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兴明抬起头,一脸空白,像是贫瘠荒芜的土地。

  “外公……”敬苍又喊了一声。

  孙兴明的执念是在死之前再见孙树果一面,而敬苍最初来到万树村的目的不就是顶替孙树果为他送丧吗?

  在别人眼中,他就是孙树果,孙树果就是他。

  孙兴明对孙树果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小时候,他死之前看到的有关孙树果的东西是敬苍流传在网上的照片。

  在孙兴明眼中,敬苍完全可以成为成年的孙树果。

  敬苍想赌一赌,不论成败。

  “你……”孙兴明看看孙树果,又看看敬苍,灯光昏暗,看不实际。他连忙翻出了几根白蜡烛,淡蓝色的火苗在空气中跳跃着,房间登时两了几个度。

  瞎子觉得墙壁似乎颤抖了一下。

  贺逐山皱起眉,目光紧紧黏在孙树果脸上。

  他就说这小孩怎么这么眼熟,这他妈的这不就是翻刻版的没长开的敬苍?

  贺逐山突然有了种曾经从没有体会的感觉。

  曾经只有他耍别人的份,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被人当二傻子耍。

  他抱着双手站一边,饶有兴致的等待着这位用户表演。

  孙兴明拿着摇晃烛火,一寸寸移到敬苍面前,他想直起身仔细看看敬苍的脸,但他的脊背如同已经弯曲数十年的树枝,再也直不起来。

  他驼着背,像一只年迈的乌龟一般伸长皮肤松弛的脖颈。

  他第一次把讨人厌的客人当人看,而不是一块令人垂涎的猪肉。

  敬苍不动声色的迎接着孙兴明的目光。

  他是有些紧张的。

  如果他不是孙树果,那接下来的任务怎么办?

  如果他是孙树果,那他怎么办?

  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

  孙兴明的脖子越伸越长,恨不得把眼珠贴到敬苍脸上,他的肩膀,手臂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黑白灰的头发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你你你……”孙兴明的声音抖得不像话,原本就苍老,这会儿更加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敬苍在心底松了口气,他知道他赌赢了。

  可欺骗和愧疚却让他无法真正的放松下来。

  孙兴明抓起敬苍的手,哆哆嗦嗦的往上撸着袖子,恨不得剥下一层皮。袖子被他硬生生褪到肩膀处,他用力捏着敬苍的胳膊,焦急的寻找着什么。

  敬苍蹙眉,抬手露出了一块硬币大小,淡红的印记。

  孙兴明手里的蜡烛猝然跌落,滋啦一声后,烛火熄灭,对方的脸都变成了模糊的暗影。

  敬苍背着光,影子长长的笼罩着孙兴明,煞气一丝一缕的抽离,孙兴明好像只剩下一副躯壳,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干瘦。

  孙兴明坐在床沿上,静默的抚摸着孙树果,孙树果干枯的手臂被他轻轻提起,露出了大臂内侧一枚暗暗的胎记。

  胎记不论位置还是形状都和敬苍的一模一样。

  敬苍:“……”

  这下轮到敬苍傻眼了,此时此刻他淡色的瞳孔惊大,人完全懵在了原地。

  敬苍的记忆大厦轰然倒塌,砸得他头晕目眩。

  当我不再是我,那我是谁?

  他根本就不是假扮孙树果,他就是孙树果!那孙兴明真的就是他的外公!

  那他的父母是谁?他有关孙兴明的记忆又去了哪里?

  “草,好他妈刺激。”瞎子脊背冷得一个激灵,长着张嘴就说话,“第一次见收魂师在自己亲人执念里面折腾半天的。哥们儿你前段时间都不知道他是你外公啊?”

  敬苍:“……”

  “有可能是忘记了吧。”林逾静急忙圆场。

  这时一直没出过声的贺逐山好死不死的点评到:“能把自己外公都忘了,确实少见。”

  敬苍:“……”

  林逾静:“……”

  林逾静恨不得把贺逐山的脑子撬开,让他好好看看自己脑子都是些什么傻逼构造。

  林逾静干笑了几声说:“可能是他生了大病,记忆力受损,有些事不记得也很正常。而且后来他俩不也没见过吗,时间久了,记不清楚也很正常不是?”

  贺逐山讥笑一声,满脸都写着“你说的什么脑瘫话”。

  “失忆?我还是比较偏向于用户的智商问题。”

  林逾静:“……”

  笑你妈呢,你他妈要不要看看自己失忆成了个什么傻逼模样,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我确实不记得他。”敬苍抿着嘴角,略有忧悒,“准确说,我小时候的事情都不太记得,那段时间在大脑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林逾静眼神闪躲,心虚的理了理头发:“很正常啦,我现在也记不清小时候的事。谁还没有失忆的时候呢,是吧弟。”

  “是的是的。”瞎子附和道。

  敬苍将视线移向贺逐山,后者轻轻捻了捻指腹,思索着回答:“我……我没有。”

  林逾静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

  在你姐面前装你妈呢。

  “记不得也好……”孙兴明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个旱烟袋,一下下的敲着床脚,另一只手虚放在孙树果的脊背上,想摸又怕弄疼孙树果,“苦日子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树果,你长大啦,看来外公把你让给你妈妈是对的,可是你再也没来看过外公,外公也找不到你。”

  “外公老了,想再看一眼你……”

  孙兴明用浑浊的目光来回游走在孙树果和敬苍身上。

  “小果……”孙兴明点燃旱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架子床附近烟雾缭绕,孙树果无力的掀了掀眼皮,“看到你现在很好,外公也就放心了。”

  “不说了,外公该走了。”孙兴明用手指捻灭烟火,敲敲打打在那半只小胶鞋里倒了一堆烟灰,用旱烟指着敬苍说,“神龛匾额后面的墙洞里还有一万三千块钱,你去拿出来,想吃啥就买啥。”

  一万三千块钱,一斤玉米的价钱是一块三毛钱,一斤小麦的价格是两块一毛钱,他省吃俭用了多少年呢?

  孙兴明煞气散尽,肉|身一点点褪色,轮廓边缘逐渐透明化。他将旱烟锅往腰间一插,用劲力气伸了个等了一辈子的懒腰,操劳一辈子终于能够彻底放松。

  “外公走了,逢年过节来给我烧点纸。”孙兴明停在敬苍身旁,用手拍了拍敬苍的肩膀,“你好好的。”

  敬苍僵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孙兴明说他也是个死人的事。

  孙兴明挥挥手,决然推开门,朝外走去。

  敬苍垂下头,心想还是算了。

  “我们去送送他吧。”林逾静看着敬苍说。

  敬苍点点头,跟在孙兴明身后。

  孙兴明变成烟雾般的魂魄,飘飘然进入浓雾中,远处射来一束淡蓝光线,孙兴明的灵魂像是蓝色水母一般轻盈,他的灵魂越来越小,身旁突然多了一个更瘦小的身影,孙兴明驻足回望,但他的五官早已模糊成一片,敬苍看不真切。

  “这是来接他的人,后面的事都不归我们收魂师管,回去吧。”林逾静看着那两个身影解释到。

  “你们是还雇佣童工吗?”

  林逾静:“……”

  “我也不清楚。”林逾静搪塞到。

  敬苍抬起下巴,不再出声。刚才的迷惑又变成了原来的疏离冷淡,他像是不断流淌的溪流,任何情绪都会随着流水带走。

  瞎子靠着墙,仗着戴了副墨镜,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贺逐山。贺逐山姿态放松的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枚铜钱。

  这位传说中弑父杀师,被全系统唾弃的收魂师好像也没那么恐怖,随时都笑盈盈的模样,感觉还挺好相处的。

  不知道从哪儿灌进了一阵冷风,屋内的白蜡烛全部都熄了,只剩下一盏有故障的灯泡,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贺逐山突然抬眸,淡淡的瞥了眼瞎子,瞎子心里一惊,吓得贴近了墙壁,脖颈一阵冰凉发毛,

  他赶紧抱紧了纸人,但那纸人的嘴角……

  是不是跟刚才不一样了?!

  瞎子心里直发憷,手心出了层汗液,黏黏糊糊的贴在纸人肩膀上。

  贺逐山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换了一层稍微厚点的被褥给孙树果盖上。其实他不用多此一举,宿主的执念一消,他梦境里的一切当然也会自然而然的坍塌。

  瞎子觉得耳朵痒痒的,像是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轻挠着,他下意识伸手去抠,结果一个冰凉发毛的东西正顺着手背往咯吱窝爬,所过之处,无不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瞎子害怕得双股战战,灯光停了一瞬,他用唯一能动的眼珠睨了一眼。

  一只碗口大的黑蜘蛛正歇在他的手臂上,黑豆般的大眼睛毫无感情的注视着他。

  瞎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姐!姐!姐姐!啊啊啊啊啊救我!”瞎子吓得飞蹿得八丈高,两只手臂风扇叶子似的狂甩着,恨不得直接从身上脱离出去,蜘蛛被甩的晕头转向,吧唧一下拍在了纸人嘴上。

  纸人:

  “林更深,你在鬼喊鬼叫什么?!”林逾静冲了进来,看到他弟没缺胳膊也没少腿。

  “蜘、蜘蛛!”瞎子干嚎着。

  “你怕个屁!”

  “我、我我……我不怕!”瞎子打了个寒战,依旧嘴硬。

  看到贺逐山看戏的笑容,林逾静一时觉得这倒霉弟弟真丢人,她跑到窗台上挑挑拣拣,拿个青蛙皮一把将蜘蛛薅到窗外,蜘蛛像一朵黑色的花,优雅的飘落到泥土里。

  林逾静反手把青蛙皮扔在了瞎子脚下。

  “啊啊啊……”瞎子叫了两声,被林逾静一记眼刀瞪了回去,他瑟缩的靠着纸人,一脚踹飞了青蛙皮。

  “你弟弟不是……”贺逐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眼睛。

  瞎子:“……”

  刚太害怕,都忘记自己是个瞎子这件事了。

  贺逐山嗤笑一声:“不是盲人,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还戴上什么墨镜?比我还装。”

  “对……”一个离得极近的男声说,就像是贴在耳畔喃喃细语。

  瞎子看向旁边的人,敬苍正抱着手,绷着张出殡脸站在门口。给瞎子十个胆子他都不敢猜测是这位哥们儿贴他耳朵边说话。

  那他妈是谁?

  一股冷气从头浇到脚,透心凉心飞扬,瞎子背上冷汗直冒,汗毛直竖。

  他紧张的吞了口水,眼睛慢吞吞的朝旁边瞟着。然后发现纸人的嘴张得更大了,还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鞠躬!

  我奶奶是个土生土长但却没什么劳动力的农民,她死后我得知她留了一万三千块钱,我是震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