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吊瓶,慕容复烧就退了。回程车票订得不算太顺利,从嵩阳到上京,然后从上京坐高铁到会宁,虽然要倒一趟交通工具,但这已经是旅程最优解了。

  上京车站还是老样子,忙忙碌碌又漠不关心。萧峰去给他买热饮,顺便打电话处理一些事务。慕容复烧虽然退了,人还是很疲惫,戴着口罩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骨灰盒被小心包裹起来塞进行李箱里了,免得拿在手上平白招惹许多目光。

  没过一会儿,有个东西咕噜噜从长椅上滚过来,碰到他的腿。他睁眼一看,是一个兔子形状的故事机,两只耳朵花红柳绿地变着颜色,正在哇啦哇啦地背着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伸出手一把捞住正要滑落的玩具,顺着椅子爬过来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警惕地看着他,一把揪住兔子耳朵,把兔子往回扯。

  “这是你的么?”慕容复问。

  “嗯!”小姑娘用力点头。慕容复松了手,小姑娘把兔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他抢了去一样。

  “妹坨!”旁边一个女人叫起来,“回来,不要在那里打扰人家!”

  慕容复抬眼一看,一个怀孕的女人正在艰难地向这边挪动身体,看肚子大小可能有八个月了。小姑娘抱着故事机,一路顾涌回妈妈身边。慕容复四下看了看,没看见貌似这家的爸爸的人,问道:“大姐,这么大月份,一个人带孩子出门啊?”

  孕妇笑笑,“离预产期还早呢,我下个月才生,我们就是去找孩子她爸的,她爸在会宁工作。”

  这位孕妇说话间带有浓重乡音,面容和衣着都很朴实的样子,提着一个手提袋,地上还放着一件挺大件的行李。小女孩非常宝贝地抱着的那个故事机,其实也是过时的款式,看起来像蓝领阶层。慕容复对小女孩点点头,说:“我们没多少行李,一会儿我……咳,我朋友回来,让他帮你们拿吧,你身子不方便。”

  慕容复人看着面善,说话又和气,把车票拿出来给那位孕妇看了看,表示他们不是坏人。女人笑了笑,随口应了句“好”。一会儿萧峰打完电话回来,慕容复指了指旁边,说:“一会儿你给这位大姐把行李扛车上去。”

  萧峰看看慕容复,又看看旁边的女人,说:“你们认识?”

  慕容复摇摇头,“不认识。人家月份大了,还带着个孩子,不方便。”

  那边那位孕妇一个劲儿地说:“不要麻烦了!我自己能行的。”

  萧峰也笑了:“不麻烦!我力气挺大的。”

  很快,检票时间就到了。萧峰帮那位孕妇把行李提了,又怕人多挤着孩子,干脆大手一捞,把小姑娘抱在怀里。那位孕妇连忙道谢,四个人过了检票口,萧峰把她们送到车厢里坐下,又回到他的车厢里,慕容复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戴着口罩,闭目假寐。

  车开了没多久,突然听见车上广播响起:“车上乘客如果有妇产科医生,请立即去12号车厢!车上乘客如果有妇产科医生,请立即去12号车厢!”

  慕容复猛然睁开眼睛,两人对视了一眼:刚刚萧峰送过去的那位孕妇,就在12号车厢。

  两人脸色都变了,萧峰犹豫了一下,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慕容复说:“别去了,这种事你能帮得上什么忙?这么大个车,肯定会有一两个做医生的。再不济,车上肯定也联系了急救,会把孕妇紧急送医的。”

  萧峰想了想,苦笑道:“说的也是。”

  谁知没过一会儿,广播又响起来,“车上乘客如果有妇产科医生,请立即去5号餐车车厢!车上乘客如果有妇产科医生,请立即去5号餐车车厢!”这次语气更急。

  萧峰紧张起来,用手肘戳戳慕容复:“你听见没?这是把人转移到餐车了,还没找到医生呢。”

  慕容复看了看他,说:“你不是建议我去吧?”

  萧峰看着他,小声说:“……那大姐和咱们也算有缘——她那个小姑娘多可爱啊。”

  慕容复差点跳起来,压低了声音叫道:“……我可从来没给人接过生啊!这个区别很大的好吗!”

  然而还没等萧峰开口,车厢的门开了,一名乘务员拿着扩音喇叭对车厢里叫道:“请问乘客里有没有妇产科医生?”列车员在“妇产科”三个字上加了重音,本来有个人站起来,犹豫着举起手,又放下了,看周围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小声解释道:“……麻醉科。”

  乘务员看看车厢里没有要找的人,有些失望,已经快步走过去准备去下一列车厢了,慕容复感到手臂被人一托,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看着萧峰,萧峰别开头不和他对视,托着他的胳膊肘,把他的手举了起来。

  慕容复咬牙切齿地跟着列车员来到餐车,发现外面已经站了几个人,看起来有乘客,有乘警,还有列车长和乘务员。列车长是个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小女孩怀里还抱着那个兔子形状的故事机。女车长看见慕容复过来,皱着眉头,把小孩交给一边的乘警,上下打量慕容复一眼,问:“你是妇产科医生吗?”

  慕容复叹了口气,抱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态,开口道:“我是兽医,有接生经验,但不是给人接生的。”

  他本来以为说完这句话就可以回去了,谁知列车长和一个看似乘客的中年男子对望一眼,后者皱着眉头说:“……只能这样了,我建议让他试试。”

  慕容复瞪大眼睛,那名中年男子手一指旁边的两名乘客,苦笑着挨个点过去,“眼科、牙科……”最后点了点自己,“中医正骨。”

  这时萧峰也跟了过来,在乘警怀里的小姑娘一见萧峰,挣扎着向萧峰张开手,乘警只好把小姑娘交给他。萧峰一边安抚着怀里不断啜泣的女孩,说:“你就去试试呗?”

  慕容复这会儿汗都冒出来了:“我这发烧刚好,万一有什么病菌咋办!”

  列车长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一个急救箱,打开一看,里面绷带、止血钳、消毒液、口罩、手套……各种东西一应俱全,对慕容复说:“这位大夫,我们联系了沿途车站,下一站救护车就能开上站台接到人直奔医院,你就过去陪护一下,不一定非要接生……”

  然而一门之隔里面,传来乘务员的尖叫声:“孩子的头出来了!”

  慕容复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行,我试试吧!”

  他们打开门走进去,餐车已经被清空了,两名女乘务员围着孕妇,两名把守门口,免得闲杂人等进入。里面惨叫声传来,门外小女孩又大哭起来,萧峰赶紧抱着孩子又颠又哄。

  然而慕容复进去一看,有点发懵,对产妇说:“……这、这就是顺产,很顺很顺的那种顺产,您自己用点力气就行了……”

  产妇撕心裂肺地吼道:“……你咋是乡里别哦!我都生过一个老!我还不晓得这是顺产!”

  餐车车厢惨叫声不绝,萧峰怕小姑娘还会哭,抱着她在外面哄了又哄,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说笑话。三岁小孩哭得累了,在他肩头呆呆怔怔,好像要睡过去了一样。

  他就这样抱着小孩摇摇晃晃,没过多久,LED显示屏上提示,列车就快抵达下一站了。列车长招来乘警和乘务员,开始吩咐一会儿到站后怎么把孕妇运送下去。这时,里面乘务员又哭又笑地叫:“生了!生了!”

  列车长立刻进去,萧峰抱着小女孩紧随其后。产妇苍白着脸,半躺在座椅上,慕容复半跪在地上,正在给新生婴儿剪脐带。小姑娘又哼哼唧唧地带着哭腔叫起来:“妈妈!妈妈!”

  产妇虚弱地笑着,就着萧峰的怀里摸了一下孩子的脸,说:“妹坨!你今天当姐姐喽。”

  慕容复膝头的小东西,在一团干净毛巾里发出猫一样的哭叫,列车长和乘务员们都带着眼泪笑起来:“是个女孩!”

  萧峰怀里的小女孩挣扎着下了地,看着慕容复正在擦拭的那个红彤彤的小东西,似懂非懂地说:“妹妹。”

  这时候,列车行进速度渐渐变慢,列车进站,站台上早就挺着一辆救护车,急救医护都站在站台上,随时待命。列车长安排了人陪产妇和孩子去医院,转过头来,握住慕容复的手大力摇晃,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这位大夫,真是太感谢您了!这母女平安都多亏了您啊!虽然您是个兽医……”

  这话正在被抬上病床的产妇听到了,后者惨叫起来:“你港撒子??哪个是兽医??”

  慕容复此时整个背脊都被汗水湿透,虽然整个过程只有不到半小时,精神却活像打了一场仗一样疲惫,脱下手套,摆了摆手,完全不想说话,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车厢里去。

  他坐下来,萧峰坐到他旁边。此时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一轮夕阳像一枚巨大的蛋黄,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剪影里散发出一天里最后的光与热。慕容复的脸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了橙黄色的光芒。

  车里有人在看他们,但萧峰不在乎,把慕容复的头拨了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说:“好啦,现在我们回家。”

  慕容复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咕哝了一句:“……回家。”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