心呢?我听说她在霍家风头正盛,你不加把劲搞事业,跑吴山居来干嘛,没追求。”

  我附和道,“我正考虑要不要拓宽吴山居的业务,花钱好好装修一下后院的空屋子,开养老院赚份外快也不错。”

  王盟道,“记得给我留一间,我就是死也得死在这里。”

  白蛇从面碗里抬起头,吸溜一口挂在嘴角的面条,“给我也留一间。”

  王盟皱眉道,“你这个月的工资用来抵扣住宿伙食费都不够,抹去零头你还欠吴山居150元。你什么时候还钱,吴山居没有允许赊账的风俗。”

  白蛇埋怨地看了看我,“我在二爷手下待的时候,怎么没感觉出吴家盘口的企业文化充斥万恶的资本主义作风呢?”

  我抽了口烟,一手端着不锈钢防烫真空面碗,惆怅道,“都是生活逼出来的。”

  王盟拍了拍我,“快点吃,吃完了记得洗碗。我上楼睡会儿午觉,你们俩不准打扑克牌,吵得心烦。”

  白蛇同情地打量我一圈,“吴山居姓王吧?”

  我无法否认,脑子里已经在盘算,能否请西泠印社给王山居新做一个牌匾,得描金,选最好的紫檀木。

  六月二十号,王盟报考浙大MBA,整天捧着参考书攻读管综英语,早上天没亮就爬起来背单词,我躺在二楼听得脑袋发麻,总觉得横竖又算出了趟国。

  白蛇问道,“吴山居工资这么低,王盟怎么有积蓄的?”

  我道,“这就是吴山居的企业文化,免费资助热衷深造的员工继续学习。”

  白蛇嘿嘿一笑,“老板,能不能给我报个小动物训练班?”

  我赞叹道,“好想法,用小动物增强吴山居的竞争力,速速找王哥哥申请活动经费。”

  白蛇诶了声,拍了把屁股上的灰,屁颠屁颠地回院里找王盟去了。我一边抽烟,一边等着王盟的怒骂。

  暖风轻吹,生活还挺美。

  如此蹉跎到七月中旬,杭州开始热起来。小奶猫长大了些,摆脱稚气逐渐高冷,整天懒散躺在花坛灌木丛里睡大觉,白蛇用猫罐头都引不出来。失去蹲点借口,白蛇无奈只能回到吴山居,整天躺在凉椅上看电视打游戏。

  我斥巨资买了两台大功率风扇,是那种工厂散热用的最大型号,铺子左右各一台,从早上吹到夜里起凉风才停工。

  后来更热了些,我们仨默契钻进二楼,开足冷气,碰到楼下有客人来,三人划拳决定谁下楼当冤大头。

  有天傍晚,我们在院里吃冰镇西瓜乘凉,北京打来电话,说又碰到技术问题,让我即刻入京支援。

  我回了句好,立马翻身上楼收拾行李,白蛇趴在沙发上,注视我在屋里走来走去,“老板,你啥时候回来啊?”

  我把笔记本塞进背包,“不知道,想我了可以给我打视频电话。”

  白蛇叹道,“王盟真是辛苦了。”

  我表示赞同。收拾好行李,接应的车正在门口,照旧是配枪的解放军当保镖。

  我把箱子放进后备厢,上车前,我朝白蛇摆手,让他回屋吃西瓜去,“记得把我碗里没吃完的解决了,别浪费,花钱买的。”

  白蛇笑着挠挠头,“没什么急事,送一送也好。”

  我钻进红旗,放下车窗,凉风扑面而来,车开动后,风力更强,很快边看不见吴山居的影子了。

  中科院这回碰到的问题有些棘手,具体如何难,这本笔记用来记录数据都不够用,我只能用一句话总结:我在北京待了很久,离开中科院时,行道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一片片焦黄卷着边,干燥使其变得薄脆,踩上去像嚼饼干。

  刚开始一个月,白蛇会每天汇报店里收支情况,末了问我什么时候回杭州。我忙得很,从早到晚跟在研究员身边,吃饭都是硬挤的时间,所以没办法回复他发来的每一条消息,我能回的,只是一句“很好”,或者“很不错。继续加油。”

  后来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发文字,只调出财务软件上的当日收支表,截个图发过来。这种变化让我不由得想起王盟,在某个层面上,他从来不说一句话,跟闷油瓶一样沉默。

  十月末,中科院的事务处理完毕,我准备回杭州,定好机票,临行前行李都收拾好了,主编一通电话把我叫去杂志社,说派了个任务。

  解释说我将以文博杂志特约供稿作者的身份,前往厦门参加一场海峡两岸茶话会。

  这次茶话会不是官方的活动,只是两岸出版商的定期会面,相互引荐签约作者认识,为日后的相互出版打个基础。这类活动很多,官方民间大大小小每年数十起。文博杂志正在准备明年开春一期台湾本土文化有关的内容,通过关系网,得知厦门有一次两岸茶话会,所以派我来交流交流。

  主编怂恿我要活出自己的生活,别被家族产业束缚了理想,梦要大胆追!

  回住处途中,我退了机票,把收取的手续费截图发给主编,配字说:差价补一下。好半天他都没回消息,我发了个问号,消息发出去瞬间,问号前面蹦出个小红点,他已经把我拉黑了。

  我叹道,果然不能跟文人谈钱,不谈只是吃亏,谈了显得掉价,后者关乎尊严。我看了眼被扣掉的几百块钱,安慰自己这是为了维护主编可怜的尊严所付出的代价。

  我背包的文件夹里有一张写满问题的纸片,这是主编交给我的,临行前他说这次任务很重要,关系到文博杂志的前途和生死。到了会面地,我才发现被主编骗了。

  这个茶话只是翡翠论坛一群坛友组织的同好会,我坐在茶馆里,听各行各业的人大谈翡翠谈缅甸。我想给主编打个电话,问他台湾特色翡翠文化算不算。

  能玩翡翠的人,或多或少都是经济自由的,这次茶话会地点选在墨客茶叙馆,装修讲究大气的明朝风。我在里面坐了个把小时,把屋子里能看的家具全看了遍,看得眼珠子打晕,实在挨不住了,准备趁着去卫生间顺带溜走。

  茶话会结束后还有聚餐,不能真的一走了之。我去洗手间放了个水,便在茶叙馆卖茶叶的大厅休息区坐着,那几个人也跟过来坐下,茶话会开始前的相互介绍我已经忘完了。不过看他们尴尬的笑容,估计也不记得。

  我乐了乐,先做自我介绍,“我叫关根,写考古小说的。”

  几人陆续也介绍了一番,都是些搞投资的,不过其中有一个女同志是个出版商,机会难得,她应该很了解文化这方面的事,我便往她那边挪了挪,准备掏出纸片挨个提问。

  出版商看了看我,“我以前也写小说,书卖不出去,不赚钱,就转行了。”

  她这般坦诚,我有些好感,便跟她聊了会,问题的事我往后放了放,其实也不一定非要通过死板的一对一提问,地区居民本身就是很好的观察素材。

  同为写作者,话匣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我们聊到茶话会结束,聊到聚餐结束。长谈下来,深有惺惺相惜之感,出版商是移台国党后裔,生活环境跟我或多或少有些类似,我们碰到的困扰大都一样。跟同类人交流只会让人觉得心理被安抚了,对解决实际问题其实毫无帮助,但我还是很乐于谈那些事。我将经历编成普通的故事,隐去真姓名,出版商听了几句就察觉到了,她打趣道,“这是在写关氏红楼梦啊。”

  茶话会彻底结束后,众人四散回自己的旅店住宿,我跟出版商沿着筼筜外湖走了圈,我把我的假故事讲完了,等待她的建议。

  但她只是摇摇头,说,“我猜测你并不是一个职业小说家,或者连业余都算不上。因为你的这种困境,在小说家眼里,只会是牵引出主题的好素材,小说家本人只会努力去抓住自己所有的感受,书写出来,至于问题能不能解决,到底怎么解决,这不是小说家该负有的责任。”

  我苦笑一下,“我确实不是。”

  只有创作者才会把自己的苦难当做难得的素材。

  出版商深思一会,问我,“你不相信宗教吧?”

  我确实不信,甚至有些厌恶,“嗯。”

  出版商叹了口气,“确实,你讲的那些,谁经历都只会觉得荒唐。但是,宗教并不单纯是原古遗留文化,它是人类试图拯救自己的证明。”

  “我对基督教了解一些,只能从圣经的角度讲,出埃及记里,摩西被上帝选中来拯救被法老奴役的以色列人时,他的态度跟你很像,他惊呼着:‘像我这样的人,怎样可以担当这重任呢?’第一次摩西失败了,上帝让他再来一次。如此重复了很多次,上帝实在无可奈何,于是亲自动手杀了法老族群中的孩子,法老这才心甘情愿放以色列人走。你觉得上帝有罪吗?”

  我无法回答,但在宗教里,神只会拯救他的信徒,“上帝只对他的信徒负责。”

  出版商嗯了声,“里面有段话,以色列民众因为亲眼看见上帝怎样对付埃及人,就畏惧上帝,又信服他和他的仆人摩西。这里有个词,是畏惧。你感兴趣,可以看看耶利米哀歌,那是被落罪的信徒在质问上帝的残暴。人类无论何时都在质疑身处的环境,无论是对自我本性,还是复杂恶劣的四周,这就是一种试图自救的证明。”

  我看了她一眼,“难怪你的书卖不出去。”

  出版商笑了笑,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走了很久,夜风凉,道上的人慢慢少了,但我心里却觉得少有的安宁。

  临别前,她又说了一句听起来同样神叨叨的话,“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神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

  我并不了解这些教义的内涵,回到酒店稍作休整,开始查资料接触这片领域的细节。好在身为半个撰稿人,随身带电脑已经成为习惯,不至于背着本子去网吧。

  基督教一直很注重对外传教,相关网页多得出奇,我选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正规的。篇幅过长,语言大都是诗句,我以前没怎么正经接触过西方文明产物,一开始很不习惯,但慢慢看下去,语句中的某些共性渐渐让句式结构显得不那么重要。

  全篇读完,天已经亮了。我走到窗前,外面是从早亮到晚的霓虹招牌,城市的白天夜晚并没有区别。我点了根烟,目送那片白烟慢慢隐入人类社会。

  耶利米哀歌其实就是一句话:

  他们必经审判,审判之后,也必蒙怜悯。

  从厦门回北京后,我跟出版商通过邮件联系,把那张纸上的问题都解决了,交差时主编惊讶地还夸了夸,顺手给我转了一笔不怎么多的酬劳,但看在杂志可怜的订阅量,和我被骗去听翡翠的事上,我还是老老实实收下了。

  十月中旬,我和胖子组局,约高阳吃了顿饭,权当送行。月底,他和一队人被派去俄罗斯,进行训练交流,回来估计得几年后了。当然交流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在阿穆尔州的汪家基地下面筑一条通道。我不清楚政府怎么跟俄罗斯商议达成合作的,政治上的东西,靠我这种脑子,永远搞不明白。

  短暂的假期,我在各地走马观花般看看,一边完成这本笔记。最后落脚长沙,被潘子留下,他说答应过要带我好好逛逛。

  潘子精心计划过,不过对他这种身份的人而言,旅游散心几乎不可能,所以他带我去的大都是些景点项目,几天下来,我只是挤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留了几张游客照,不过不得不说,潘子找美食十分有一手,我猜测他的那些退伍战友里,一定有一个在当厨师。

  后来不知道黑瞎子从哪里搞到了我的行程,专程跑来蹭饭,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初秋天,我们仨统一穿着印有I LOVE长沙的T恤,并排坐在白沙古井的花坛石阶上,每人手里端着一只彩色水瓢,喝甜滋滋的井水。这种天气喝凉水有些自找苦吃的感觉。

  可能是我们仨气场惊人,潘子肌肉结实,刀疤不少,黑瞎子那副墨镜和嘴角不羁的笑,更是多了种□□的感觉。来这里打井水的居民宁可躲得远远的,也不靠近这条还挺宽的石阶。

  我夹在他们俩中间,连找小朋友讲话的机会都没有,无奈地只能看头顶的树杈子。

  晚上去黄兴步行街,霓虹灯从楼顶亮到地板,黑瞎子走了两步就捂着眼睛说,“不行,朕没这个福气。”

  我们便退出来,随便找了家巷子饭馆,坐着小石板道外的塑料凳,桌子摇摇晃晃,点了一桌烧烤。吃到最后,因为点太多,我们不得不开始分工,一人一串地努力把剩下的解决完,烤串接到下一人手里时,都带着怜悯同情。

  潘子吃得脸都苦成一团,突然拍拍脑门,“我们其实可以打包带走。”

  黑瞎子呸了声,差点干呕出来,“妈的,不早说。”

  深夜两点,我们仨开始拉肚子,潘子最先疼,进了独卫。我跟黑瞎子不得不跑到街上捂着肚子找公厕,但出门时都没带手机,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跟黑瞎子相互搀扶,颤颤巍巍地打量四处的路标,企图找到那个画着一男一女的铁牌子。但招牌太多,花里胡哨,眼花缭乱,大晚上歇门了招牌还必须亮着。

  黑瞎子指了指街边的一丛花坛,“要不咱们就地解决吧。”

  我甩了个白眼,肚子又是一痛,“操,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我疼得不行了,但又不敢放松,走了几步抱着街灯柱子闷哼。

  黑瞎子走过来,拉着我往前慢慢挪,“徒弟,咱们不能停啊。”

  他娘的,不能停这三个字竟然也适用这种情况。

  我揉揉眉心,“走,不能停。”

  等我们解决完大事,估摸着都快三点了,回到酒店时,潘子正坐在床边一脸愧疚,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睡吧,全都是意外。”

  第二天,潘子老老实实找战友指点了几个饭馆,仔细抄在纸上,到了饭点,除了纸条上的,其他的看都不看。

  有天晚上吃完饭,我们在湘江边散步消食。

  路过橘子洲大桥,黑瞎子指着江中的橘子洲,啧啧感叹,“啊,伟岸!”

  我们继续走,走到南湖路隧道前面一点,正好可以看到伟人的雕塑,意气昂扬当如是。

  我看着黑暗中唯亮的伟人,想起自己来的这一路,不知不觉流了泪。

  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只有科学。

  最难讲清楚的,是人。

  2013年3月,那位干部当选领导人。

  清洗上峰势力的帷幕,彻底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