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贤令下,邺城满城风雨,四方之士皆至,扔个石头都能扔到个文人墨客。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弄潮儿竟是诸曹。

  并非曹操那些个本家兄弟,而是老曹自己与他精英教育出来的儿子。

  曹操在文学上的造诣极高,毕竟他的诗歌多次入选后世中小学生课本,是荀晏望不可及的高度。

  曹昂、曹丕、曹植,乃至于尚且年幼的曹冲……曹氏父子一时之间成为了文人墨客的中心。

  他们正在组建一个以曹氏为代表的,以邺下为中心的文人圈子。

  不再满足于掌兵权的诸侯王身份,他要真正统领那些文人士族,不依靠荀彧的帮助,不依靠以荀氏为中心的许下文人。

  荀晏赋闲在家时几乎日日收到请帖,曹丕的、曹植的、曹冲的……倒是曹昂没有来邀他,只是书信慰问一番,请他好生休养身体。

  他在家中也不是无所事事,养病之余也有那么几件事在做。

  一来是尝试革新士家制度。

  士家制起因是为保障兵源与防止士兵逃逸,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战时可为一时之用,却不适用于天下将定之时。

  这辆从鲜血中厮杀出来的马车不能一直用着军国的制度以战养战,它需要革新旧制。

  曹操对他的态度软化了许多,在那日谈话之后,他才有了去思考这件事的机会。

  二来呢,则是整理记录这些年的杂记兵书。

  他向来觉得自己在文赋之道上缺乏点天赋,写出来的东西要么干巴巴,要么写不出多少东西,堪称一家子学霸中的耻辱。

  今日落笔方觉要写的东西太多。

  十余年间大小战役之中的兵家经验,总和多年来绘制的舆图地册,对制度、取士、刑法、医学、工业等等的摸索……

  他并非天才更非全才,他是命运的遗弃,也是命运的意外,他的所见所闻远超这个时代所有人上千年。

  他的一生对那条名为历史的长河微不足道,但他必须留下些什么,从未来中汲取的不论是过于超前还是百年间都不可能实施的东西。

  荀衍探望几次后觉得极不习惯。

  他这堂弟啊,虽是聪颖,但素来不

  喜欢坐着弄那些文章策论,如今竟是一反常态,成日里写写画画。

  “三兄多虑了,”荀晏没有抬头,“左右在家也没什么事,随便写写罢了。”

  “指不定我其实天赋异禀,哪天就一鸣惊人了。”

  荀衍欲言又止,他觉得堂弟简练到有些平淡的文风不大符合主流的欣赏,且文士出名大多需要大量交际,可偏偏堂弟私底下是个死宅,除却公事以外极少与人私下来往的死宅。

  他随手拿起一卷废稿,其上所述法制与法治。

  起先不过论述寻常法令,自古便有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的说法,专治刑名律法之家不少,堂弟笔法简练,初看枯燥,习惯以后倒颇觉有趣。

  只是多看两眼以后便皱起了眉,未待多看,堂弟已然伸手抽走了手中废稿。

  “废稿是废稿,”那人埋怨的说道,“三兄看了也无用。”

  荀衍也不强求,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后只嘱咐道:“你且好生处理这些废稿。”

  堂弟的思想素来偏离主流,但如方才惊鸿一瞥中那般离经叛道也是少有,只是他如今已不是稚子,他也不便多说些什么。

  荀晏敷衍着应是,连样子也不装装。

  “知道啦知道啦,”他连声道,“三兄近来无事可做吗?”

  荀衍寻思了一会,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他伸手,一把揪住了堂弟脸颊上珍贵的婴儿肥。

  “嗷——”荀晏差点跳起来,“三兄!”

  荀衍捏了捏,有些遗憾手感实在没有儿时好,幼弟这两年瘦得厉害,连脸上顽固的婴儿肥都快没了。

  他仔细看了看,皱眉道:“怎么面色这般差?既然在家养病,便好好养病,莫要耗费精力。”

  “我姿道了,”荀晏垮着个脸说道,“三兄先放开我!”

  待得重获自由,他才揉着自己的脸说道:“这是我业余爱好,又不费事,不想写了就叫旺财代笔,我躺着。”

  荀衍愣了一会才想起旺财是被荀晏留下的那个叫荀陌的小孩。

  “人家好好一孩子,怎么就取个这个小名?”

  他忍不住抱怨了起来,他少年时隔壁邻家养了条叫旺财的狗。

  荀晏觉

  得他不懂旺财的美好寓意,不屑与他解释。

  毕竟他自己乳名也不像个人。

  思及此事,荀衍不由问道:“你何日将他记到自己名下?”

  荀晏一怔,他的视线落在了方才写下的文字上。

  他说道:“我养到他能够自立,就不必记到我名下了。”

  荀衍当即脸色一冷,他还未开口,便听堂弟平静说道——

  “颍阴侯一世而亡就行了。”

  他确实想清楚了,他不需要后代子嗣,也不需要人来继承他的位置,这对魏国、对家族、对他都是好事。

  荀衍脸色几番变化,又不舍得骂人,只能忿忿甩袖离去。

  荀晏无奈起身欲相送,奈何一起身便眼前一阵眩晕,他撑着书案缓了一会儿,再抬眼时人都走远了。

  得,下次上门赔罪哄哄吧。

  他这般想着,结果后面一连几次灰头土脸的被荀衍拒之门外。

  三兄向来是最盯着他搞个后代子嗣,荀晏不无痛苦的想着,别不是这会真把人惹恼了吧?早知道他当时说得委婉一些了。

  荀休若脾气极好,纵使生气了也就气个几日,但荀晏却有些慌乱。

  自那日涉城回来以后他待家人之事就格外紧张。

  正逢程昱上门探望,他厚着脸皮向陈仲德打探了一下,得知三兄明日会去曹丕办的诗会。

  他翻了半天,发现曹老二没给他发请帖。

  “为什么他给你都发了,却不请我来?”

  他质问道。

  程昱:……

  若非他俩早年也算有点交情,他怕是都得以为此人在故意挑衅。

  “你又不去,”他叹息道,“我纵是不喜这种场合,去得也比你多点。”

  青年太尉嗯了一声,弯着腰看着他,若有所思说道:“仲德少掺合些为好。”

  不论是掺合曹昂的,还是掺合曹丕之类的小儿子的事,对于他们这些老臣都不是好事。

  尤其是程昱退得很干净,比他干净多了。

  谋取荆州后,程昱便缴还兵权,急流勇退,他的处境比荀晏好很多,几乎真正做到了为曹操心腹。

  程昱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总归他已

  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闲来无事与尚且年轻的故友聊聊天也算是心情平静。

  荀晏扣留了他的请帖,他也不以为意,打趣了几句后方才离去。

  他暂且放下了手中未完的事,撑着下巴想了会,觉得自己得出门走走。

  翌日,他溜达去了曹老二的地盘上去。

  竹林中圈出的一片空地,梨花雪白,河渠蜿蜒而下,其间错落设着矮几竹席,只待祭祀之后众人落坐。

  这是曲水流觞。

  荀晏觉得心里很不平衡。

  他在家赋闲都在一边打工一边写书,这人怎么就如此雅致,玩得这么花?

  他厚着脸皮报了程昱的名字。

  门口的仆从笑容略微僵硬。

  纵使没有见过陈仲德,那也知道人家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而眼前之人瞧上去不过二十来岁。

  “……仲德公之后辈。”

  荀晏慢悠悠补了句。

  仆从恍然大悟,引他入内。

  也不怪他疏忽,总归是眼前之人相貌出众,看上去就出身不凡,总不可能是来骗吃骗喝的。

  荀晏如愿混了进去,四处张望着寻兄长待在哪儿,溜了小半圈自己走累了,人没见着,反倒是来人愈发多了。

  他不想给人认出来,只能捏着鼻子寻了处僻静之处坐下。

  不请自来,听上去有点丢人。

  而且他和老东家儿子混在一起,就怕触碰到丞相哪根不对劲的神经。

  所谓曲水流觞,便是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在谁面前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不然就罚酒。

  这种玩法也就是最近才流行起来,荀晏既不会赋诗也不会饮酒,但他总归能蹭点糕点果干。

  一旁的文人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荀晏寻了株漂亮的梨树,躲在后面一边蹭吃蹭喝一边骂曹丕。

  小屁孩子,人没多大点,排场大得很,搞个诗会都整这么大,他估摸着这一圈放日后得是个国宝级园林,老曹都未必有他享受。

  所以他三哥呢?

  “兄台是在寻人?”

  身旁倏而有人落坐,带起一阵浅淡的花香,那少年人姿容秀美,面白如玉,是少有的美少年,却又嫌身形单

  薄了些。

  荀晏觉得他有点眼熟,他笑而不语。

  那少年似是对他颇感兴趣,他穿着一身颜色极艳的衣裳,若非他生得好恐怕都压不住这身鸦青色。

  “此处偏僻,酒觞难停,不若随我至另一旁,当可大展文采。”

  少年人积极的为他出谋划策,似是将他当做了想要出名的文人。

  荀晏心想那酒杯可别在他面前停下,他肚子里没几点墨水,要么打油诗要么继续他有个朋友,他十动然拒。

  他起身,却见众人都望了过来。

  他又坐下了。

  “听闻荀氏休若今日至此,可惜未见其人。”

  他说道。

  少年一怔,他想了想说道:“休若公似是近是略感风寒,遂未至矣。”

  话落,他面前的青年似是一下子失了兴趣,斜斜撑着案几,往嘴里塞了块糕。

  分明是不大雅的动作,但他做来却恣意而风流。

  如这等美姿容的人物,他竟是先前从未听闻过。

  他悄然打量了一番,见其气色不佳,却也不显颓然,看似温和实则疏离,是难得的美人。

  “若是兄台有兴趣,”他说道,“我或可为兄引荐一二?”

  荀晏挑眉,“不必了。”

  他身体不好,坐了一会就感觉此处潮湿阴冷,旧伤刺痒,肺腑间又略觉不适,顿时有些后悔了。

  那少年中途离席片刻,取了热茶递给了荀晏。

  “我观兄台气色不佳,又喘嗽不断,只动瓜果,想来是喝不了酒。”

  他笑吟吟说道。

  荀晏一怔,还是应下了那小孩的好意。

  虽然他觉得这小孩必然是误会了些什么,毕竟他生着一副极有欺骗性的娃娃脸。

  茶水是温热的,入喉后四肢泛起了些微热气,他开始想着如何跑路了。

  本就是一时兴起,既然荀休若未至,他也没什么理由继续待着。

  一旁的少年郎却极为热情,硬是和他两人窝在看不大见的角落里唠嗑,荀晏有些头疼,但又出奇的宽容。

  他待小孩总是会宽容一些。

  他稍稍提起一些兴致,随意考校了起来。

  他虽自认为是学渣型选手,但终究是自认为,他天南海北的考校起来,身前的少年人脸都快僵了。

  所幸侍者取了温酒来,这才解了围。

  “兄台分明年纪不大,如何说话做事老气横秋的?”

  那少年抱怨了起来。

  荀晏笑吟吟,他说道:“我这年纪恐怕都能当你爹了。”

  美少年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他上下打量着,突然长呼一口气。

  “谁信啊!”他哈哈一笑。

  荀晏挑眉,未及他多说,上游的酒觞慢悠悠的终于临幸了这处角落,那酒杯在水里打着转儿,似是要停下了的样子。

  他想了想,捡了根木枝,伸进水里拨弄着,将酒杯拨弄到自己邻居面前。

  他位置偏僻,除却邻居以外竟也无人能看着他的动作,这会他的邻居小孩十分惊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停下的酒杯。

  小朋友识相的没有戳破,张口吟诗。

  小孩年纪不大,文采斐然,惹得诸人侧目。

  荀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

  何晏何平叔,已故大将军何进的子嗣,曹操的养子。

  何进与曹操毫无关系,关系全靠老曹的个人努力——他收了何家的寡妇。

  荀晏有些苦恼,实话说他不想和一个老曹的崽子玩耍。

  似是先前的好运跑光了,那酒杯老是往他们这犄角旮瘩漂,他依样画葫芦坑了何晏数次,见众人皆已是醉醺醺的了,这才趁没人注意,施施然起身欲离去。

  何晏也喝了挺多,面上微红,他猛的一拍小案,指着河渠里的酒杯。

  荀晏回头,看到那玩意正对着自己。

  “兄台!”何晏似是喝上头了,“我都轮到那么多次了,总得到你了!”

  荀晏一顿,他回身举杯选择罚酒一杯。

  何晏想了半天,他想起来这人手上的分明是他先前提来的热茶。

  “不成,”他抗议道,“兄台又要戏耍于我。”

  周围一群士人醉得七荤八素,竟是无人认出来那青年是谁,荀晏看了一圈,发觉他们竟有半数袒胸露乳,和那些军营汉子没多大差别,觉得非常伤眼睛。

  正逢侍女匆匆送

  了热酒前来,他只得歉意说道:“身体不适,实在无法……”

  那美少年酒酣胆子壮,他大声说道:“我替兄台喝了!但兄台得答应我个条件!”

  “兄台如此好容色,怎能穿得如此朴素,见你面无血色,若能抹些胭脂当是再好不过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浑然不见荀晏逐渐皱起的眉头。

  这酒水虽香醇,但如今凑近闻起来却很是别扭,总觉得像是他忘了什么,他迟疑着浅饮一口。

  酒气微醺中他似是品到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似有一味雄黄,也可能有硫磺……

  但什么东西会放这几味药?

  心中似乎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不待他确认,何晏竟是跩得他一个趔趄,他一脸茫然,直接将他带走了。

  周围士人竟也不觉怪异,纷纷起哄,唯有几个没有太醉的人惊鸿一瞥觉得不对,再一看那人已被何平叔推走了。

  ……想来是看错了,吧。

  不出半刻,荀晏晕头转向的被领了出来,酒气上头,他酒量本就不好,病后愈发喝不得,一口下去浑身都似是泄了力,燥热且难熬。

  曹丕正与一人说笑,见一处热闹得很,他转头望去,他看着他那有些烦人的娘炮弟弟正拽着个一身妃红的女郎,笑得极其讨厌。

  倒也未必是女郎,那人生得高挑,只是身形纤瘦,又少有男子着那般艳丽的颜色。

  那人回首间他看着了一张极其昳丽,眼角眉梢又皆是冷淡的面容,俊秀又无女气,甚至似是因醉酒又烦躁显得极为锋锐。

  曹丕手一抖摔碎了手中酒杯。

  他突然对这半道弟弟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毕竟那张脸他还是认识的。

  一波人在酒醉中展示颜狗风采,另一波人硬是被吓得酒醒,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被迫涂了胭脂换了外衣的太尉面上殊无笑意,冷冽非常,但偏生又俊美得过分。

  他骂道:“喝喝喝!这五石散喝不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