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喝酒,磕药,敷粉,放浪形骸。

  如今顶多不过是一个前兆,算得上收敛。

  荀晏声音轻,几乎没两个人听见,他看着这些人,扬起一个不走心的微笑。

  他天生肤白且脸嫩,这会被抹了些胭脂,换了身华服,竟丝毫看不出年龄,正如二十来岁风流少年郎,眼角处极淡的细纹反而平添一分韵味。

  他随意举杯,众人便不由自主的举杯相应。

  曹丕在另一头,心绪复杂。

  他一向知道,这位荀家的太尉生就一副能够轻易引领士林的好容貌。

  虽不知为何荀清恒悄然至此,但他总不能将人赶走。

  他垂眸敛下神色,正欲起身,却见那被人围绕着的绯衣郎君挽起过宽的大袖,在最初一闪而过的恼怒之后,他在众人之中游刃有余。

  “若论诗才文赋,我自是比不过诸君,”荀晏提声说道,“今观君等诗作数十,二公子之作更是豪迈意气,在下望不可及,不敢献丑。”

  “我有一题,常苦思不得,今望君等为我解答。”

  诸人不由望向了诗会的主持者。

  曹丕哪有拒绝的选择,他说道:“请君侯出题。”

  一众从未见过荀晏的人不由诧异。

  此人年轻且面生,未想竟是有爵位在身。

  荀晏悄然按了按心口。

  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面颊却泛起红晕,外热内虚,他初次服用,有些受不住这药性。

  他勉力登上望台,随意执笔画了一个圆,聚在边上的人便不由有些惊异。

  无他,这徒手画的圆……过分圆了。

  “圆,一中同长也,”荀晏垂眸淡淡说道,“九章算术之方田章有言,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历来采取周三径一之法,然误差极大,前有张平子再算圆周率,却不得其法。”

  “今有一圆,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

  底下的人已然迷茫,他们或是诗文大家或是一方名士,但谁也没说名士一定得学算术,又不是人人都治周易。

  有些人恐怕连九章算术都没学完整过,数学能力顶多就是给人记记账,连假账都嫌

  难度太高。

  荀晏并不迁就他们,他一股脑引入了一些极浅显的,关于极限与无穷小的概念,待看到曹丕与堂上寥寥几人陷入沉思之后,他才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

  他承认,他有报复之心,他就是要抛个他们搞定不了的圆周率让这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头疼。

  毕竟他又没有什么坏心思。

  “前人已有所答,算之何用?”

  有人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不由有些微恼。

  “何为有用何为无用?”荀晏反问,“先生可就是有用之人?”

  他一句话拉满了仇恨,那人忿忿起身,抬眼却见那绯衣郎君神色温和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有些骂不出口来,最终只是憋着气坐下。

  荀晏觉得有些无趣,他起身时身体微微一晃,扶着文案才算站稳。

  彼时天色已近黄昏,雪白梨花落下,一个圆难倒了一众名士文人,墨香伴着流水,绯衣的郎君容色极盛,映着落日愈发显出那番名士风流之色。

  “今日便至此吧,”他说道,“若有人有了答案,至我府上寻我便是。”

  这番话近乎反客为主,但曹丕只能无奈转了转酒杯。

  父亲与荀氏兄弟有嫌隙,但这又哪里是他能插手的事情。

  何况……

  他自己幼时都常常被这人拉去当玩具戏耍。

  思及此处,他一瞬间有些黑了脸。

  后面的人渐渐回过了味来,但人已离去,望台上只留曹丕一人神色不快的看着那个圆。

  何晏莫名心下一凉,那位兄台离去时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为美色所惑,但又敏锐的感到了危机。

  他的便宜二哥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奇怪,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嘲笑般说道:“阿弟还是好好求那圆周率吧!”

  何晏眼皮一跳。

  他常被称赞聪颖,自是不假,这算术自然也是必修课,若按那人的说法,圆内接多边形来算周率,天晓得要接到何年何月去。

  便宜哥哥甚至叫了他一声弟弟,他不感亲切,只觉极为阴阳。

  他茫然张了张嘴,却见他二哥避开外人的目光,笑得恶劣中带着欣赏。

  “阿弟勇气非凡,为

  兄佩服,”他说道,“太尉此番必是牢记阿弟姓名。”

  何晏陡然眼前一黑。

  他突然想起那位美人兄台与他说的……他说他都够当他爹了……

  他哪里会没有听闻过这位太尉的名声。

  少年将军,剑术大家,颍川名士,转战四方……

  他纵是不是三头六臂,那也得是魁梧健硕啊!

  三头六臂的荀太尉撑着样子走了没多久便原形毕露了。

  他扒拉着一旁的石狮子,好险没有一头栽下去。

  虚汗几乎湿透了里衣,心跳完全紊乱,面色却愈发红润,看上去倒似是比平日里要气色好许多,衬着身上那身未脱下的妃色外袍愈发明艳。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吕布,他想不大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给他穿红色。

  何晏显然有些小心思,轻盈的绯色外衣制式不似男装,反而更近乎于妇人衣着,暗纹上的蝶翼展翅愈发。

  身后有人轻轻扶了他一把,很有距离感的又收回了手。

  “太尉可是身体不适?”

  那郎君担忧般说道。

  荀晏看了他一眼,并不惊讶自己被人认出来,毕竟都那般了,若是那些人都没有回过味来,那只能说曹丕每日和一些脑子不好的共舞。

  “在下来自河东裴氏,裴徽裴文季,”那人自报家门,“少年时便仰慕太尉之姿,今有幸得见。”

  荀晏忍着头疼想了想,他说道:“裴文行为汝兄?”

  裴徽颔首,他回头看了一眼,似是不忿。

  “何平叔实在荒唐,”他叹息道,“如此荒诞,此衣实为侮辱太尉。”

  荀晏挑眉,裴徽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妇人之服,岂非轻蔑,实在过分!”

  荀晏心底啧了一身,他头也不疼了,硬是披着那身衣袍在裴徽面前转了一圈。

  “我观之不似,”他似笑非笑说着,“莫非我有所不妥?”

  裴徽一时失声。

  确实没有不妥。

  或者说无可挑剔。

  那荀氏出身的太尉容色惯来苍白寡淡一些,却极为适合这般华服,衬得他平日温和无害的容色愈发昳丽锋锐。

  不像穿着

  妇人之服,倒像是那红袍的将军。

  等在门外的侍从匆匆而来,荀晏收起了笑,只斜眼看了一眼呆住的裴家小子。

  “不该说的话少说,”他说道,“不该管的事少管,与你兄长多学学。”

  他大步离去,上了车之后才软倒了下来,忍不住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

  驾车的车夫迟疑着问道:“主君可要叫张公来?”

  “嗯,”荀晏阖眼应道,“去吧。”

  五石散之事,确实得先知会老师一声。

  旁人不知,他岂能不知这药的危害?

  思及此处,他不由有些烦躁。

  他不怎么与邺城世家来往,也不知这药流传得如何,但见曹丕宴席上都会用上五石散,大抵上流士族都不陌生这玩意了。

  纵是要禁药,就怕这会也比较麻烦了。

  他不可能一家家去搜查,也不可能阻止每一个有钱人把这玩意当壮.阳.药用。

  他思来想去,又遣了人去探望荀衍的病。

  只是未等到自己派去的人回来,反倒是荀攸听闻后跟着先来了。

  大侄子平静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眼中出现了一丝诧异。

  荀晏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到现在都没脱了那身衣服,倒像是颇为喜爱。

  他讪讪一笑,搓搓手有些别扭的拉开衣领。

  “小叔父若是喜爱,”荀攸认真道,“我明日便令人送上几套来。”

  “别,千万别,”荀晏求饶道,“公达莫要戏弄于我了。”

  他想了想,还是从头到尾与荀攸讲了下这件事,隐去了一些过程,着重从医学上说了一下五石散的药性,强调了所谓的成瘾性。

  荀攸若有所思听着,他虽未系统学过,但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略懂一二。

  “岐黄之术我不如叔父,若真如叔父所言,理当……”他突然看见荀晏指尖不由自主的揪着衣摆,面色也红润得不似寻常,他转口质问道,“叔父用了那药?”

  荀晏一顿,他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喝了点酒,就喝了点酒。”

  荀攸眉头越皱越紧,转而催促仆从唤张机前来。

  “叔父既然知晓其中内里,如何能

  用之?”他面有薄怒,“纵是不论其余,其催.情之效便有伤身体!”

  他家小叔父的身体连情.事都得尽量避免,如何能用这种腌臜之物?

  荀晏被骂得头都不敢抬,甚至全未想到大侄子会这般生气。

  他怕荀攸气坏了身子,只得又觍着脸上前轻轻勾住大侄子的袖子,低声道歉。

  “是我不是,当时心中有疑,又难以确认,一时糊涂才尝了一些,”他说道,“不过一口,碍不得事。”

  他越描越黑,一着急便忍不住咳嗽。

  荀攸最是心软,见状连忙上前抚背喂水,好不贴心。

  荀晏悄咪咪的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却未想这会咳嗽愈发停不下来,反而越咳心口愈发憋闷,几乎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深喘几口气,喉间陡然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味道。

  他奋力推开了荀攸的手,拢在长袖下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半晌,他才缓缓摇了摇头。

  “公达先回吧,”他低声说道,“我今日累了。”

  荀攸自来是敏锐之人,何况眼前人状态之差已是少有,他岂能安心离去。

  他上前扶住荀晏的肩膀,却见那青年突兀的转身,连帕子都未来得及取出,只用袖子掩着剧烈咳嗽了起来。

  那绯衣确实是极美的,绸缎皆非凡物,绣样栩栩如生,那对蝴蝶随着袖摆的颤动栩栩如生,似是将要飞起一般。

  转瞬之间荀攸似是看到了一片染开的血色,在眼前一闪而过。

  荀晏将右手收在身后,心口憋闷终于微微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乏,叫他几乎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其余,自然也未看到荀攸阴沉如水的神色。

  “听闻叔父近来在家作书?”荀攸轻声问道,“我可能一观?”

  荀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平日所思颇多,但大多粗陋,”他轻咳两声,“公达随意来取便是了。”

  荀攸定定看着他,眼眸黑沉,在荀晏疑惑之前,他温声应是。

  “叔父且好生休息,”他温和说道,“休若叔父并未恼怒,不过是近来略感风寒,稍有疏忽……其余诸事有我在。”

  荀晏乖顺应是,有些倦怠的往后一靠,不再留人。

  张机来时他已半睡半醒,只来得及嘱咐他今日留得晚些,他有些事欲与老师商议。

  张机摸了他的脉象,想了想也只能略施针灸,疏散热力,他估摸着天色已晚,一时半会估计也醒不了,便准备去偏房暂且小憩片刻。

  一把老骨头背着药箱天天紧张兮兮,换谁谁不心累?

  他一出门又被人客客气气的拦了住,那老仆将他引去了一处。

  那位素来老成持重的荀氏公达面上殊无笑意的看着他,张仲景心下一跳,心中只能叹息一声。

  “我有事欲相问先生,”荀攸沉声道,“还请先生如实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