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我回到杭州,带着萃取过的费洛蒙。

  黑瞎子看到我站在他那间四合院里时,被我的鬼样吓到了,摆出个道家手势朝向我,问我是不是冤魂不散。我摸摸下巴的长胡子,疲倦地笑了笑,有什么可解释的,其实也算是死一回了。我指着脚边的两只黑色容器,“都在这里了。”

  黑瞎子忙着杀蛇取毒囊,我整日躺在床上装死,身体每一寸都在反抗,说好累好累。有时候下床走走,我摸着还在发颤的腿,都替它们感到不值。长在我身上,委屈了。

  萃取过程有些漫长,半个月过去,我才拿到两小瓶浓缩。

  黑瞎子戴着口罩,一脸无奈,“这可是浓缩炸弹,一次别用太多,会失血过多死掉的。”

  我装进包里,朝他挥挥手。

  北京的三月份还是很冷,冲锋衣破了好些洞,全是蛇咬的,摇粒内胆只剩一件,另一件被我割成条当止血带了。但我无暇顾及,走到胡同口打车直接去机场。

  回到吴山居是晚上,我叫了两个伙计去休整宝石山的废弃变电站,叮嘱准备足够的水和棉布。

  王盟第二天上班,打开店门,屋里没开灯,收银台坐着个黑影,吓得大叫鬼啊。我丢了本书,砸他脑袋上,让他闭嘴。

  王盟捂着脑袋走过来,委屈着打开灯,“老板,你回来也得通个信啊。”

  我关了电脑,裹上羽绒服,“我就来看看你。”

  货架上少了几个品,天花板也干干净净,没有蜘蛛结网,他确实在好好经营。我环视一圈,问他,“要不要把这铺子转给你,便宜点,收你一两万心意钱就够了。”

  王盟不回答,问我是不是又要出门,这次去哪儿。

  我点上根烟,“暂时没活。”

  我走到院子里,苏铁被王盟搬进屋了,外面空空的,只剩下墙角的一个空水缸。我记得每年初夏,王盟都会买些小金鱼丢缸里养着,还会种小碗莲,夏天开花了,小朵小朵挤在一起,还挺好看。

  我在院里站得脚发麻,挪步时差点踉跄了下。我问王盟要来存硬盘的地址,拿着对应的印章去挨个取货。开车在杭州转了一整圈,碰到红灯停车,我总会出神,后面的车把喇叭按得跟吹唢呐一样。其实什么也没想,但就是什么都没想,才会发呆。

  硬盘放进卧室的保险箱,我看了下时间,下午一点半,外面的夕阳冷冰冰地照着大地。叮嘱了些事后,我开车去宝石山,把车停在山脚的一家小学门口,我背着包徒步往上走,碎石枯草中有一条小土道,蜿蜿蜒蜒。

  我的腿在古潼京的管道里待了两个月,损伤不轻,路走多了很容易疼,痛了我便坐下抽烟休息,顺便看看远处西湖微风下粼粼的水面。杭州还是比北京暖很多,下午的春风里有种淡淡的温暖,吹在脸上很舒服,我坐了会,觉得歇息够了便继续爬。

  小房子靠窗的位置放了张躺椅,铺着毛毯,旁边还有个烤火炉,伙计搬了一罐燃气。

  我把东西按照习惯重新调整好,裹着毛毯躺上椅子,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夕阳。山体虽然不高,但已经望不到城市的痕迹,入眼全是残云,我拿起滴管,取了几滴萃取液,仰头滴进鼻孔。

  一股灼热的痛从鼻子往整张脸扩散,像把洋葱碎塞进鼻子,又痛又辣,然后开始流鼻血,但我已经感受不到液体流过脸上的滑湿,整张脸都麻了。我舒展着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等待幻觉降临。

  曾经有几次,我读完了所有能找到的费洛蒙,信息带来的后果是,我会感觉自己活了几千年,变成不同的人。这里面有个很矛盾的问题,我只是那股视线,不是操纵身体的本人或者蛇,他们做过很多我无法理解的决定,我只看到了事实,不知道这些有着不同记忆的人经历过什么事,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那样鲁莽又愚蠢。我试着去理解这些决定,慢慢将一切连成完整的线索,与此同时,我的心里滋生出一股愤怒和仇恨。如果你问我到底恨的是什么,我也答不上来,可能是命吧。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我能恨的只有命运。

  后来已知的信息足够将目前的阴谋解释清楚后,我便开始抗拒读费洛蒙,我已经有一百多次没体会过这种幻觉了。那些上千年重叠的记忆,跟我自己的经历比起来,显得是那么短暂,我有时候会恶毒地想,我也该找条小蛇种到眉毛下,让后人看看这个吴邪经历过什么。

  我现在想明白了,我连让一个人明白我的感受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即便是现在正在读这本笔记的你,也不能切身体会我肩上负载的生命重量。

  等一切结束,如果人类能抵达终点后的未来,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历经八百次重复,将人类的命运推上轨道,大家照旧生活,为每日的三餐发愁,为爱恨纠结苦恼。

  而我,只能保持沉默。

  太阳东升西落,月光依旧冰凉。

  余下的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