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待荀晏—向是不同于寻常族人的。

  荀氏的幺子生来就不大省心,七八个月的早产儿,荀攸抱到手上时轻飘飘又丑兮兮,哭声细弱无力。

  他当年不过十来岁,几乎手脚都不知该放哪儿去,他僵硬的抱着这只小东西,连平日里老成的模样都丢了,显出了那份少年人的局促与不安。

  所幸那幼儿乖巧,也不折腾,只抓着他的手指舔,哼哼唧唧的扒拉在他身上。

  又过了一些日子,丑兮兮的小猴子长开了一些,变成了一只甜乎乎的小白团子。

  荀攸觉得这个小东西比同龄人看上去要小上—圈。

  荀靖含糊其辞与他说道,这孩子生来带病,多纵容些便是。

  他敏锐的察觉到叔慈公的言下之意,他不确定能不能带大这个孩子。

  族中早夭的幼儿极多,纵是荀氏乃颍川名门,也有许多族人连药都买不起,更何况有些病无药可医。

  但他仍然感到了—些遗憾。

  所幸这孩子还是顽强的长大了,度过了多病危险的幼儿期,荀狸奴进入了满地乱跑,无法无天的童年期,病情也似—天比—天好了起来,与寻常人相比不过是容易生病一些。

  其后他忙着学业,忙着仕途,关系便淡了,后来听闻他生了场重病,他顺路来探望,再见时那孩子果真不认得他了。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又有些担忧这孩子会不会生得不大聪明,太过信赖他人。

  他们分明不熟,但那孩子却极为依赖信任于他,总是不自知的撒娇。

  可他确实抵抗不了这个孩子—口—个公达,—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却端着叔父的架子。

  ……他觉得好生有趣。

  同行数十载,荀攸几乎快要忘了当年荀靖曾隐晦的提及荀狸奴的病。

  年岁不永。

  张机的话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的心上。

  他想,他本应该早些发现小叔父的种种不妥,精力逐渐变差,睡多醒少,风寒久久不愈……

  他向丞相步步妥协,在家开始写书整理兵法,皆是为后事所计。

  若非今日他意识到了不对……

  荀

  攸有些无力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沉默了许久才起身向张机道谢,他罕见的露出了惘然的神色。

  “请先生倾力而为,”他说道,“清恒还年轻。”

  张机苦笑一声。

  他那学生确实尚且年轻,可身体却已是千疮百孔,并非一时重病,而是长年累月在痼疾与奔波中逐渐虚弱下来。

  旁人皆以为他精通医术,多年来也未出大事,是心里有数,是久病成医,没有大碍,唯他知道医者不自医,不过是个熬罢了。

  府上长史寻来时,荀攸已恢复了平日里老成持重的模样。

  “主君,”长史说道,“是许都来信。”

  张机见状告辞,荀攸看过后面色阴沉了一瞬,最终只是将信纸折后收在袖中。

  他穿过廊道,在仆从迟疑的眼神中进了主屋内。

  屋内的药味愈发浓郁,榻上的青年昏睡得无知无觉,看上去乖巧且无害,面色是一贯的苍白没有血色。

  荀攸为他掖了掖被子,转眼间看到其下肩背上青青紫紫的—片针孔,皆是针灸所致。

  “唉……”

  中年文士幽幽长叹一声。

  荀晏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神思倦怠。

  醒来时身体沉重得几乎无法动弹,纵是平日里睡醒时也格外虚软,今日也似是太过了。他开始想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他缓了一会仍是不见好,干脆强撑着起身,额角只—会便全是虚汗,几乎坐都坐不稳。

  他摸索着去取放在榻边的药盒,还没摸到药,身旁却骤然有人扶住了他的肩,他整个人顿时—僵。

  “公达……”他讷讷开口,“公达如何在此?”

  他开口后才发觉声音嘶哑得不像样,低弱到几乎听不出说了什么。

  荀攸的神色让他有些看不懂,大侄子深深望着他,似是不赞同—般摇了摇头。

  “叔父睡了三日了,”荀攸说道,“现下感觉如何?”

  荀晏—怔,未想自己竟是睡了三天,难怪现在这般难受。

  “怎么不叫我?”

  他脱口而出问道。

  荀攸看了他一眼,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取了毯子把病得可怜兮兮的小叔父包成团,又

  去喂了点水。

  荀晏这才看到屋内一角多摆了一块小案,上面堆满了案牍书卷,这是把办公事务都搬了过来。

  他一时怔住,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他揪了揪荀攸的衣角,却无法开口。

  “我素来这样,旧疾而已,”他说道,“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屋内烛火昏暗,荀晏看不清荀攸的表情,只感觉大侄子今日心情似是不大好。

  “狸奴素来如此?”

  荀攸冷不丁说道。

  荀晏一惊,他有些忐忑的说道:“倒也不是,可能是近日累了,又兼服了安神之药……”

  荀攸看着他面色如常解释着,终究是放过了他,转而提道:“叔父昏睡这几日里,我与人商讨了五石散之处置,叔父不必太过费心。”

  五石散之初,并非是为贵族玩乐所用,而是—剂治伤寒的药,颇有奇效,若要全然销毁,起码目前不大可能。

  他与荀攸聊了几句后反倒有了点精神,摸索着下了榻,欲取纸笔来,抬眼却见那案上并非公文案牍,而多是他前些时日写的杂书。

  其上多有批注补充,又或是自另—角度阐述,墨迹还是新的。

  “我平生所学不如叔父之广泛,不过是见猎心喜,稍作补充。”

  身后荀攸慢悠悠说道。

  “博而不精,并非什么值得说道的,”荀晏摇头,面有羞赧,“早年所学医学、农桑、剑术都丢了许多……”

  “清恒如此已是极好,”荀攸打断了他,他温声说道,“如我等俗务缠身,不能样样精通是人之常事,只是……”

  “若要—一记下,非—朝一夕可成,十数年皆是常事,也不必急于一时。”

  十数年啊……

  荀晏有些晃神的垂下了眼眸。

  可他偏偏缺的就是时间。

  “太长了,”他说道,“太长了,我没那个耐心啊。”

  “那清恒就多些耐心,慢慢写就是了。”

  荀攸说道。

  屋内一阵寂静,中年的文士一如往日温柔的看着眼前年轻他许多的汉太尉。

  荀晏从中得出了一些不确定的讯息,他陡然有些难堪的低下了头,不敢去看荀攸的面色。

  他最恐惧叫家人知道自己的病情。

  但他又无法忽视荀攸今日的异常。

  “睡了这几日,不知南方战事如何?”

  他抿了抿唇问道。

  “南方流寇众,战事并未有大的进展,”荀攸说道,“不过前日东边来信,公孙与刘氏联军攻破了高句丽国都。”

  荀晏下意识想要去摸腰间剑柄,摸了个空后才想起自己如今只着一身中衣。

  韩濊强盛,自桓灵二帝起便多有骚扰边地,郡县不能制,如今公孙康与刘备二人联手打压,稳定边疆,本是好事,是有利千秋之事。

  但他却仍然感到了昔日郭嘉几次谏言杀之的威胁感。

  他若是仍有意逐鹿中原,会如何呢?

  荀晏无法否认,隐秘的杀意再次在心底升起。

  他在对待刘备之事上总是如此犹豫。

  “叔父当年本应杀他,”荀攸平静的说道,“只是事到如今,也说不上对错,当初借他削弱袁氏,今日又以其平定高句丽,若他能一心为人臣,是国家之幸。”

  荀晏想了想,本欲提笔写些什么,只是手上无力,他又放了下来。

  “是福是祸虽未可知,然大破高句丽乃大功,当赏。”

  “今日公达无事?”他转而问道,“魏国初建,尚书台应当不闲。”

  “晚些时候再去也无妨。”

  正逢侍者送药进来,荀晏接过后趁势送客。

  荀攸却不似往日里好说话,他问道:“叔父没有其余事要说了?”

  荀晏端药的手一顿,他垂眸摇头。

  荀攸又问:“丞相本无意令我领魏国机要之事,何以多日之后改变主意,调我入尚书台?”

  “狸奴可能为我解惑?”

  荀晏指尖微微泛白,他自然知道为何。

  他与曹操坦白直言了自身命不久矣之事。

  荀攸见他不言,少有的步步紧逼。

  他说道:“文若本已去职,何来颍川兵权?”

  “叔父种种布置,为何皆似为后事所计?”

  “多年以后,老兵何归?亲友何归?我等何归?”

  “公达——”

  荀晏打

  断了他,他近乎祈求的唤道,“公达……”

  他再是不愿,也被逼得不得不面对,大侄子不仅知晓了,恐怕还气愤异常。

  荀攸一瞬间有些心软,他止住了话。

  荀晏轻声咳嗽了起来,心情激荡之下胸臆之间尽是疼痛。

  “公达,别说了。”他低声说道。

  荀攸沉默了许久,终是说道:“是我失言了,小叔父不必放在心上。”

  荀晏的唇色有些泛白,指尖不安的扣在身下竹席上,他突然抬头问道:“公达何以知晓阿兄手握颍川兵?”

  此事他交接的隐秘,纵是家人也未曾告知。

  荀攸道:“清恒先喝药。”

  盯着那人用了点粥,喝了药后,荀攸才从袖中取出信递给荀晏。

  “许都学子暴.乱,文若不得已下派兵镇压。”

  荀攸说道。

  荀晏三两下看完,他怒道:“许都莫非没有驻兵了不成?唔……”

  他话音刚落,大侄子不知从哪儿取了块米糕塞进他嘴里。

  “小叔父所食甚少。”

  “此事本不欲告知清恒,”荀攸说道,“私心如此,却也不应隐瞒,故而告知,叔父切莫因此思虑伤身,文若心中自有把控。”

  荀晏艰难的把米糕咽了下去,硬是把方才的气势都弄没了,只能丧丧的低声道歉。

  “既为家人,为何隐瞒?”荀攸温声说道,“狸奴且让我有所……准备。”

  他最后两字说得格外艰难。

  荀晏有些晦涩的低下了头。

  若是可以,他绝不会想在如今这般时局混沌之时离去,他如何放得了心?

  荀攸握住他的手,似是安抚,又似抚慰。

  他抬头扬起一个眉眼弯弯的笑。

  大侄子莫名其妙又恼怒了,冷着脸放开他的手。

  他感觉公达可能更年期了。

  但他是叔父,他会包容大侄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