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什么, 就给她什么。
鲜钰愣了一瞬, 蹙眉想去看齐明手里那灰烬凝成的字,却不料在齐明念完之后,那灰烬登时散了开,连半点字形也不见了。
那混了灰烬的水从齐明的指缝间淌下, 在地上迸溅开来。
齐明仍是不敢信, 他那么小一个徒弟呢,那么小一个徒弟去哪了,怎转眼间就长这样了。
再仔细一看, 面前那人眉眼与小徒弟似乎是有些相似的, 虽说红衣人描了眉, 眼眸也长得更艳一些, 但那上翘的眼梢却是与他那小徒弟一模一样。
鲜钰不知齐明在想什么,但不难看出齐明仍在怀疑。
她想起先前在岛上之时,她故作懵懂无知, 将那柔弱可欺的模样拿捏得正好,哄得齐明肯答应到渡雁台上教她术法。
如今再回来, 她不但变了个模样,将齐明的灵气给击退了, 还隐隐多了几分恣睢骄横,怎么看也与先前不同,这叫齐明怎么敢信。
鲜钰缓缓将气焰抑下,将扬起的眉也往下压了些许。
她学着先前的模样,收敛克制了些许, 好让齐明好接受一些,这才道:“如此,你也该信了。”
齐明倒吸了一口气,心道那玉牌碎了还能复原也就罢了,怎人还能变个模样,这还是原先的人么。
“可你先前为何……”他到底还是想知道为何会这样。
闻言,鲜钰索性摘下了面上覆着的珠帘,一张素白的脸露了出来,隐隐能看出幼时的轮廓来,但比之幼时,更稠丽了许多。
齐明五指一攥,掌心里余下的水珠登时消散。
在鲜钰摘下了面上的珠帘后,他倒是看出来相像了,可仍是想不明白。
鲜钰并不想说翱仙山和碧笙花的事,翱仙山上的时日与山下不同,吃了碧笙花才能令骨头抽长更快,令灵海扩生,令血脉不至于被拉扯寸断。
那并非常人能想象得到的,如今再回想起那时在山上的幕幕,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让她再经历一回,她怕是就熬不过了。
不知时日,也听不见声音,闻不见气味,骨子里记住的,只有那断骨重生一般的痛。
痛不欲生,恨不得将这一身骨头掰断,好让它无需再长。
可若是不提翱仙山和碧笙花,那该如何解释。
鲜钰抿起唇,眼眸微微一抬,只见齐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心道,反正她前世也骗过不少人,当过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女,孩童仅听闻名字便会被吓破胆的恶鬼。
齐明蹙眉道:“那你先前为何是那副模样,为何……”
他哽了一下,话音一顿,便不知该如何说了。
鲜钰唇角一扬,双眸全半闭而起,“你就当我骗你了。”
白涂动了一下耳,那双腥红的眼半闭半睁着,一副将睡将醒的模样。
齐明双眼一瞪,转身就往屋里走,那门嘭一声就关了起来。
院子里,鲜钰仍站在原地,在看见那门合上之后,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茫然来,她垂眸就朝怀里的兔子看了过去,压低了声道:“那本座的残卷呢。”
兔子掀了眼,也道:“那你的残卷呢。”
鲜钰抬步便朝齐明那屋门走去,叩了门便张了唇,唇齿是动了一下,却一时难以开口。
她心道要委婉一些,莫再将这心思脆弱的师尊给吓着了。
缓缓倒吸了一口气,鲜钰才道:“师尊,那钰儿的残卷呢。”
屋里连丁点声音都没有,似是没人一般。
过会,鲜钰又极不要脸地扬声说道:“师尊,师姐让您把残卷给钰儿。”
她话音方落,那门似是被门吹开一般,门边无人,却有一样物事从里砸了出来。
鲜钰连忙抬手,将那物事接住了,怀里的兔子却被当头一砸,登时眼冒金星。
那从屋里砸出的,是一卷竹牍。
在那竹牍被掷出后,门又倏然合起,合上的那一瞬,门框上的尘灰簌簌落下。
竹牍陈旧,狭长的竹片以细剩相连,其上刻字密集,竹片上痕迹斑驳,不但还烧焦的痕迹,更有刀斧劈痕。
可如论是用何种手法,竹片上的刻字依旧清晰深刻,笔锋刚劲有力,未模糊半分。
鲜钰只看了一眼,便知手里的便是那丹阴残卷。
虽只是半卷,但稍一掂量,便知手里这竹牍应由百余枚竹片连接而成。
竹片双面皆有刻字,每个字大小有致,每一个字皆藏了浩瀚无边的灵气,若非如此,又怎会火烧不烂,刀劈不毁,水泡不化。
她怔了片刻,将手里那寒凉无比的竹牍展开,难以置信地细细打量起来,果真是丹阴残卷。
就连白涂也睁大了腥红的眼仔细看着,嗓子略微颤动,似是激动非常,他道:“确实是那后半卷。”
想不到齐明还真给的,给得还这般不郑重,似是扔什么无甚重要的东西一般。
鲜钰将手里那竹牍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忍不住合起眼便将五指覆了上去,感受着手底下那深浅有致的字痕。
虽是合了眼,可那手底下的字却似是钻进了她的仙筋灵海一般,每一个字皆在她的心中有了形,还有了声音。
上半卷是白涂口头教的她,而如今,她才真真见到了这被视为邪物的丹阴卷。
那在脑中响彻的声音,似是白涂在刻字时所低吟出来的一般,她的指腹每划过一行字,脑中便会有声音念出这一行字来。
深刻入心,听之不忘。
指腹正要往下一行字划去时,忽觉一痛。
鲜钰连忙睁眼,却见是白涂咬了她。
怀里那兔子露着牙,在将她的手啃出了血后,竟还转头唾了一下。
鲜钰这才发觉,她竟一不留神就入了卷,幸好尚有痛觉,这才被拉回了神思。
方才她是从这竹牍的后半段起阅的,连前半段也未看过,若不及时止损,她怕是会在这卷中失了神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易断章取义,如此失了神志便容易入魔障。
她心下一哂,皓白的手腕一转,手里那阴冷沉重的半卷竹牍登时不见了。
面前的门紧关着,也不知齐明在屋里做什么,怕是一时不敢信自己昔日那乖顺的徒弟没了,忍不住就伤春悲秋了起来。
鲜钰隐隐还有些愧疚,可她确实前前后后骗了齐明数回。
隔着那薄薄的门扇,她微微躬身行了个弟子礼,这般恭恭敬敬的还是头一回。
随时难以启齿,可尚还能挤出声音来,她道:“多谢师尊。”
屋里没半点动静,里边的人连气息都收敛了,似是装作不在一般。
她正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屋里的人道:“谢为师作甚,是她给你的,不是为师。”
鲜钰扬眉一笑,转身才想到一事,微展的眉心一蹙,回头问道:“方才来时我破了海上的迷阵,却发觉那迷阵已有变动,上岛时又见幻阵重重,不知是不是岛上出了什么事。”
屋里的人盘腿坐在榻上,闻言险些一口血涌上喉头。
他错愕地瞪大了双目,“那阵被你解了?”
“是。”鲜钰顿了一下,又道:“但只是暂时镇住了阵眼中的灵气,只消片刻那法阵便会恢复如常。”
齐明哪敢信,这还是他那柔柔弱弱的,连炼气入体时都会岔气的小徒弟么。
他倒吸了一口气,恍惚觉得,他先前教这小徒弟驭水火,分明是在班门弄斧。
细细一想,方才在院中,鲜钰似还收敛了些许,收敛了尚且与他不相上下,那若是是进浑身解数……
他思绪一滞,不愿再往下想。
也未问鲜钰要丹阴残卷作甚,但既然厉青凝要给,那他便给了。
过了许久,齐明定了心神,在屋中道:“之所以布下法阵,是因前些日子,有心怀歹意者闯了岛。”
鲜钰蹙眉,不知这岛上有何物值得闯岛的,莫不是……
思及此处,她垂眸朝白涂看了一眼,心道莫不是丹阴残卷。
“那人为何闯岛。”她问道。
屋里传出齐明的声音,“不知,伤了几个弟子,可惜长老们赶至时,那人已经跑了。”
“可知是何人?”鲜钰又问。
“不知,但那气息亦正亦邪,十分古怪。”齐明沉声道。
隔着那门,鲜钰哂笑了一声,口中道出一个名字,“泊云。”
齐明在屋里本来纳闷着,想着自己那好端端的小徒弟怎变成如今这模样了,闻言他瞪直了双目,侧头便朝窗棂外望去,可惜眸光被窗棂上裱糊的纸给截住了。
他眸光一闪,讶异道:“可泊云修的并非……”
“他修了邪术,不知他是何时闯岛的。”鲜钰蹙眉问道。
“半月前。”屋里的人道。
鲜钰眸光凛凛,看来泊云是不死心,仍是想拿丹阴残卷。
泊云不知她拿走了星衡柱里的锦盒,自然以为丹阴残卷还在岛上,可她却是被厉青凝给糊弄得不知究竟了,吹了数次枕边风才得知残卷还在岛上。
“泊云数日前尚在都城,可去都城寻其踪影。”鲜钰缓缓道。
她手臂一抬,掌心里登时出现了那遮面珠帘,在将珠帘缓缓遮回面上后,她才道:“毕竟是从慰风岛出去的人,清理门户这等事业得慰风岛亲自来做来好。”
齐明在屋里闷不出声,久久才道:“不知殿下在都城可好。”
“殿下无恙。”鲜钰道。
她说完便要走,已着急着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看一看这残卷了。
可脚刚往外一转,屋里的人忽然又道:“前些日子我观星见天穹有变。”
鲜钰本未放在心上,天穹常常有变,晴日变,雨落时也变。
可继而想到宫中之事,不由得额角一跳,怕是国师又出手了。
“如何变。”鲜钰问道。
齐明在屋盘着腿打坐道:“道是东洲覆尘,龙脉将断,恐窥探天机,故而便出了渡雁台。”
鲜钰愣了一瞬,蹙眉道:“东洲不会覆尘。”
她不敢断言龙脉会被国师如何,但她万万不会让东洲覆尘的,不但不会,还将迎来新主。
那人,只能是她的长公主。
齐明在屋里没说话,他是琢磨了许久才十分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几句话来的。
他隐隐听见屋外的人道了一声“告辞”,接着就没了动静。
窸窸窣窣从榻上下来,齐明走去打开了门,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那红衣人当真走了。
他依旧不太敢信,于是踏出了门槛又朝正厅走去,只见桌上那原本放着玉牌的地方确实空着了。
那玉牌物归原主,当真被带走了。
海上的法阵又被解了,那从外边飘荡而来的扁舟又漂浮着沿着原路而去。
烟波浩渺间,那扁舟似是无根芝草一般。
鲜钰又将那残卷拿了出来,此回未敢细看,唯恐一不留神就神魂入卷,到时船飘到哪儿了也不知。
白涂也朝那竹牍瞧着,忍不住道:“没想到老朽我的的字竟是这般。”
他顿了一下,又道:“可惜了,如今未能长手,即便是想起字怎么写了也写不了。”
鲜钰没搭理它,摩挲着那竹牍的边缘,没想到那刀劈火烤的幕幕似是被记在了这竹片之中一般,竟似风浪一般,直涌入她的脑中。
这竹片,分明也非凡物,否则怎连后人在上边是如何留下痕迹的也记得这般清楚。
神魂似被这竹牍引走了一般,她不由得闭起了双眸。
这双眼一闭,果真看见了一把刀朝她砍来。
她心猛地吊起,连眉心也蹙紧了,可惜那刀太快,她未来得及避开,只隐隐看见一束寒光迎面而来。
那寒芒凛冽,其中杀伐之意藏在了锋利的刃上。
下手之人,定是使了全力。
鲜钰浑身一僵,忽然发觉动也动不了,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削铁无声的大刀已然落下。
可她却不觉疼痛,只见那刀缓缓又抬起,继而又落了下来。
刀是锋芒逼人的刀,那刃口锃亮,定是刚打磨过的。
虽说她动也不能动,可这般陵劲淬砺的刀却未伤及她分毫。
在那把大刀再度被提起之时,她隐隐看见了一张狰狞的脸,那脸上坑坑洼洼的,没有一处光滑平整的皮肤,而五官也扭曲得很,分明是被火烧过的。
然而这人是谁?
鲜钰还未看清,便见那人骤然消失了。
转而眼前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烛天,那烧得艳红的火里,隐隐似有一抹蓝。
再一看,确实是蓝。
那是用灵气所燃的火,那要烧她的,分明是个修士。
火刮刮杂杂地烧到了她的身上,可她却动弹不得,只觉得热气扑面而来,周遭皆闷得厉害。
可她已然不觉疼痛,依旧毫发无伤。
鲜钰怔了片刻,抬头便见一只手高悬而起,而随着那手缓缓攥紧,火越烧越旺。
她循着那手臂往上看,看见了一片宽大的袖口,那袖口橙黄一片,不知本就是这个颜色,还是被熏黄的。
再接着往上一瞧,竟又看见了那张已看不清面目的脸。
那张脸上本还带着笑,可渐渐的,那笑意褪尽,连半分也不剩了。
随后,身穿长袍的人猛地垂下了手,火势倏然止下。
鲜钰猛地回过神,她才发觉,她并未被刀砍,也未被火烧,而经历这两劫的,分明是她手里这卷竹牍。
只是映入眼中的幕幕太真实了些,令她一时之间错以为受难的是她。
可那人是谁?
长袍,脸被烧伤,细细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依旧一无所获。
“怎么,莫不是又入卷了?”白涂忽然问道。
鲜钰垂下眉眼,额上还布着一层薄汗,是方才被吓出来的。
她蹙眉道:“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怎样?”白涂问道。
鲜钰回想着方才看到的幕幕,缓缓道:“方才我窥探到,这残卷是因何而留下刀痕和焦痕的。”
她边说,细长的手指边朝那古卷上的痕迹抚去,方才所看到的幕幕犹在眼前。
“因何?”白涂问道。
鲜钰沉思了片刻,回想着那张被烧得丑陋可怖的脸,缓缓说道:“是一身着长袍的人所为,那人一张脸被烧毁,看不清原貌。”
“下刀劈这残卷的是那人,用灵力燃火将其烧焦的也是那人。”她继而又道。
白涂愣了片刻,双耳微微一动,沉重如钟的声音自腹中传出:“似乎未见过。”
鲜钰当他是不记得了,毕竟这人自己的丹阴卷都能忘,再忘记一个人也无甚奇怪的。
她沉默了半晌,又道:“不过那人似乎是想毁了这残卷,就连手握的大刀也非同一般,你先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老朽我向来卓乎不群,不免会遭人嫉妒,就算未得罪人,人也会来对我下手。”白涂叹了一声。
鲜钰不想再同他扯嘴皮子了,将那长袍人的模样暗暗记了下来。
她暗忖,那长袍人定与皇家有所牵连,若非如此,那残卷之后为何会落入皇家手里,最后又被砌进了渡雁台上的星衡柱里。
可惜她方才所见的幕幕却太短促了些,也未看得清那人的身量。
不过那长袍人的身量乍一眼看去与国师有些相像,只不过国师身穿的长袍素白如雪,而她在火光中所见,那催长了熊熊烈火的人一身袍子染上了火色,也不知究竟是黄还是白。
国师常戴金甲面具,无人见过国师的真容,既然如此——
鲜钰细眉一蹙,那只得想办法将那面具摘下瞧瞧了。
若国师真是欲毁残卷的长袍人,那他定然知晓白涂先前是何身份。
那长袍人既然忌惮残卷,那定然会忌惮在这竹牍上刻字之人。
如此想来,国师那卦珠所示的“灾星伏城,窥匿于西”,似乎也能有所解释了。
鲜钰思绪一顿,被忽然拍来的大浪给拉回了神。
扁舟依旧在海上漂泊着,一道浪打了过来,那叶片一样的船登时被掀到了浪峰之上。
明明几欲倾翻,可这船却能在欲翻未翻之时又稳下来,转瞬间被浪涌推到了数十尺外。
鲜钰蹙眉问道:“可为何我能看见这竹牍遭刀劈火烧时的幕幕。”
船篷里的白涂悠悠道:“那是因为丹阴卷有灵,它想让你看见,自然便让你看见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既然拿到了残卷了,你可要回都城去。”
鲜钰将那残卷收入了袖中,垂下了眼思忖了许久,才道:“不回。”
“你那长公主可是在宫里,你竟不想回都城?”白涂笑了,似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一般。
鲜钰回头睨了他一眼,却未说话。
白涂笑得更是放肆,似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明明那兔子好端端在船篷里待着,可那笑声却如洪钟一般,似要震得连天穹上的行云都要遏止住了。
鲜钰凝神静心,好不容易定下的心绪却被扰乱了。
她怎会不想回都城,怎会不想见厉青凝。
若非如此,她又何必给厉青凝留一块碎步,叫她装不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乱她心神,就连在睡梦中,也要她记着自己。
从在世归来,她哪一刻不想黏在厉青凝身上,在岛上时分明还是孩童的模样,却就想着暗地里出魂去看厉青凝。
后来入了厉青凝的梦,几次出魂,出魂后又入了镜,入镜还不成,她还……
还施了那附魂之术,在厉青凝的魂海之中,看她是如何坏了自己的规矩,是如何合拢了腿,又如何将手往下探的。
是她步步紧逼,让厉青凝时时念着她,让厉青凝对她有所欲求。
即便是夜里被来回折腾,第二日又被那样玩弄,一边说着厉青凝得罪了她,一边又盼着厉青凝日后能知道主动些得罪她。
人非草木,草木亦有所求,而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能有那般的念求也无甚奇怪。
只是,她所想要的,只有厉青凝罢了。
鲜钰紧闭着眼,那眼皮下的眸子微微动了动。
船篷里的白涂消停了,没再笑得肆意,却道:“莫非重活了一遭,你是想明白了,不去招惹那长公主了?”
鲜钰这睁开了眼,“你可还记得国师那卦珠。”
“自然。”白涂缓缓道。
“国师算出了他需戒备的人在城西。”鲜钰回头朝船篷里的兔子看去,一瞬不瞬地望着。
“怎么。”白涂讶异道。
“他担忧的应当不是我。”鲜钰踟蹰着道,顿了一下,她又说:“他怕的,也许是你。”
白涂瞪着一双腥红的眼,“怕这一只兔子?”
鲜钰这才将猜测缓缓道出,“残卷若是皇家交给慰风岛的,想来我所见到的长袍人定与皇室有牵连。”
她话音一顿,又道:“既然与皇室有牵连,若非皇亲贵胄,那定是朝中重臣。况且那人还能驭灵气来烧残卷,那他定是修士。”
“如此。”白涂听得云里雾里的,“可白袍人忌惮丹阴卷,是白袍人自己的事,你又怎么确定那人就是国师?”
鲜钰蹙眉又道:“我也仅是猜测,国师若是白袍人,那他的卦象便有了解释,你不也道那卦的后半句是他强行添上去的么,不过是想让陛下去搜城西罢了。”
她转而又说:“国师一直不肯袒露真容,兴许真是容貌被烧的缘故。”
“故而你才不回都城。”白涂道:“莫非你想将国师引出来,免得长公主深陷水火?”
“确实如此。”鲜钰颔首道。
白涂长叹了一声,“我还道你是幡然悔悟了,想不到,竟是执迷不悟。”
鲜钰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正过身坐直了。
她是要想个法子一窥国师真容,只不过这事不能让厉青凝来,也不能让厉青凝知道。
她倒是不怕厉青凝知道后会将她折腾得连一根手指头都无力气再动,却担心厉青凝冷着脸不动声色,也么也不肯理她。
如此想来,在床榻上只得咬着手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也算是件极好的事,毕竟厉青凝得趣了,她也……
算不得太难受。
船漂泊了一日也未靠岸,幸而天色阴沉,否则船上一人一兔,只得施以灵力蔽日。
白涂叹了一声,那叹息声与腹叫声齐响。
他挪了地儿趴着,望着船头坐着的人,磨牙凿齿道:“还在这海上漂着作甚。”
鲜钰一哽,总不好说是因她做不到像厉青凝那般心如止水,方才想到厉青凝时不由得动了点别的心思,这心思一动,就十分想奔至厉青凝身侧。
这样万万不行,索性在这海上又漂了许久,好看看这漫无边际的海,以此来洗涤心绪。
远在阳宁宫中,厉青凝却是真难受起来了。
难怪吃过鲈鱼之人,偏爱鲈鱼之美,确实尝到了那滋味,便久久不能忘怀。
离鲜钰将那碎布压在茶盏底下已过一日,一日既过,那涌动的思潮却未消减,反而似是被烧热的水一般,在她心头激荡着。
本想着反省不行便接着反省的,不曾想,今日依旧是反省不得,倒是有反省的心,可这心却分明分了大半给那人。
厉青凝索性停了笔,垂眸看向了案上所抄的经书,虽说是一字无误地抄下来了,可字却写得不甚工整,笔锋不够有力,笔走是如龙蛇,可未免太飘了些。
罢了,能一字无误抄下,也算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厉青凝双眸一闭,淡淡道:“将这些东西都撤下去。”
芳心连忙应声,边收拾边道:“殿下,今夜想吃些什么,奴婢让厨娘去做。”
“吃”这一字钻入耳中,厉青凝浑身一僵。
本只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字,可听进耳里,却仿佛变了味。
脖颈微微一动,暗暗咽了一下,却是不由自主的。
厉青凝僵着身,面色依旧与寻常不无不同,心里头却是有燥又恨。
恨自己竟仅仅听见一个字便想到另一种吃法来了,她何曾有过这样的烦忧,分明就是那人给害的。
一想起鲜钰,连同被鲜钰曲解的那些词义也涌上心头。
厉青凝更是觉得,要不得,再这么下去,她非得被逼疯不可。
“殿下?”芳心见她不答,又问了一句。
厉青凝唇舌一动,冷着脸道:“鱼。”
“殿下想如何吃。”芳心又问。
厉青凝丹唇又是一动,“清蒸。”
芳心将案上的纸小心卷起,立即道:“奴婢一会就让厨娘去做。”
厉青凝微微颔首,起身便往屋外走去,只见浮云蔽日,隐隐看见一轮光晕迫近西山。
她侧头道:“国师可有派人进宫。”
“未见有。”芳心想了想道,抬手便将架在笔搁上的狼毫泡进了水里清洗。
厉青凝蹙眉又问:“那两大宗可有派人到太医署?”
“似乎也未见。”芳心应道。
厉青凝侧过身,朝元正殿所在的方向望了过去,“罢了,明日再看看。”
芳心清洗了狼毫,又擦拭了桌子,随后将笔墨纸砚都收拾放进了木托盘里,抬手便捧了出去。
待芳心走远,厉青凝转身又进了屋,不由得朝床榻边上的小柜望去,十分想将柜里的东西拿出来,毕竟放在里边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如今也不知鲜钰有未拿到残卷,算一下时辰,也早该到慰风岛了,若是残卷到手,此时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厉青凝心道,罢了,还怕她人不回来么。
翌日一早,太医署里传出消息,两大宗的人与几位太医起了争执。
这事在宫里传了个遍,宫人们近乎都知道了这事。
厉青凝正吹着勺里的热粥,吹凉了才吃进嘴里,待咽下之后,她才道:“争执?为何起争执。”
“听闻两大宗派人带了药材到太医署,说要借太医署的药锅来熬药,太医署不肯给,道是这些草药来历不明,不能轻易熬制给陛下服用。”芳心低声道。
厉青凝神色淡淡,对此似并不意外,她眼眸一斜,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两大宗的说那是灵植,就算是给了太医署,太医署也未必会用,仍要借那药锅。”芳心又道。
“两大宗不就仗着自己长了仙筋,修得一身术法,还辨得灵植仙草才如此盛气凌人。”厉青凝面色如常道。
芳心颔首,说着便笑了起来,“可太医署里都是什么人,一群老顽固,任两大宗的人怎么说也不肯借,于是两大宗的人便想动用灵气去抢那药锅。”
“若是他们动了手,那便是藐视皇威。”厉青凝声音一凛,“毕竟是陛下下旨命他们去太医署的。”
芳心笑道:“在他们欲要抢锅的时候,李大人将触目可及的药锅全砸了。”
厉青凝又咽了一勺粥,吃完后将碗放在了桌边上,下颌微微一抬令芳心将其拿走。
芳心会意,连忙将那空碗端起,又道:“李大人摔得干脆,将两大宗派去的人气得直跺脚。”
“后来那灵植去了何处。”厉青凝问道。
芳心低声说:“还在两大宗所派之人的手里,他们既不想给太医署,又偏要借锅,现下锅没了,在太医署里闹腾得厉害,说是陛下见不到汤药,定会问罪太医署。”
厉青凝闻言微微扬眉,意味深长道:“也不知会被问罪的究竟是谁。”
芳心端着碗往外看了一眼,回头又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日你让我送去给李大人的信,莫不是让李大人摔锅?”
这话音一落,屋里寂静一片。
厉青凝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叩,蹙眉道:“本宫是这般蛮横的人么。”
芳心连忙摇头:“自然不是。”
厉青凝缓缓道:“本宫只不过是让李大人想些办法,将药草从两大宗手里夺过来。”
芳心愣了一瞬,讪讪道:“想不到李大人平日里看起来那般慈眉善目,竟还有这样的脾气。”
“非也。”厉青凝轻呵了一声,“李大人聪明着,这么一闹,陛下肯定知道了,若是陛下问起来,两大宗不想给也得给。”
芳心倒吸了一口气,随后疑惑道:“莫非那草药真是什么稀罕玩意,两大宗竟怎么都不给交。”
“还记得先前本宫让你查的蝎尾藤么。”厉青凝这才说。
“记得。”芳心双眸微睁,又道:“可那时奴婢什么都查不到。”
厉青凝冷着脸道:“本宫从别处得知了那物,两大宗不肯交给太医署的灵植,便是那蝎尾藤。”
芳心一听,心头登时涌上了一个猜想,那灵植的名字听着就不怎么好,莫非那玩意儿暗藏玄机,莫非陛下那久久未好的病,就是吃那东西吃出来的?
她是想到了,却不能说,瞳仁猛地一缩,连忙闭紧了嘴,连头也低了下去。
厉青凝淡淡道:“无须怕,无论此事后续如何,皆与阳宁宫无关。”
“那殿下可要到太医署去看看?”芳心压低了声音问。
“不必。”厉青凝道。
芳心端稳了手里的碗,连忙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