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还在吆喝着号子立祭木,慕容复揣好手机,一边高声答道“来了”,一边分开人群,向萧峰的方向跑过去。

  换装的地点是草场上的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他们要骑的那两匹马就在棚子后面拴着,已经先他们一步打扮好了,雕花马鞍,缰绳上缚着五色丝线,打扮得很是漂亮。萧峰随手捡起两根胡萝卜喂过去,这两匹马早就和他俩混得很熟了,立刻伸嘴来吃。棚子里面已经等急了,不断催促他俩快些。

  他俩的装束是一身轻制的皮甲,慕容复的皮甲以白色为主,手臂与腹部的甲面有斑点花纹,而萧峰则一身白袍上穿黑褐色皮甲,皮甲上绘有豹斑花纹,盖因这种禽类在辽北一带别称叫做“白雪豹”。两人头上都戴翻毛尖顶帽,一黑一白,长长雉尾斜插在帽顶尖上,帽檐自两耳边垂下貂尾。

  关于这个帽饰,其实也有过一番争执,到底要不要那两条貂尾。慕容复本来无可无不可,后来一上草场,就坚决要求保留,也没有别的原因——它暖和!在寒冬腊月的草场上骑马,别的部位都好说,唯独耳朵有一种快要被冻掉的感觉,这两条貂尾一放,活像两个耳罩。于是这两条貂尾就被保留下来了。主张去掉的那几位大婶非常遗憾,认为它们挡住了两位“神使”的脸。

  “不会的,大姨,”一个来帮手的小姑娘安慰道,“这样挺好的,显脸小。”

  两人装束停当,分别骑上自己的马,被安排到跑马的起点处候场,只等远远的那边红旗一举,他俩就要扬鞭策马,奔向木祭的所在地。

  两人同乘马上,虽然已经排练过好几次,慕容复还是不免有些紧张,正在试着自己平复心绪,冷不防萧峰突然侧过头,打破沉默:“你最近干嘛老躲着我?”

  “谁躲着你了!”慕容复奇道。

  “最近每次排练完,你都回农院宿舍的澡堂子洗澡。你那个澡堂恐惧症治好了?”

  “放假了澡堂没人。”慕容复别过脸,皱眉道,“你能不能先不要说话,我正在……”

  他想说“我正在试图缓解紧张”,但话到嘴边发现这正好坐实了萧峰的话会让自己越来越紧张,干脆硬生生吞掉后半句。

  萧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说话了。这下慕容复又有点受不了,问:“你特地挑的这个时候?”

  萧峰也不看他,板着脸说:“不是这么个时候堵不着你。你躲没躲我自己心里没数么?”

  慕容复不回答。

  萧峰提了提缰绳,让自己的马往前走了一小步,稍稍回头,侧脸看着慕容复说:“你也不用躲我,我明明白白地说完吧。慕容复,我喜欢你,我是认真的——你给我老实听完!那天晚上你要是生气了,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就干干净净断了这份心思。但你没有,所以我觉得你也不是不喜欢我,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浪费时间扭扭捏捏的。你自己想想清楚。”

  “嗬!好威风,好霸气!”慕容复忍不住在马上给他啪啪鼓掌,“我从小到大被人当面告白的次数也不少了,萧总,这么硬气的你还是第一个。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真拒绝了,你多下不来台啊?”

  萧峰回头,斜斜看他一眼,哼了一声:“那你倒是拒绝啊?”

  “我……”慕容复还没说完,那边突然远远传来扩音喇叭声:“红旗落了半天了!你俩倒是跑哇!!有什么话不能完事儿再说啊!!!”

  他俩一怔,同时看过去,只见负责落旗的那个小伙急得乱跳,一手拿扩音喇叭,一手把那面红旗舞得上下翻飞,旁边还站着一个被他抢了扩音喇叭,正在手足无措的导游。

  这下毫无思考的余地了,慕容复一马当先,喝驾而出,向着前方跑去。

  此时,在山坡下的游客们,远远便看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山坡上跑下。辽北冬天的草场上没有绿色,有的只是皑皑积雪,这两道身影便似从一片白茫茫的雪山上飞下来的一般,自接天连地的白雪之中飞驰而来。

  骑手的羽箭和箭壶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箭头上抹了磷,拔出箭壶的时候就会被点燃。两名骑手自马鞍下取箭,火焰在马身带起的疾风之中仍然熊熊燃烧着,随空气流动成为一道流火。

  两匹马越跑越近,穿白的骑手率先拉开弓弦,箭矢带着明丽的火焰离弦而去,如流星一般,带着漫长的彗尾扎进祭木下面的柴堆里。

  很快,第二支箭也射到,祭木下面的柴堆早就抹上来了松油,柴堆缝隙里也暗暗塞了很多固体酒精。两支箭射入,顿时“轰”的一声,火焰暴涨,火舌舔上那根祭木。

  黑白骑手纵马跑过柴堆一段距离,又折返回来。黑袍武士再次抽出一支箭,开弓射去,箭矢“夺”的一声刚好钉在祭木上。白袍武士的箭紧随其后,也钉入那祭木木杆上。祭木上本身就涂满了油,火舌蔓延,把上面的五色丝带也点着了,整个柱子熊熊燃烧起来。

  两名骑手来回穿梭,将箭壶里的火箭一枝枝射出,尽数钉在那祭木上,火舌顺势而上,焰光冲天而起,将祭木烧得像一棵以火焰为花的大树。

  片刻,木杆被烧透,自中间断裂,随着“劈”的一声巨响,杆头掉落在下面的柴堆里,激起一片火星。饶是周围清了场,游客都离得很远,也仿佛能感受到热浪挟裹火星扑面而来的刺激,惊叫连连。

  须知,杀牲与焚烧,这两种祭祀的观赏性自原始社会起延续千年,深深印刻在人类的DNA中。这祭木燃烧起来的雄伟与壮观,令周围游客惊叹不已。

  当然,也令观礼的女真乡亲们乐得笑开了花——那祭木上涂抹的油脂里混了大量的芝麻油、猪油、孜然、花椒等等佐料,一燃烧起来,一股恍若辽北特色小烧烤的香味便弥漫在空气里。这个祭祀仪式从早上五点开始,加上导游特地强调了今天中午和晚上会吃得比较油,所以早上的早餐格外清淡,大多数游客只来得及喝口稀粥、吃个煮鸡蛋,此时离早饭时间已经过去了接近六个小时,游客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场上来回穿梭着射箭的黑白两名骑士,刚刚从山坡上冲下来时速度太快,现在只是纵马围绕着祭木与柴堆射箭,游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两名骑手一黑一白,白袍白甲的那人,端坐在马上的身躯挺拔修长,厚重的皮甲与棉袍衬得肩格外宽、腰越发细。而他肤色白皙,面容线条锋利尖锐,是和女真人完全不一样的高鼻深目,策马跑动时,一长一短两条雉尾在帽后柔软而流畅地摆动,仿佛能顺着它们看到风的流向。

  黑甲的骑手高大健硕,哪怕隔着皮甲与棉袍,也能看得出躯体雄健,肌肉发达,明明只是一身皮甲,却仿佛被穿出了女真人著名的“铁浮屠”的气势。一张国字脸上是长期户外劳作晒出来的健康小麦肤色,眉色浓黑,凝眉远眺时一派威仪凛然。

  箭矢射完,祭木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这两位骑手一个俊朗、一个神武,加上这身打扮,确实有几分神话中衔火而来的雪山神使的味道,一时间无数长枪短炮对准他俩,快门声此起彼伏。

  人群里的导游也在高声讲解:“这两位神使象征的是咱们辽北特有的禽类毛脚鵟和矛隼,都是二级保护动物,大家如果喜欢的话,一会儿我们可以去旅游纪念品商店选购一些毛脚鵟和矛隼的毛绒玩具和纪念品带回家哈,老人小孩都很喜欢的……”

  这次木祭异常成功,唯独他俩皮甲袖子上的毛皮护腕被箭火燎得焦了。回去棚子里拆甲片的时候,几位大婶对着这个位置非常严肃地交流了看法,认为明年应该做成可脱卸的,方便替换。

  木祭之后就没他俩什么事儿了,穿着一身皮甲棉袍,绕着一个大火堆前后跑马,两人早都捂出一身臭汗,跟着祭祀的工作人员随便扒了几口盒饭,就赶紧回家洗澡更衣,准备参加晚上的活动。

  晚上的火祭也是重头戏,这是萨满野祭,比起白天的神秘庄严,就完全是一种原始而野蛮的表演了。表演者身穿兽皮羽毛,如同蓑衣,头戴鹿角,围绕火堆呼喊舞蹈。这一场的主要表演者不是完颜家叔侄,火祭运动量极大,从早一直跳到晚,体力可能跟不上,他们只负责在后面打鼓。

  冬天天黑得早,等到萧峰和慕容复赶过来的时候,火祭都表演完了,村子里特地收拾出了几间宽阔的屋子,摆上著名的女真八大碗,八个大海碗整齐排列,里面丸子鸡丝鱼片炖肉等等,外面院子里燃着篝火,还在烤着烧烤。几间屋子里,几个旅游团的游客们挨挨挤挤,有些人坐在火炕上,有些人围坐在圆桌上,看着穿女真传统服饰的小伙和姑娘从长嘴银壶里倒米酒一一敬酒。

  这还只是其中一处被用来招待游客的地点,此时今夜,整个会宁镇用以接待游客的这种农家饭店个个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春节前就大批量囤下的蔬菜、肉、面点和酒,此刻正流水一般送进各家饭店的餐桌上。

  他俩进门的时候气氛已经很热烈了,屋子里有人在弹卓尔格和渤海琴,撒改也在这一桌,一看他俩进来,赶紧站起来,把他俩塞到预定好的上座,高声叫道:“来来来,坐坐坐,这是今年咱们祭山节的头等功臣!一定吃好喝好!来给慕容老师拿个干净杯子!”

  这话太熟悉了,慕容复立刻条件反射式地用手捂住杯口:“我不喝酒!”

  “哎呀,啧……”撒改还没说话,萧峰就接上:“慕容老师真的不会喝酒,别灌他了,一会儿我来跟你们喝,好不好?”

  “行行,”撒改满口答应,“那屋里有几个投资人,说是对咱会宁有机饲养的牛羊猪特别感兴趣,萧大哥你跟我去见见!”

  萧峰叹了口气,搞互联网时要去和投资人喝酒,现在搞新型农牧了还是要去和投资人喝酒,也只能站起来说:“好,去见见!”

  走之前还不忘叮嘱慕容复旁边的小伙子:“你看着点儿哈,别让人灌慕容老师。”

  又转头对慕容复说:“他们敬酒你要是不想喝,就不喝,没事儿的,不破坏民族感情!”

  慕容复自信满满:“你放心好了,不管今晚谁来劝,我绝对滴酒不沾!”

  此时,距离孤陋寡闻的姑苏人慕容复见识到世界上最恐怖的劝酒仪式,还有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