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

  敬苍摩挲着指尖沉思。

  每死一批猪,就会新来一批客人,而上一批客人则变成了猪。

  新客到,铜铃响,宴嘉宾,老客人的生命也就到头了,那么上一头失去的猪呢?他是任务失败了的收魂师吗?

  原本能够救他的。

  敬苍在心底叹了口气。

  黑影的边缘淡去,有两人从浓雾中走来。

  一男一女,女的搀扶着男的,而那男的大晚上还戴着副墨镜,手里拿着根竹竿不停的划拉着地面,脖子上戴的一串细碎叮啷作响。

  敬苍半眯着眼睛细致打量着,发现男的脖子上有乾坤镜、五帝钱、铜葫芦、雷击枣木令牌,手腕上还戴着一大串手串,十足的江湖骗子打扮。

  两人逐渐靠近,男的还在骂骂咧咧,女生咳嗽了一声,男的才悻悻闭嘴,手里的核桃搓得嘎嘎作响。

  “我掐指一算,面前是俩男的,一个男的脾气差,另一个男装着自己脾气好。”男生说。

  贺逐山:“……”

  敬苍:“……”

  你觉得我们两个中哪一个不能揍死你?

  女生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两位兄弟,我弟弟说话一直不太好听。”

  贺逐山:“不是不好听,只是欠打而已,没关系的。”

  女生:“……”

  男生瘪了瘪嘴,竹竿暴躁的敲打着地面。女生扶着嘴贱的瞎子上了台阶,隐秘的掐了一下瞎子的胳膊,示意他别乱来。

  “你们不是这个地方的吧?”女生询问道。

  贺逐山点点头:“我俩是收魂师。你俩是系统叫来的?”

  “我俩……”女生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瞥了眼敬苍,“原本是收魂师,后来犯了点错,被降为没编制的临时工了,事多钱少没保障那种。”

  女生拿出两本证件。

  亡灵拯救系统劳务派遣工作人员——林逾静,林更深。

  敬苍:“……”

  阴间还搞这一套?长见识了。

  贺逐山听人提起过,并没太在意,问道:“你俩是系统派过来协助工作的?”

  林愈静摇摇头:“系统没说,咱俩还吃着火锅唱着歌,就被推了进来,可能抽风了吧。”

  系统里的人都知道,那几个英年早逝秃头程序员研发的系统不仅bug一大堆,怨气还特别大,恨不得所有人都搞007那一套。

  不说还好,一说林更深就一肚子的气。

  “这边进度怎么样?”林逾静问。

  “快结尾了。”贺逐山说。

  “宿主呢?”瞎子神棍问。

  敬苍指了指厨房:“做饭。”

  “做饭?我就说怎么这么香。”瞎子划拉着竹竿进厨房,“我正好饿得要死,妈的,老子刚下了盘肥牛,傻逼系统。叔,能给我来碗饭不?”

  孙兴明碎碎叨叨一阵后,不太情愿的给瞎子盛了几块排骨。

  瞎子捧着碗蹲地上,竹竿随意的放在一旁。

  “姐,你吃不?”

  “我减肥。”

  瞎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贺逐山和敬苍对视一眼,贺逐山微微一笑,一言不发,敬苍捂着肚子往旁边站了站。

  贺逐山压低声音,靠在敬苍耳边说:“没关系,他们不知道就不恶心。”

  热烘烘的气息撩得敬苍耳郭发麻,他不自在的扬起了头,露出一段优美光洁的弧线。

  “你这人太不道德了。”敬苍说。

  贺逐山提了提嘴角,眸底一片戏谑:“那你给他们说这猪吃的啥。”

  敬苍眨了眨眼睛,看着吃得正香的瞎子说:“算了。”

  “啧……还有脸说我。”

  瞎子吃完饭,用手背抹了把油腻的嘴唇,这才问起正事:“执念是什么?”

  “一个小孩,他外孙。”敬苍简洁的说得,“他外孙生了什么病,他放不下。”

  “外孙呢?”

  “西厢房里。”

  “不会是他外孙生病早夭,他一直不能接受吧?什么病啊,这么严重。”

  “不太清楚,我们没机会看到人。”

  “哦。”瞎子蹲在地上若有所思。

  “什么时候能进去看他外孙?”林愈静问。

  没了两个纸人的帮忙,孙兴明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所以今晚是和孙兴明一同进西厢房的最佳时机。

  敬苍:“等他去喂孙子时。”

  话刚说完,孙兴明就端着一大钵热气腾腾的炖肉出来,肉汤上漂浮着大朵油花,还撒着翠绿的葱花,看上去到像是人吃的东西。

  他颤颤巍巍的打开西厢房,那股陈旧的药味混杂在肉汤香气中。

  他关上门,嘀嘀咕咕一阵后,皱着眉打开门,怒视着敬苍和贺逐山:“那两个小鬼到哪儿去了?”

  敬苍冷着脸,贺逐山表示自己不知道。

  “麻烦两位讨厌的客人进来帮帮忙,不要光吃不做。”

  瞎子趁机拉着林逾静挤了进去。

  西厢房里,灯光昏暗,一张架子床靠墙放着,死气沉沉的挂着蚊帐。墙壁上挂着个小人,一头蓬乱的黑头发,正正的对着林逾静,林逾静心里一惊,伸手掐了掐瞎子。瞎子张着嘴,无声的叫喊着。

  孙兴明把碗递给敬苍,自己挂起了蚊帐,露出了一层层的被褥,又重又丑,像张烂狗皮。

  瞎子:“这不闷死?”

  于是她姐又掐了他一下。

  瞎子闷闷不乐的靠在一边,手搭在170的纸人肩上,恍惚间,他感觉纸人的嘴角似乎在动。

  纸人而已,怎么可能动。他自我安慰的想。

  孙兴明像剥皮一样,一层层拿开被褥,被褥每少一层,腐烂味和药味就愈发明显。

  剥到最后,被褥间有个小小的凸起,那就是孙树果。

  “树果,吃饭啦。”孙兴明一改往日的鬼气森森,耐心缓慢的喊道,“小果,外公给你炖了最喜欢的排骨,之前你不是最爱吃排骨了吗?有来了两头……客人。”

  两头客人:“……”

  瞎子感觉背后凉悠悠的。

  “有好多排骨可以吃,不用等到过年才吃。”孙兴明鸡爪似的手拿掉最后一层被褥。

  敬苍不忍直视,林逾静心脏一紧,瞎子感觉背后更冷了,只有贺逐山全程面无表情。

  孙树果像毛蛋里刚成型的小鸡仔,毫无营养,细瘦得皮包骨的四肢蜷缩起来,脸颊嘴唇完全青白,没有一点血色,脸皮皱皱巴巴的像纸皮核桃,也像个七八十的老头子。

  而他脊背上是一条条发脓的伤口,破烂的皮肤被泡软,退到肿包两边,翻卷着像一节节蛇蜕。

  “树果……”孙兴明两根手指抓着孙树果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孙树果虚弱的动了动眼皮。

  瞎子紧紧皱着眉,心想这样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孙兴明拿起勺子,喂了孙树果一勺肉汤,一半的汤流了出来。

  “树果,喝点汤,吃点肉,病就好了。”孙兴明耐心的说,“外公不会打你的。”

  “这个肉他怎么吃得下?”林逾静鄙夷又恼怒的说。

  孙兴明动作一僵,自顾自的拿起一块排骨:“树果,快吃快吃!”

  “这么大一块,他吃不下!”林逾静生气的喊道。

  孙兴明缓慢的转过头,脖颈扭曲成一个可怖的弧度,似乎要将脑袋扭下来一般,他青白的眼睛直勾勾的刺向林逾静,林逾静吓得往后靠了靠。

  “他为什么吃不下?!”孙兴明露出了尖细的牙齿,周遭的煞气慢慢延伸着,“你想带他走?!当初是你这个贱女人不要他,是我把他养大,你现在要带他走?!你凭什么带他走。”

  林逾静愣了愣,反问道:“你都要把他害死了,我凭什么不能带他走?”

  敬苍一怔,他没想到林逾静看上去文文静静的,胆子却不小,居然敢正面刚宿主。而孙兴明正在走向失控。

  “我怎么害死他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林逾静笑了,讥讽道:“瘦成个干尸了,还算活得好好的?你平时是不是饭都不给他吃,人家吃点好的你是不是还打他。”

  敬苍猛然醒悟,林逾静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

  孙兴明一直强调过年才能吃肉,今天又说不用等到过年也可以吃排骨,再结合脊背上一条条发脓的伤口……

  其中一个可能就是,在那个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孙树果因为嘴馋,偷吃了家里过年才能吃的肉类,脾气暴躁的孙兴明打了他,看伤口应该是用鞭子抽打的,孙树果的伤很严重,一直卧病在床,伤口恶化感染去世。

  孙兴明气得眉毛扑簌簌抖动:“他生病了,他的病马上就会好!”

  “好个屁!”瞎子骂道。

  孙兴明这次气得五官扭曲,手臂上青筋暴起,语无伦次的说:“他发烧了,我给他拿药,但他还是发烧,像个火球一样烫。我跑了十几里的地方,去找干净的水井,水井里的青蛙最干净,药效最好……”

  “你你你……”瞎子感觉冰凉的液体在从后脑勺流到脊背上,“然后你就那青蛙给他降温了?!”

  “他们说干净的青蛙有灵气,小孩发烧最管用。”孙兴明抚摸着孙树果干瘪的肚皮,“把青蛙切成两半,在肚皮上涂啊涂,青蛙血涂满了整个肚皮,树果的病就会好啦,可是我的树果他害怕,他的病没好。”

  贺逐山看着孙树果皱巴巴的脸,总觉得有点眼熟。敬苍的眉头越皱越紧,莫大的悲哀笼罩着他。

  “民间的邪魔歪术你还相信!你把人给耽误了!”瞎子急急慌慌的责骂到,“你你你……都是你的错!你害死了你外孙!”

  “外公……”孙树果张了张嘴,声如蚊呐,在场所有人都呆愣住了。

  孙兴明脸上的一道道褶皱积着灰尘,他轻轻捏着孙树果的手腕,一颗泪珠在脸上冲出一道白线。

  “树果,都是外公害了你……”孙兴明低下头,脸贴在孙树果冰凉的小脸上,“树果,外公对不起你,外公不该打你,外公治不好你的病,他们也没办法。”

  “树果,都是外公无能,外公治不好你的病,外公该死。”

  “树果,都是外公的错,外公……”孙兴明哽咽起来,瘦弱的肩膀抖动着,不受控制的呜咽着。此时他不是邪祟,只是一个无助自责的老人。

  “外公……你别哭……我不……不偷吃……”孙树果气若游丝,费了好长时间才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

  饥荒岁月,孙树果偷吃了家里最后一块腊排骨,劳作一天的孙兴明回到家,看到房梁上那块老排骨不见了,那一块排骨挂了将近一年半,每次看到那块排骨,孙兴明觉得苦日子在熬一熬就能出头。

  年岁不好,熬一熬等个好年岁。

  收成不好,熬一熬等个好收成。

  身体不好,熬一熬就能好。

  穷,熬一熬就能到头……

  那块排骨没了,日子好像一下到了头。孙兴明很生气的用藤条打了孙树果。

  树果没了,一辈子都看不到头了。

  “外公没哭。”孙兴明揩了揩眼睛,一张脸斑驳陆离,前几天的精气神全没了,他好像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树果,你妈会带你去城里,去城里就好了……外公舍得你,可是树果,外公没能耐……”

  “外公……不……跟妈……不……不……”树果费劲全身力气,用手指碰到了孙兴明的手背,轻轻抓了抓,“不……不……”

  孙兴明擦擦眼泪,吸吸鼻子,双手攥拳,回光返照似的骂道:“你他娘的跟着我干嘛!跟着你妈那个野女人去!你是你妈偷人生的!”

  看着孙兴明这副神经质的模样,敬苍突然想到了孙铭发给他的视频。孙兴明坐在树下,哆嗦的骂着:“去死,去死,那个女人不让我见你,全部去死,都被车撞死,和那个女人一起被车撞死!”

  送丧时,那个黑脸男人说孙兴明一直都在找孙树果。

  一直在找孙树果!

  所以现实里孙树果其实是被那个女人带走了,并没有在孙兴明家病死!

  孙兴明的执念不是孙树果病死,是在这之后再也没见到孙树果!

  那化解他的执念的关键是……

  敬苍动了动喉结,干涩的开口喊道:“外公……”

  贺逐山:“……”

  林逾静:“……”

  瞎子:“……”

  三个人完全懵了。

  你管他叫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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