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动乱持续了整整两日。

  愤怒的学子与士人将屯兵许昌的相府长史的门扉都烧了。

  那些武将自然不可能对这些儒生客气,鲜血流淌过长街,那些学生毫无反抗之力,却又那般奋不顾身。

  毕竟他们是在为心中的汉室奋不顾身,是为忠义而亡。

  荀彧匆匆走过破碎的长街,衣摆不知何时染上了鲜血与泥泞,他的面色一如以往平静,唯有相熟之人才能从他的眼底看到那一抹阴沉。

  有人趁乱在许都学宫之中纵火,也有人借机欲接近天子,欲图不轨……

  主使是谁,参与者何人已不得而知,或者说插手的人太多了。

  多到他不得不动用了堂弟给他留下的那一支军队强行镇压,以避免酿成更加严重的灾祸。

  有什么东西悄然从指缝之中溜走。

  他倾力维持多年的平衡正在逐渐失衡,在他在曹操称公之事中最终保持了缄默之后。

  颍川世家、京畿世家、北方士族、南方士族、军功之族、天子拥护、新兴寒门……

  失衡之后,他无法再控制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

  立场中立的荀文若可以做曹刘之间的纽带,但他在称公之事上已然偏心了。

  荀彧深吸一口气,那位姓应的将军便匆匆赶来,向他汇报得失损益。

  他记得他,此人从徐州时便常跟在堂弟身旁,在堂弟上缴兵权以后便负责许都戍卫。

  他因荀晏之由得以在乱世中出头,也因旧主之故再无向上一步的机遇。

  “学宫失踪学生三百余人,博士二十余人,藏书阁经阁、工阁、医阁皆有烧毁,损失尚未盘点完成……”应许汇报道。

  荀彧默然片刻,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所谓失踪,多半是死在了动乱之中。

  他没有问宫内如何。

  他调用私兵本已是出格,何以能够再探查皇宫?

  沿路不断有士兵押着灰头土脸的士人走过。

  自古学生最是意气,当年董卓之乱中也是太学生冲在最前,死伤惨重。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眼中皆是失望之色。

  曹操称公

  ,其心路人皆知。

  上一个称公的是谁?是王莽!

  荀令君是汉臣,魏臣敬重他,汉官依赖他,天子信任他,可他怎么能默许曹操称公?

  谁都能如此,唯有荀文若不行。

  荀彧自然看到了这些,但他什么也没说。

  许都内外皆是魏军把控,他们不会对这些拥护天子的士人有半分留情,而他不可能看着他们被诛杀殆尽,所以他必须先出手。

  他只简单的看了一圈便进宫觐见天子。

  宫室冰冷,香烟袅袅。

  天子已非昔日稚子,他长成了个微胖又看上去亲和的年轻人,他一如以往的敬重荀彧。

  荀彧只一眼便不由心生愧疚。

  他虽常年在其中调和关系,却也常常教导天子,说得上半个老师,除却忠汉之心以外,若说半点情谊也没有那也不可能。

  他仔细慰问过天子安危,这才简单讲述了宫外情形。

  动乱之起如同燎原之火,其覆也如转瞬之间,不过几日时间便彻底熄灭了下去。

  那些藏在其后的世家都不愿真的与魏王为敌,只敢让那些学子当炮灰,表达他们的不满。

  年轻的汉天子在他敬重的臣子面前露出了惘然的软弱之态。

  “幸有令君召兵前来平定叛乱,不使杀戮过多……”天子轻声啜泣着,“他们……他们虽是冲动,却也是好心……”

  荀彧耐心听着,不时出言抚慰,又几次纠正天子对他的称呼。

  实际上他心中清楚,当今天子并非这般软弱之人,但不论天子是出于什么心理在他面前示弱,他都只能接受。

  他心有愧疚。

  他因私心而抛却了自身的坚持。

  “丞相若因此怪罪……”

  “臣会为陛下周旋的。”

  荀彧说道,他心中不由升起酸涩。

  天子沉沉看着他,先前的软弱之态如同浮在表面的那层浮沫被撇去。

  眼前的绯衣文官一如多年以前温雅妥帖,若他们能够不生在这个年代……

  他轻声说道:“可令君为何弃朕。”

  荀彧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犹如玉石之上出现的那

  道裂纹。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告退的。

  当陈群匆匆赶至荀府时,他虽知荀彧已非尚书令,却仍习惯性的要事事与他商议一番。

  近日天色灰沉,屋内烛火不显,他说了一半才发觉荀彧自他进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位曾经的颍川士族之首静静的跪坐在那儿,他面无表情的出着神。

  陈群转瞬间想到了什么。

  “外界流言蜚语,我这几日就遣人去压下,”他劝慰道,“宵小之辈在暗处,文若切莫因此难受。”

  荀氏几次被曹操重点打压,早些时候在颍川不可撼动的地位也在摇摇欲坠,其下多少宵小虫豸都盯着这棵大树,指望着这棵大树倒下,让所有人都能够啃上一口,又或者是成为新的大树。

  荀彧不语,他忽然站起身来。

  “长文,”他说道,“你若有意,可请去邺城。”

  陈群的面色微变,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文若何出此言?”

  他确实无法否认,自己有转为魏臣之意。

  汉室之倾颓已是大势所趋,可他却不能负友人提携之情,纵使这条路于他而言已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了。

  荀彧不再说话,烛火照亮了他的半张侧脸。

  他忽然想起了天子微胖的面容,想起了族人,想起了堂弟……

  ————

  年初的时候曹操将自家的闺女塞到了天子的宫里。

  曹宪生得不算多么好看,她小心谨慎,又素来俭朴,在这宫中便少了几分颜色。

  但她的家族便是她的底牌,她是曹氏女,纵使是天子也不敢怠慢。

  当年纪尚小的曹夫人走到刘协身边时,这位大汉天子正在读书,是昔日荀悦为他写的申鉴。

  “陛下今日似是兴致不高。”

  她小声说道。

  刘协放下了书册,他打量着这位年幼的夫人,神色不似平日里温和,叫那女郎不由微微瑟顿了一瞬。

  “阿宪,”他温声道,“坐我身旁吧。”

  曹宪依他所言,她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刘协手中书册。

  刘协笑道:“荀氏诸君才学出众,仲豫公教我

  良多。”

  他话语亲切,叫曹宪自在了不少,她也笑道:“我幼时颍阴侯常教我读书。”

  那时候荀清恒与曹操关系极好,几如叔侄,那位君侯喜欢与孩子玩在一起,见她总是孤身一人便抽空给她念念书。

  她垂下眼眸,只是那都已是过往的事情了。

  刘协却似是来了些兴致,他问道:“夫人以为太尉如何?”

  曹宪有些为难,她思索片刻谨慎说道:“君子也。”

  她不大懂战场上的阳谋阴谋,颍阴侯素来有诡计多端的名声,但她却觉得他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行事皆有分寸。

  “君子啊……”

  天子喟叹着。

  所谓君子,行事于规则之内,处事自有其风骨与底线。

  因风骨而为世人所敬,却也同样受困于此。

  正如荀清恒被逼得步步退却,不过是担忧得太多,心中所系太多,于是不敢轻举妄动。

  若非如此,何至于连许攸都敢去欺负他一下?

  而今荀文若的处境与他何其相似。

  他并未刻意引导,他不过是袖手旁观。

  汉禄还是魏禄,以荀文若之为人,恐怕并非一个选择题。

  他纵是再不舍,他也不能留一个心不在汉室的荀文若,他需要有人取代令君,或者令君做出抉择。

  “君子有什么好的……”

  他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轻且飘,曹宪有些没有听清,只是下一瞬天子便笑着转去了另一个话题。

  他取了一册书下来,与女孩说道:“可学过《孟子》?”

  曹氏女点了点头,又小心的摇了摇头。

  宫殿内尊贵的天子与曹氏女其乐融融,是所有人都想要看到的景象。

  男子温和的念书,略显年幼的女郎认真听着,温存而和煦。

  指尖划过细腻的纸张。

  许昌多纸坊,书坊与纸坊相互依存,许昌纸亦是天下闻名,那纸不仅细腻雪白,甚至暗香隐隐。

  刘协温声念道:“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

  “……故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

  他合上书页,抬眼望向远方

  。

  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不是君子,荀彧是君子。

  “今日用的饵饼甚好,”他说道,“给令君送些去吧。”

  ————

  荀晏做了场噩梦。

  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大脑却一片混沌,丝毫想不起梦到了些什么。

  张机最近在给他试新药,药效之下一天几乎没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多数还迷迷糊糊的。

  他本是不愿用这药的,但荀攸强硬令他去试试,他也只得去用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披着外袍走过长廊,摸摸垂下的枝条,揉揉酸软的大腿,坐在一旁歇会,晃了许久才进了主屋。

  铜镜上映出一道消瘦的人影,他看了会才发觉这个和幽灵一样的人竟是自己。

  他好像病了有一段日子了,他有些费劲的想着。

  青玉杯泛着剔透的光泽,衬得指尖苍白中泛着青意,荀晏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猛的缩回了手指。

  “啪——”

  张机冲进来时,染着血的碎片正巧就在他的脚边,跪坐在一旁的病人神色间似是有些茫然,右手被划伤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泊泊流出,将那玉片染成了淡淡的红。

  他暗骂一声,赶忙上前按压住出血的地方,所幸伤口不大,但仍把他气了个半死。

  “我不过是出去看副药,你就能闹腾成这样?”

  那青年乖乖巧巧的任他摆弄,待包扎好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曼陀罗多了。”

  张机手一顿,“知道了。”

  思绪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清醒,荀晏趁着少有的清醒时候遣人将这些时日堆积的信件事务送到他面前来。

  “曹公去许都杀人了……”

  信纸轻飘飘落下,他倦怠的撑着身体,眼神落在挂在墙上的舆图,一路向南,许昌、寿春、合肥……

  荀晏喃喃自语着,蓦的抬头说道:“我要去一回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