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93章

  浩瀚天地间, 一叶扁舟迎风而行。

  无人划桨, 可那扁舟却在时而高涌、时而下滚的海浪上漂浮前行着。

  船头红衣人负手而立,而舟篷里却蹲着只兔子。

  鲜钰是真走了,在渡口用玉石换了一叶扁舟,抱着兔子就上了船。

  船是在渡口时, 用玉石和一个船夫换的。

  换船之时, 那在岸边站着的船夫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躺着的玉,张嘴凑近咬了一下,磕得牙疼才信这是真的。

  他错愕地看着船上的人, 问道:“姑娘要坐船去哪儿。”

  “出海。”鲜钰道。

  那船夫闻言更是难以置信, 连连摆手道:“姑娘, 这船出不得海, 况且海上渺茫一片,出了去连路都识不得了,这两日风浪又大得很, 这船定会被掀翻的。”

  “无妨。”鲜钰面上遮着珠帘,面容模糊不清的, 可观其身姿和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那船夫想得就更是多了, 心道这姑娘莫不是要私奔,又抑或是被人伤了心,这才想去到海上去寻一时清静。

  他欲言又止,看着那红衣姑娘上了船,却不曾碰船上的桨, 那桨又沉重得很,哪像是这姑娘能划得动的。

  又观那红衣姑娘怀里还抱了只兔子,那抚在兔子身上的手素白如玉,一看就是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出了去哪活得下来。

  船夫拿了玉石,心里又分外清楚这破破烂烂的小舟根本连半两银子也不值,更是觉得亏欠了人家,不由得道:“姑娘这时候当真出不得海,同别人置气也就罢了,莫要与自己置气。”

  鲜钰笑了,回头便道:“你怎知我是在同别人置气。”

  船夫挠了挠头,“姑娘总不会是无缘无故要坐船到海上的,莫不是和谁生了龃龉?”

  “是。”鲜钰想了想说道。

  “哎,有何事是不能摊开了说的,怎这般同自己置气,这要是到了海上,可不是闹着玩的,那风浪一过来,船定然得被掀翻,老夫看姑娘也不像是划得动桨的,若不……”那船夫顿了一下,挠头挠腮起来。

  半晌,船夫才接着道:“不如老夫将玉石还给姑娘,姑娘将船也还给老夫,这玉石啊,老夫拿得也甚是不安心。”

  鲜钰眼眸微眯,那眸光里凶戾一现。

  船夫浑身一僵,总觉得是被恶鬼盯上了一般,可转瞬,那姑娘眼里的凶光又不见了,他连忙抬手拍了拍胸口,心道大抵是他看错了。

  鲜钰唇角一扬,缓缓道:“确实是有人得罪我了。”

  船夫问道:“何人?”

  “一个令我不甚舒服的人,整日说我不知分寸,可不知分寸的人分明是她,只会使劲儿折腾人。”鲜钰缓缓道。

  她想到走前压在了茶盏下的那碎布,哂笑道:“不过我走前给她留了样东西,她若是看到,定也会不舒服得很。”

  那船夫听得云里雾里的,半晌才问道:“那姑娘,老夫这船……”

  “这船自然是我的了。”鲜钰道。

  船夫未来得及阻止,只见那船径自动了起来,在水面上拖出了一道常常的波纹,而红衣人抱着兔子站在船上,竟动也未动。

  他使劲儿揉眼,可分明看到那木桨好端端在船尾摆着,可船确实又动起来了,倏然间便到了百步之外,似是被疾风推着前行一般。

  船夫呆呆站在岸边,许久才垂头看向了手里的玉石,似是痴傻了一般。

  后来有人去拍他的肩,他才陡然回神,猛地将手里的玉石藏了起来。

  那人问道:“怎今日不去捕鱼了?”

  说话的人话音一顿,往远处一看,又道:“你的船呢?”

  船夫慢悠悠道:“仙人拿去了。”

  那拍他肩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当是这人痴傻了。

  鲜钰就这么到了海上,施以灵力来促这扁舟前行。

  慰风岛正处大阵之中,就连岛外五里之远也在阵里。

  若是御风而行,不但会被迷雾遮眼,还会连这阵法的破绽也寻不着,毕竟阵眼只会是在下,而不会浮在无处可倚的半空。故而她不得不用玉石换了这轻舟,好闯入这阵中。

  远处白雾渐浓,雾锁烟迷,周遭的海景渐渐模糊不清,就连天穹也被云雾遮蔽,叫人上看不见天,下看不见海,只瞧得见足下踏着的船。

  在这云雾迷蒙之中,船拖曳出一道水纹来,继续朝着远处行去。

  “入阵了。”白涂在船篷里冷不丁发出了声音。

  鲜钰却并不因这浓雾忽起而发憷,心下不免还有些欷歔,上一回登岛时,她可是乘着慰风岛的船上去了。

  那时她仍似个豆芽一般,瘦瘦小小的,似是风一吹就会倒,细细一想,距那时也未过多久,她如今却已变了个模样,兴许那完好如初的玉牌认得她,可齐明,怕是万万不敢认她的。

  她皓臂一抬,灵气从灵海中缓缓逸出,凝在了掌中。

  朱红的衣袂一甩,掌中的灵气登时被拍了出去。

  可却似是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只听见噗的一声,却惊不起浪花,也拍不散周遭缭绕的雾。

  鲜钰微微蹙眉,“这阵似乎和先前不同了。”

  那窝在船篷里的兔子这才窸窸窣窣地爬了出来,爪子一抬,扒在了鲜钰的绣鞋上。

  鲜钰不得不弯腰将白涂抱了起来,蹙眉问道:“为何挥不散这雾。”

  “它将你的灵气侵吞了。”白涂缓缓道。

  鲜钰又抬起了手,指尖上那聚起的灵气泛着幽蓝的光,远远看着竟似是一团鬼火。

  “莫试着去挥散这雾,既然它要吞你之灵气,你便反将其侵陵霸尽。”白涂那苍老的声音从腹中传出。

  鲜钰皓腕一转,手里骤然出现了一盏灯,灯中空落落一片,古朴陈旧得似是蒙了尘一般。

  倏然间,周遭雾气倏然聚起,那白茫茫的一团,似是狰狞着脸的白无常一般,一瞬便被吸纳到了这灯盏之中。

  浓雾一散,倏然间,又有雾气从海上缭绕而起。

  虽那白雾消了还会再生,可这空暇之间,已足够让鲜钰看清这海面的模样。

  只见远处立着八根石柱,那石柱是从海里伸出来,苔藓紧覆着,远远看去幽绿一片,叫人看不清上边刻着的纹路。

  待船又驶近了一些,鲜钰才得以看清,那石柱上刻着的分明是极其繁复的符文。

  “破。”白涂忽然道。

  鲜钰手腕一转,只见那破空而出的灵气似是一道寒芒,那寒彻入骨的冷光倏然一散,分成了几道打入了石柱之内。

  只见云雾陡然一凝,竟没有再生起,也没有四散而开,似是被定在了原处一般。

  船驶向了慰风岛,一眼望去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岛上寂静一片,就连诵读声和弟子们练剑时那寒剑噌响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这也太古怪了些,鲜钰心道。

  下了船,鲜钰脚步一顿,望着这偌大一片岛,顿时没了方向,她这才想起来。

  厉青凝只同她说残卷还在岛上,却未告诉她,残卷在岛上的何处。

  这叫她如何找,莫不是要将这岛掀起来找?

  她错愕地站在原地,一副怒而不敢言的样子,倒吸了一口气之后,将那涌上喉头的愤懑又咽了下去。

  这确实怨不得厉青凝,是她忘了问,在得知残卷还在岛上便会冲昏了头,一时兴起就来了。

  白涂见她不走,疑惑道:“站在这做什么。”

  鲜钰哽了一下,却未回答。

  她心道,既然丹阴残卷是交由慰风岛保管的,那想来岛上的长老应当知道那残卷被厉青凝藏在了何处。

  只不过,长老们知道是一回事,说不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厉青凝又连一样信物都未曾给她,这叫她用什么凭证来拿那残卷。

  鲜钰站在岸边,只觉得头都要疼起来,想来还是得找齐明。

  “你莫不是……不知道残卷在何处。”白涂缓缓问道。

  “是。”鲜钰磨牙凿齿着道。

  白涂哂笑了一声,悠悠道:“你那长公主殿下,总不该什么都未给你,你拿着殿下给你的东西,去同人要不就得了么。”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厉青凝似乎什么也没给她。

  可仔细想想,厉青凝却又给了她许多,连她不想要时也硬是要给,可那些皆是在床榻上给的。

  鲜钰那素白的脸倏然涌上了一片红云,却不是羞,而是被气红的。

  她都被翻来覆去的这般和那般了,厉青凝竟连一样定情信物也不曾给她,虽说她想方设法问出了丹阴残卷所在,可那残卷还未拿到手,便算不得。

  “如何。”白涂瞪着一双通红的眼问道。

  鲜钰垂下头,看着怀里那雪白的兔子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问道:“你可会什么缩骨之术,就是能让模样变小的那种。”

  “要多小。”白涂还真当她是想学缩骨术。

  鲜钰想了想道:“就是那种可以让我看起来像七岁小儿一般的。”

  白涂倒吸了一口气:“缩骨只能让身形看起来小,可却不能让你返老还童。”

  鲜钰心道也是,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办法来,索性道:“罢了。”

  “又如何?”白涂又问。

  “带你去见见人。”鲜钰覆面的珠帘微微一摆,薄唇张合着道。

  起先白涂还不知道鲜钰要带他去见谁,直至他被紧紧勒在怀中,一口气差点没喘上,再看鲜钰隐蔽了气息,轻车熟路地沿着山路走着。

  虽上岛时听不见比剑的声音,也听不见人言,可在走上那蜿蜒的山路时,白涂才发觉,竟是个幻阵。

  在破开那幻阵后,鲜钰登上了那高低不一的石阶,迎着狂如肆虐般的山风直往上走。

  她只微动手腕,便毫发无伤地入了幻阵之中,可阵中的幻象却困不着她。

  在将幻象识破之后,这岛山的真容也映入眼中。

  白涂那腥红的眼往旁一转,果真如鲜钰所说,待他来见人了。

  他起先并未想过这慰风岛上会有这么多的弟子,似是书院一般,弟子们皆穿着弟子服,三三两两的在论道,在下棋,亦或是在谈天说地。

  未料到,岛外的人小心翼翼地修行,只能对外称作是高武,而这岛上的弟子们,却连半分担忧也没有,不但无须躲躲藏藏,还有仙长点拨。

  只是那些弟子修为还尚欠,全都觉察不见有外人上岛。

  甚至连鲜钰从他们身旁走过时都未曾发觉,还是一副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鲜钰如闲庭信步一般,步调慢得很,显示在一星广场外停留了一下,见无长老在旁观,这才往里走去。

  红衣人从人群中穿过,那衣袂翻飞着,她脸上有噙着冷笑,宛如厉鬼一般。

  正是周遭的人皆看不见她,依旧在打闹吵杂着,她一身凶戾之气与之格格不入,更像是恶鬼索命。

  有些个五感灵敏的弟子怔愣着停下了动作,只觉得身边似有一股寒风刮过一般,可又与山间得风不一样,那寒意令他们不由得瑟瑟发抖,似是连灵海都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分明是修为高深的仙长向他们施压时,他们才会有这般感觉。

  那几人错愕地循着那寒意望去,却只看见了彼此怔愣的脸,几人面面相觑着,过会不由得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这些弟子,不乏十来岁的,有的还更小。

  白涂见状啧啧道:“你在这做什么,来吓小孩儿?”

  鲜钰脚步一顿,又转身在这广场之后看了一圈,在人群中细细搜索着,边道:“找几位旧友。”

  “你还有旧友?”白涂登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就岔气了。

  鲜钰本想去捂它的嘴,可手在那兔嘴前顿了一下,想想又觉得不对,转而去捂起了这兔子的腹部。

  白涂笑停后才道:“怎么,莫不是你在岛上时,有何人得罪过你。”

  鲜钰眉一扬,脸上的珠帘被风给吹开了,露出一张明艳的脸来,她不紧不慢道:“也不算。”

  确实不算,她只是想看看风翡玉如何了。

  那一回她在路上将风翡玉给拦了,才得知泊云让风翡玉去渡雁台取一古卷的事。

  她将风翡玉拦下,又想让风翡玉常常她前世灵海被毁之痛,索性废了他的灵海。

  若是风翡玉的灵海废了,想来如今在慰风岛上见不到他也不奇怪,毕竟这慰风岛乃是传授仙家之术了,灵海已废之人再习不得仙家之书,再在这岛上待着也无甚用处。

  那风翡玉,怕是回停火宫了,她暗忖。

  可这就有些奇怪了,怎连风愿眠也不见了,莫不是风愿眠同他一齐回了停火宫,那风停火的四子风北还又何在?

  放眼望去,这一星广场上哪有风家人的气息。

  鲜钰眉一蹙,转身就往别处走了,依旧没去找齐明,而是去了弟子们的寝屋。

  偌大的岛上果真见不到一位风家人,也许这三位真的回停火宫去了。

  风翡玉虽是被泊云欺瞒了,可意欲盗走岛上古卷为真,而风愿眠也是十分要面子的人,兴许觉得无颜面对岛上的仙长,就跟着回停火宫了。

  再观那风北还,向来痴痴傻傻的,平日里也无甚主意,还怯弱得很,现下兄长和姐姐都走了,他自然也会跟着走。

  鲜钰思索了一番,心道定是这样。

  “找不着人了么。”白涂悠悠道。

  “罢了,不找了。”鲜钰鞋尖一转,蹙着眉就走出了那院子。

  可她心下又百般不是滋味,前世她被这几人害得身为停火宫宫主却回不得去,可这几人却出了岛却又轻易回去了。

  是她执迷不悟,耿耿于怀,将前世的怨全带到今生来了,可她却十分不是滋味。

  似乎……

  今生暂且不谈,可似乎就连前世,那停火宫也不应该是她的一般。

  那些人敬她一声“宫主”,却不是打心底敬她,而是怕她。

  鲜钰垂下眼,只觉得心绪忽就乱了起来,她连忙合起了眼,运起了周身灵气,借此凝心静神。

  双眸再度睁开,眼里的阴冷已然消散。

  “既然是你书写的丹阴卷,你可感知得到那半卷所在何处。”她望着怀里那只兔子道。

  白涂眼一抬,“是老朽我写的,可又不是我生的,况且那丹阴卷又未生灵智,怎么感知得到。”

  鲜钰心道罢了,她心下依旧是不大想去找齐明。

  “你不知去厉青凝住的地方看看么。”白涂忽然开口。

  鲜钰不想说她未想到,毕竟像残卷这般重要的东西,厉青凝向来不会将其放在身侧。

  她冷着脸道:“我正要去。”

  白涂嗤笑了一声,若非他如今是兔子的模样,定早就满脸不屑了。

  厉青凝那宅子干净得很,院子里的鱼甚是肥美,应当时时有人来投喂,又观地上连片落叶也不见,应该是有人常来打扫的。

  鲜钰从石桥上走过,手一抬,从石桥的护栏上抚了过去,竟干净得连尘灰也未染。

  这般细心,即便是芳心也做不到。

  她脚步一顿,只听见侧卧的门嘎吱一声合上。

  侧头看去,竟见是绒儿捧着盆从屋里出来,盆沿上还搭着一块湿布。

  绒儿还是那副模样,脸似乎圆润了不少,未被檀夫人所害,在这岛上好生呆着。

  鲜钰站着未动,等到绒儿出了院子后,她才垂下眸缓舒了一口气。

  这一世确实不一样了。

  回过神,鲜钰进屋翻找了一番,连带着墙也敲了一遍,这屋子里能藏物的地方她都施以灵气探了探,皆是一无所获。

  “还有何处可以找?”白涂打了个哈欠问道。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蹙眉道:“莫问这么多,睡你的。”

  这一回非去找齐明不可了,只是不知齐明在不在院子里。

  虽说她吃了碧笙花后突破了境界,可以齐明的修为,想要匿形糊弄过去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半刻后,鲜钰步至齐明的小院,方踏进门便觉得有一股无形之里在诱她靠近。

  那感觉分外熟悉,又十分温和,似是有一只手在牵着她走一般。

  鲜钰脚步一顿,探出了一缕灵气,却发觉那引她靠近之处竟无半分凶煞之意,甚至还将她灵气中的戾气还化解了。

  甚是奇怪,似是有什么本就属于她的东西在唤她过去一般。

  鲜钰双眸一睁,心道莫不是丹阴残卷。

  如此看来,那丹阴残卷果真在等着她。

  她心下一喜,垂眸问道:“你可有觉察到什么。”

  白涂已在半梦半醒之间,闻言才睁开眼,动着鼻嗅了嗅道:“并无。”

  鲜钰心道这兔子定是睡糊涂了,她抬步便朝院子里走去,径直走向了主厅。

  她倏然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因那勾她前行的无形之力消失了,而是因为察觉到厅中有人。

  不巧,那人正是齐明。

  齐明背对着门,正在擦拭桌上一块立着的玉牌。

  他身姿颀长,一头墨发高冠而起,看着依旧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修为却似乎无甚长进。

  鲜钰停在了门外,微微眯起眼朝桌上那块玉牌看了过去,看着那玉牌的边角,还有那出众的玉质,犹觉得熟悉。

  那玉牌正中刻着“慰风岛”三个字,边上似乎还刻了个名,可惜边角上的刻字太小了些,她看得不甚清楚。

  这一倾身,不由得就往前迈了一步。

  仅是一步,那立着的玉牌陡然亮起。

  鲜钰一怔,连忙又退了回去,只见那亮起的光渐渐黯淡,又恢复如常。

  她倒是定下了心,可那正擦拭玉牌的人却懵了。

  齐明猛地将那玉牌捧了起来,抬手便往上拍了几下,还疑惑道:“怎就亮了。”

  屋外鲜钰屏息凝神,缓缓又退了一步,将身上那藏匿身形的术法给暗暗多加了一层。

  齐明困惑地看着手里的玉牌,“莫非是想见见光了。”

  说完,他还真捧着那玉牌往厅外去,意欲将起拿到天穹底下渐渐日光。

  鲜钰心里恨极了那玉牌,本以为是丹阴残卷在勾着她往里走,未料到,竟是那块被厉青凝埋在衣冠冢里,后来又被挖了出来的玉牌在勾她。

  齐明往前走一步,她便退一步。

  远近适宜,那被齐明拿在手里的玉牌未再亮起。

  齐明更是纳闷了,对着手里的玉牌就道:“为师对你还不够好么,不但日日擦洗,还供了瓜果,你怎就只亮了一瞬。”

  鲜钰闭起双眸,不愿相信那玉牌与她果真有些牵连。

  齐明忽地蹙眉,这才觉得到有一丝不对劲。

  陡然间,浩瀚的灵气似浪涌般滔天而起,院里的树皆簌簌作响,地上的泥尘被卷至半空之中。

  鲜钰怔了一瞬,只见那卷起的灵气朝院子四处横扫而起,那灵气汹涌,只消一瞬便刮至她身侧。

  她身形一晃,陡然又退离了些许,却听见身后传来嘭的一声。

  门合上了。

  她还未曾见过齐明这般认真的样子,原先以为齐明空有一身修为,却不懂得如何去用。

  现下一看,齐明到底还是有些本事的。

  那扫荡的灵气触及了她的衣袂,那匿形之术霎时被破。

  鲜钰眼眸一抬,猛地抬手护在了身前,只见那朝她扑面而去的灵气似撞上了什么屏障,月白的光往回迸溅而去。

  齐明讶异地望着远处的红衣人,握着玉牌逼近了一步,不料手里那块凉飕飕的玉石竟又亮了起来。

  鲜钰尚还将手护在身前,朱红的衣袂里露出的那几根手指白得晃眼。

  她面上又遮着珠帘,眸光里尽是冷意。

  齐明看不清红衣人的容貌,谨慎地又往前迈出了半步,没想到手里的玉牌亮得更甚。

  鲜钰只觉得十分煎熬,登时百种解释涌上心头,思忖时眼眸微微眯着,那眼梢却使劲儿往上扬,更似山中精魅。

  “你是何人。”齐明不由得问道。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缓缓从唇齿间挤出了两个字:“师尊。”

  “还有这般攀亲的?”齐明大骇。

  鲜钰衣袂一荡,齐明手里的玉牌便似是生了灵智一般。

  齐明一时未抓稳,那未被焐热的玉已然脱手而出,朝那红衣人的手中落去。

  鲜钰抓了个正着,这才看清了这玉牌角上刻着的两个小字。

  果真是她的名字。

  她摩挲着那两个小字,指腹下的玉石凹凸不平。

  这玉石在落入了她手中之后,那光渐渐黯淡而下,可玉石却未暗沉,反而润亮得似是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难怪擦拭了这般久都未见透亮如初。”齐明哑声道。

  他眼眸一转,又朝红衣人望了过去,上下打量了许久也未敢道出那个名字。

  鲜钰索性又唤了一声:“师尊。”

  那声音已不如孩童时软糯,虽依旧轻得很,似是无甚气力一般。

  齐明依旧瞪着眼,虽是收敛了周身灵气,可却未松下警惕。

  “你在渡雁台上教我术法时,可不是这般的。”鲜钰硬是从唇齿间挤出了声音了。

  齐明动了动唇,“这不可能。”

  远在都城,阳宁宫中。

  厉青凝无意中碰到了纸上未干的墨痕,指腹上染了一抹墨迹。

  芳心低着声道:“殿下,听李大人说,三皇子又好转了不少,身上有些许疱疹已经结痂了。”

  厉青凝揉开了指腹上的墨痕,蹙眉道:“可见到两大宗的人往太医署去,李大人可有提其他。”

  “李大人未提,不过陛下倒是将蒙大人召了过去,但孟大人先前也照看过三皇子,陛下担忧,故而让孟大人隔着垂帘以金线诊脉的。”

  厉青凝蹙起的眉心一展,“孟大人给陛下开了什么药。”

  芳心想了想道:“是一些去寒滋补的,说是陛□□内有寒气,身子又虚得很。”

  她顿了一下,又道:“金麟宫今晨便燃了地龙,说是陛下受不得寒。”

  厉青凝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两大宗可有再送汤药进宫?”

  “有,”芳心又道:“不过,确实比平时晚了一些。”

  厉青凝唇角似微微勾起,可面色依旧冷得很,淡淡道:“两大宗是把汤药送来了,可陛下却未必会喝了。”

  芳心愣了一瞬,小心翼翼问道:“若是陛下不喝,那会如何?”

  “且看着便是。”厉青凝指腹上的墨迹却未揉散,反倒还染黑了大片。

  她抬手道:“帕子。”

  芳心连忙将铜盆里的帕子拧干给她递了过去。

  厉青凝细细擦拭着指腹,垂着无甚波澜的眼道:“他当时做出那样的决断,如今造成的种种都因由他自己来承。”

  芳心蹙眉:“那殿下,我们要做些什么。”

  厉青凝淡淡道:“无甚好做的,隔岸观火就是了。”

  芳心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现下,再等着看看国师会做些什么。”厉青凝将手里那湿帕递了出去,待芳心接过去之后,她又执起了狼毫。

  厉青凝执着狼毫蘸了些墨,那稍稍干起的笔毫又软了下去。

  她从桌上抽出了一张信笺来,蘸了墨的笔毫落在了纸上,一行笔锋犀利的字缓缓书下。

  芳心站在一旁收敛了目光,她见厉青凝是要写信,便未再多看一眼,待余光斜见厉青凝将信笺折起,她才低声问道:“殿下,这信是要送给何人?”

  “拿去太医署,交到李大人手里。”厉青凝面无表情道。

  她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多时,两大宗之人必会去太医署,届时有些事需要麻烦李大人去做。”

  “奴婢这就去送信。”芳心连忙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小心些,莫被他人瞧见。”

  待门合上,厉青凝才想起一事,她眉心一蹙,连忙撕下了一角浣花笺,在上边写了一行字。

  写好后,她确实将那纸拢进了掌心里,将其揉作了一团。

  那团纸兀自燃起,在厉青凝的掌中燃成了灰烬。

  见那角浣花笺确实被烧没了,厉青凝才舒了一口气,站起身便朝木架上的铜盆走近,将双手泡入了盆里细细搓洗着。

  直至手中沾着的灰烬被洗净了,她也未将手从盆里抬起。

  心十分乱,尤其是在想到鲜钰留给她的那碎布时。

  一想到那角碎布,不由得想到鲜钰将那布料撕下时的神情,那隐忍却又克制不住地逸出微喘的模样。

  她两眼一闭,干脆将手从盆里举起,擦干了手上沾着的水后边朝床榻走去。

  从布枕下,她拿出了那一角碎布来,似是迷了神一般,不由得像鲜钰当初所做那般,将这碎布举到鼻前嗅了一下。

  厉青凝陡然回过神,弯腰便打开了床榻边上的小柜,欲要将手里这碎布往柜子深处扔。

  可刚打开柜子,她便看见柜子深处躺着一块帕子。

  她自然知道这帕子为何会在里边,是她扔的。

  为何要扔,是因她多看这帕子一眼,便会想起那日对镜的不堪。

  方才涌上心头那点旖旎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厉青凝一哽,索性将手里的碎布也扔了进去,接着就将那木柜关紧了。

  她心有杂念,想法分外不堪,着实要不得。

  也不知为何,开了荤后竟像是有了瘾一般,定是被那人祸害的,厉青凝暗忖。

  她冷着脸走到了桌边,摆正了鼓凳便坐了下去。

  既然心有杂念,就该反省,一日反省不得,明日便接着反省。

  如何反省,那自然是抄书。

  而在那一角浣花笺在她手中燃成灰烬之后,远在慰风岛上,站在庭院里的齐明忽然见有一角碎纸迎风而来。

  他抬手接住,却未见纸上有字,其中却又蕴着灵气。

  鲜钰看着齐明将那纸燃尽在掌中,又施以术法,令树叶与屋檐上的霜水冲他而去,后又归聚在他的掌中。

  被打湿后,灰烬在掌中凝聚成了字。

  齐明讶异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朝远处的人看了过去。

  鲜钰看他薄唇一动,久久才有声音从他的唇齿间逸出。

  齐明仍是不敢信,似要将嘴里那些个字音都嚼碎一般,他蹙眉道:“她道……”

  “她道,你要什么,便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