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挂了电话,再搜机票时,却发现从会宁到汴梁的机票已经出清了,被慕容复买到的居然是最后一张。会宁毕竟是小地方,直达汴梁的航班隔三天才有一班,没有办法,他买了下午到上京的机票,然后从上京直飞嵩阳。

  慕容复在电话里一再说他不必过去,但他哪能就这样放心?买好机票,他把农场的事情跟盈歌交接明白,又去家里收拾好了的简单换洗衣物,做完这些,赶到机场时,离检票时间结束刚好只有十五分钟。

  他在飞机上心乱如麻,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慕容复,不知道他此时是何心情。

  慕容复很少主动提起他少年时代那场家变,然而他表妹王语嫣,作为大理的准王妃,被媒体好一通人肉,意外牵连到慕容家的往事,萧峰这才知道,原来他父亲就是慕容博。

  下了飞机,他先打开微信,看到欧阳克发过来的情报:慕容复应该是去了嵩阳第一人民监狱。于是他叫了网约车,直接奔嵩阳一监而去。

  嵩阳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但外公外婆去世之后,他也只是偶尔回去一趟,为老人家扫墓而已,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陌生。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他手上给慕容复发微信,但对方都没有回。

  因为目的地确实有点不太常见,司机试探着跟他搭讪:“大哥去探监啊?”

  “不是,”萧峰含糊地说,“去接个人。”

  他在后车座坐着,高大魁梧,脸色一沉,看着就气势逼人,看穿着又不像上班族,又说去监狱“接人”,司机一咂摸他这职业,顿时觉得心惊胆战,再不敢多言。

  嵩阳有两座监狱,一监和二监,一监在少室山附近,二监在太室山附近。萧峰小时候,小孩之间打闹,往往拿“把你送去二监当太监”开玩笑。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去过任何一座,只知道是在嵩阳市郊区。车子开得离市区远了,高楼大厦渐渐远离,看着周围厂房多了起来,他这才恍然,原来他小时候玩耍过的田野,此时早已变成了工业园区。

  又开了一会儿,已经快到一监了,他猛然间看到路边的公交站坐着一个人,那身影他绝不会看错,连忙喊司机:“师傅!师傅!停到那边那个公交站!”

  司机也看到了公交站的座椅上呆呆坐着的那个人,连忙停住车子。

  萧峰说:“您稍微等等吧,这就是我要接的人,不用去一监了,咱们一会儿直接回市区。”

  这可真是单大活儿,司机喜不自胜,连忙答应。

  萧峰下了车,走向站点。

  嵩阳地处中原平原地带,工业园区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低矮的厂房与仓库都像被摊在一张平铺开的大毯子上一般,连植物也都是稀稀疏疏的,周围十分空旷疏离。这是一个很不显眼的、随处可见的公交站点,千篇一律的不锈钢柱子搭起来的简陋小棚,下面有一排无背的不锈钢座椅,就这么光秃秃的矗立在道边,反射着六月明晃晃的日光。

  慕容复坐在那排座椅上,背仍然挺得笔直,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直到看到他的鞋尖,目光下意识抬起,看向来人,眼神却是空茫的。萧峰走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东西——那是一个骨灰盒。

  一瞬间萧峰心里无数情绪在翻涌,最终都被他强自压了下去,只是对他伸出手,温声说:“走吧,我打了车来的。”

  慕容复看清楚是他,就沉默而顺从地被他牵着,坐到路边等待的那辆网约车里去。

  司机看着慕容复怀里抱的东西,大致有些明白了,不禁有几分恻隐,说了句“节哀啊”。慕容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萧峰轻轻握住他的右手。慕容复一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太多亲昵的行为,此时居然没有拒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萧峰每次回嵩阳扫墓,住的都是同一家酒店,这次也没有例外,他去前台开了个商务标间,两人安顿下来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慕容复走得急,随身只带了钱包和证件,他倒是收拾了一包简单的换洗衣物。萧峰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先洗漱一下再去吃东西?如果不想出门,也可以点餐叫客房服务送上来。”

  他有心让慕容复缓解一下情绪,故意多说些话,所以一样一样把房间服务的菜单上的菜色报给他听。慕容复哪怕是一潭死水,也终是被他搅扰得起了些许波澜,说:“我不觉得饿,你要吃饭就自己去吃吧,我想洗个澡。”

  萧峰打开行李,找了洗漱包和换洗的衣物给他,慕容复拿着进了浴室。这时间他倒真的有些饿了,自己去楼下餐厅吃了晚饭,又给慕容复打包了一份,提着回了房间。

  一回去才发现房间里关着灯,慕容复已经换了睡衣,站在宽大的窗前,似乎在打电话。他轻手轻脚地把打包的晚餐放在桌子上,听着慕容复道了谢,挂了电话。

  “是一监的狱警,”慕容复解释道,“他有些我爸的照片,要了我的邮箱地址,他会发给我。”

  萧峰走过去,离他很近,低声问:“你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慕容复勉强笑笑,“我爸其实是上周去的。我在一监留的手机号是旧的,那边一直联系不上我,没办法,只能先火化。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汴大那边,汴大给了他们我现在的手机号,这才联系到我。”

  他指了指旁边写有“嵩阳第一人民监狱”的牛皮纸档案袋,“我看了手续,人确实是病逝的,胰腺癌,扩散得很快。”

  他把目光移向落地窗,暮色四合,窗外华灯初上,高楼层能俯瞰着整个城市灯光下斑斓的夜色,他的眼眸里似乎装着万家灯火。

  “……自从我爸入狱,我就再没见过他。”慕容复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现在想起来,他入狱前跟我说的那句话,竟然也是他这辈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他不需要萧峰回答,自己说:“他说:不要来看我,也不要花钱给我买东西,忘记我,你们自己好好开始新生活吧。”

  他笑起来,摇摇头:“真是‘男儿到死心如铁’。我后来每次去探监,他从来不见。我节衣缩食买给他的东西也都不要,托狱警帮我递进去,又被原样送出来。你说他是有愧,也许;但是我被拒绝太多次了,每次都带着给他的东西徒劳而返,等车的时候——对,就是你今天看见的那个公交站点——我就会忍不住想,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只是不那么爱我,要不然为什么能一次又一次拒绝我呢?”

  “……他在嵩阳受审,在嵩阳宣判,在嵩阳服刑,”他看着窗外,眼神迷茫起来,“而我竟然不知应该把他的骨灰葬在哪里——姑苏已经没有家了,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汴梁,难道要把他葬在会宁吗……”

  萧峰心里说你把他扬了我都没意见,但他不能这样刺激慕容复,只是宽慰性地揽过他的肩:“别想了,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一下吧。”

  慕容复恍若未闻,看着窗外的灯光说:“……我还是第一次住在嵩阳。以前每次来,当天就走了。”

  萧峰想了想,说:“你知道吗?咱们住的这家酒店,就是你爸当年的工程。”

  慕容复身体颤了一下,扭过头来盯着他,眼睛里好像突然有了些活人的神情。

  萧峰把他拉到床边坐下,开了床头灯,让室内多了一些轻柔的光线,慢慢说:“嵩阳是我老家,我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情。他当时想在嵩阳开发项目,其实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在你们姑苏那边的方法带到河南这边来。”

  父亲入狱时,慕容复才只是个高一的学生,母亲又骤然病倒,他疲于应对,法律上的事务都是由律师应对,对案件本身其实知道得不多。长大后变成自己一桩伤心事,干脆回避得一干二净。现在萧峰主动说起来,他听得很是认真。

  “你们南方那边有钱,人情又熟,商业头脑也发达,想要干一番事业,经常会以这种入干股的方式集资。令尊当年确实是靠着这种方式发迹的,那些所谓的‘干股’也都有高额回报。但是他不知道这个方法只能在你们南方行得通。他跑到河南这边开发地产项目,用的还是老一套方法,偏偏项目受阻,前期资金陷进去无法回笼,每个月的所谓分红就断了。”

  萧峰看着他,斟酌着说:“令尊算是那个时代的草莽枭雄。我本科辅修商管,老师还讲过他的案例,野心太大,集团扩张太快,贪心不足蛇吞象,他在姑苏的地产项目还没做完,资金周转不开,也没有获得银行异地贷款支持的情况下,急于上马这个项目,才用了民间集资这个办法。但河南不比你们姑苏,姑苏那边集资就是投资,亏了无非亏的是浮财。但河南这边不一样,很多老百姓是拿自己所有的家底投进去的,几个月没还上,立刻就急了,集合起来把事情闹大了——民间集资,瞬间就变成非法集资了。”

  看慕容复的神情又消沉下去,萧峰握住他的手,说:“我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个酒店的来历,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这栋酒店本是那次事件里的一栋烂尾楼,后来被抵押、司法拍卖、重新开发,现在已经是嵩阳最高档的酒店了,现在说不定已经没什么人记得它当年引发的那些风波。所以你也不要再想了。”

  他看看四周,五星级酒店的商务标间也是豪奢而气派的,多少有些感慨:“令尊当年,实际上是嵩阳招商引资过来的,来的时候非常气派。眼看朱楼起,眼看楼塌了,期间也不过是三五年的事情。我后来自己创业,商业风格都一直偏于保守,每次耶律洪基撺掇我激进一点、大胆一点,我脑海里就会出现这栋烂尾楼的样子。”

  萧峰订房间的时候订的是商务标间,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应该有所避嫌。但两人分别睡下,他奔波了一天,迷迷糊糊很快睡了,半夜却突然醒过来,侧耳细听,慕容复那边的床上,呼吸极其不稳,好像在压抑着什么似的。萧峰仔细观察一会儿,轻轻下床,走到他床边,才看见慕容复双眼紧闭,眉头微蹙,额头一片细汗,应该是正在做噩梦。

  慕容复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噩梦了。萧峰不忍心叫醒他,叹了一口气,揭开被单,躺了进去,把慕容复整个人搂进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到怀中的人呼吸平稳下来,逐渐沉入了安静的睡眠。

  然而两个人在单人床上凑凑合合睡了一晚上,天刚亮,萧峰就发现,慕容复开始发烧了。如果是在家发烧,或许卧床休息个一两天就好了,但这毕竟不是在家。萧峰权衡再三,保险起见,把人捂紧裹严,带他去了医院。医生看完,开了个吊瓶让去挂水。

  挂水的屋子里虽不到人山人海的地步,但声响沸反盈天,发烧的小孩子哭闹不休,大人大声讲着电话,往来的护士只能靠吼叫才能与彼此交流。

  慕容复手上扎着针头,半睡不睡,病恹恹地歪在椅子上。萧峰伸手把他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慕容复要躲,萧峰不肯,硬摁了下去,“听话!你看看周围,大家都这样。”慕容复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有些明显是兄弟或父子一同前来的,果真也确实是靠在一起,为病人制造一点点舒适与方便。他想反驳一句什么,但总归是没有力气,自己又确实病得难受,索性靠在萧峰肩头不动了。

  他这样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闭着眼睛说:“我妈……和我爸是绝配。他俩就是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我妈听我讲,说我爸不让我去看他,跟我说,那你就别去了,专心学习。我爸是夏天入狱的,到了冬天,我想送几件厚衣服过去,我妈说,监狱会发的,别花那个钱了。”

  他在口罩里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到了最后那几天,都在跟我反复叮嘱,不要去报丧,路上太远,一来一回影响学习。”

  他笑起来:“……真是天作之合。”

  萧峰把蓝牙耳机摘了一个,塞进他耳朵里,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别说话了,嗓子都哑了,睡不着也眯一会儿吧。”

  慕容复突然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你先问问看?”

  “当年那个集资,你家有参与吗?”

  萧峰沉默了一下,说:“五万块。但是后来有退赔一些。”

  慕容复的声音隔了口罩传过来,像是梦呓:“原来害你小时候玩不上游戏机的人,竟然就是我爸。”

  萧峰失笑:“……是,父债子偿,罚你给我买台PS5。好了,点滴快打完了,我去叫护士。”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博的案件有真实原型但不是同一个案件,90年代江浙沪民间集资非常普遍,不展开讲了。

  这章有一个bug,实际上非法集资最多判10年,我算了一下慕容博都服刑12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