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95章

  厉青凝果真未去太医署, 隔着江岸观起了失火, 心里无甚波澜。

  这江岸那头的火,还是她令人烧的。

  她预料得到两大宗不肯交出蝎尾藤,但又不敢断了皇帝的汤药,唯恐断了一日, 皇帝便会受药瘾之苦。

  故而, 两大宗只能假意到太医署,装作是要同太医署共研那药草的熬炼之法,实则却万万不想让蝎尾藤经太医署的手。

  这一回, 就要看两大宗要如何应对了。

  此番厉无垠已不在宫内, 若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无人能替他们拿主意, 这江岸那头的火,怕是要越烧越旺了。

  厉青凝未在房中久坐,起身就往院子里走, 站在院中又仰头朝天穹望去。

  只见天色依旧灰沉沉的,欲雨却未落, 像是正在酝酿着一场昏天黑地的瓢泼大雨。

  虽说往年入冬前后也是这般,天光近乎被浓云掩蔽。可如今的天色却太古怪了些, 压城的黑云经久不散,也不知是不是国师又在天师台祈雨。

  厉青凝蹙起眉,更是忧心起那去慰风岛取残卷的人了。

  不管如何,取未取到都该传讯回来才是,可如今没个音信, 也不知如何了。

  想到那卦象,又思及鲜钰将白涂也一齐带走了,她唯恐国师会设法追赶过去。

  厉青凝眸光沉沉,心道不成,决不能让国师离开都城半步。

  而在太医署中,两大宗所派之人果真正和几位大人在争吵着。

  太医署的地上一片狼藉,地上湿漉漉一片,全是洒在地上的汤药,那地面污浊得很,还遍布着碎瓷。

  地上那些药锅的残片触目惊心,若是无意踩倒,那定会伤到脚。

  可偏偏太医署的大人和两大宗的弟子便站在其中,几人皆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李大人指着那满地的碎瓷片,疾声厉色道:“看你们还如何借,你们在这太医署里找得到一个药锅,李某我便砸一个!”

  那四人在两大宗中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其中一人破口大骂道:“老东西,就凭你也敢和仙家斗。”

  李大人登时笑了,一张脸已然怒红,却还提着唇角在笑,他道:“仙家?就你们敢自称仙家了,就连你们宗主也未曾在陛下面前自称为仙。”

  另一人掌中聚起的灵气,那灵气一聚,令袖口浮荡而起。

  李大人面色一凛,“又想动手?你们莫不是忘了这是东洲皇宫,在宫中自然要守宫中的规矩。”

  那人刚将手抬起,手立即被身旁的人按了下去。

  收起了灵气后,那人仍是气愤得很,可瞪着这遍地的碎瓷,又瞪不出朵花来。

  李大人未说过,一同站在其中的杜大人开口道:“陛下命两大宗将药草拿来,可你们如今却将那药草捂得严实,莫非是那药草见不得人?”

  “休得胡说!给陛下服用的药草,又怎会见不得人!”一人应道。

  杜大人冷哼了一声,“那为何你们不拿出来让大家都瞧上一瞧。”

  方才说话的人登时抿紧了嘴,他垂下眼,手腕翻转了起来,那聚集的灵气将地上的碎瓷托了起。

  只见那些零零碎碎的碎瓷皆浮于半空,竟缓缓拼凑而起,似要拼凑回原先的样子一般。

  可地上数个药锅的碎片皆混在了一齐,即便是有这修补破损之物的术法,一时也补不齐一个锅。

  在半空浮荡的碎瓷渐渐拼出了一个药锅的轮廓,可仍是有几处缺漏着,豆大般的缺口遍布锅身,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熬药的样子。

  施术者见状只能收手,那已拼出个形状来的药锅登时落在了地上。

  只听见啪的一声,那锅又在地上碎裂开来,分成了大大小小好几部分。

  听见这声响,在门外站着的药童僵着身往里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朝站在身旁的另一位小童道:“仙长们又摔药锅了。”

  那站在旁边的小童连忙将手抵在了唇上,“嘘”了一声后说道:“大人还藏了数个药锅,莫慌。”

  屋里,李大人下颌一抬,脸是气红了,可却硬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悠悠道:“若是陛下今日未喝上汤药,你们可就要挨板子了。”

  闻言,两大宗派来的人更是火冒三丈,这话本是他们说的,如今却从这位大人嘴里道出来了。

  “来人,去将此事禀告陛下。”李大人又道。

  “老头你敢!”其中一位修士登时惊道。

  李大人面色一凛,朝那说话的人看了过去,“不然,你们就将药草拿出来,倒是让太医们都长长眼,那究竟是什么不能轻易见人的物事。”

  四人面面相觑,那眸光交汇,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一人道:“给就给。”

  李大人侧头朝杜大人看了过去,却见杜大人微微蹙眉,似是略有怀疑。

  只见那答应要给的人手腕一转,掌中登时出现了一个布袋,再讲布袋扯开后,他从其中拿出了一把晒干的药草来。

  李大人虽知修士常常身携各类奇珍异宝,可未料到,那人竟是从巴掌大的布袋里,拿出了腕口般粗,还约莫有五寸长的药草来。

  那药草是晒干的,故而根茎和叶片皆已泛黄,那晒干而卷缩起的叶子上隐隐还能看见些墨色的纹路。

  “拿去。”那从药草从布袋里拿出来的修士道。

  李大人抖出了一块帕子,将那药草包起后才小心拿在手里打量着。

  那修士见状嗤笑了一声,“老头你莫非是怕咱们毒害你?”

  李大人未说话,对身旁站着的杜大人道:“来,你看看。”

  杜大人立刻凑上前去,只看一眼便冷了脸,“竟还敢拿旁物出来糊弄人,你们莫不是觉得太医署连区区一株黑线凤莲也认不得。”

  将黑线凤尾拿出的修士大惊失色,磨牙凿齿道:“竟还想冤枉人,料你们也不知黑线凤尾是何物。”

  杜大人冷声道:“黑线凤尾性凉,有清热燥湿之用,抗惊厥,利尿消肿,若是修者服用,还能用来镇灵海受损之痛,可若是日日服,不论是常人还是修士,皆会腹泻不止。”

  “确实如此。”李大人在旁颔首道。

  那修士抿起唇,瞪着一双眼没再说话。

  “料你们也不敢日日熬煮这黑线凤尾给陛下服用。”杜大人沉声道。

  “所以,还不将那药草拿出来,昨日陛下说了,非太医署呈去的汤药不会喝一口,你们莫不是想拿太医署的药锅熬好了汤药,再给陛下灌进嘴里!”李大人神情严厉,敢怒敢言。

  登时那几人说不出话来了,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罢了,回去问问宗主。”说话的人拱了一下手,说道:“大人们恕罪,今日是我等冒犯了,无意冲撞大人们,只是宗主有令,那药草不得经他人之手。”

  李大人冷着脸哼了一声,“我看你们就是有意冲撞。”

  等到几人甩袖离去之后,李大人的神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他垂头看着这一低的狼藉,似是要晕厥一般,竟踉跄了一下,站在边上的杜大人连忙去扶他。

  李大人跌坐在座椅上,缓缓喘出了一口气,半晌才道:“这些人可真是蛮不讲理。”

  “确实不讲理。”杜大人长叹了一声,实在无眼再看这屋子,只好道:“我去看看三殿下。”

  说完,杜大人便甩袖出了门。

  李大人招招手,令门外正探头往里看的小童进屋。

  待那小童走近后,他才抬手掩住了嘴,低声道:“替我给长公主带句话。”

  那小童点点头,跨过了地上的碎瓷,风一般往外跑。

  阳宁宫中,厉青凝连一步也未往外踏,却轻易就得知了太医署传来的消息。

  从太医署来的小童站在边上,十指搅在了一起,也不敢抬头看厉青凝,就低着头小声道:“李大人道,那两大宗的人带着药草回去了,不知还需做些什么。”

  厉青凝蹙起的眉心一展开,淡淡道:“无须再做什么,等便是了,若是陛下问起,便照实说。”

  小童点了一下头,那瘦弱的肩缩得厉害,一双眼往地上瞅着,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抬头看一眼。

  厉青凝愣了一瞬,只觉得这小孩儿低着头的模样有些像鲜钰幼时……

  幼时她故作懵懂害怕,总是一副瑟瑟缩缩的模样,连说句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声音又软又糯。

  思及此处,厉青凝连忙抬手揉起了眉心,想不到,她竟总是想到鲜钰,连看个小孩儿都觉得像鲜钰幼年的模样。

  像她却又不像她。

  鲜钰先前虽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可双眼到底还是精亮的,无意露出的眸光狡黠得很。

  她摆摆手,再不去看那孩童一眼,唯恐多看一眼,就会更想鲜钰一分。

  小孩儿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就出了阳宁宫,又朝太医署跑了回去。

  厉青凝坐在院子里闭起了眼,将鲜钰幼时的模样从头脑中赶出去。

  可幼时的模样是赶出去了,鲜钰现下那风姿绰约的模样又从心头涌出,她倒吸了一口气,索性抬眼就朝远处的草树看了过去。

  多看看草木,兴许头脑中就全是草木了。

  她也不是不愿想鲜钰,只是一思及鲜钰这般那般的模样,就不免会觉得自己……

  确实不是人。

  挣扎了许久想要做个人,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了自己,令自己忘了规矩,做足了那不知节制的恶人。

  起初还会觉得自己失了礼数,没了规矩,种种罪状罄竹难书,而如今不知怎的,却觉得无需再书了,反正她连书都抄不好。

  厉青凝暗叹了一声,先前尚且还有底气说自己无所欲求,如今再怎么装模作样,却如何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了。

  鲜钰还未传讯息回来,也不知人到哪儿了。

  厉青凝思忖了许久,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她本想用灵气燃了纸片传信的,可惜不知鲜钰究竟在何处,故而也不知要将那纸片燃去哪儿为好。

  罢了,只要国师仍在都城中便好。

  芳心从远走来,弯腰低着声在厉青凝耳边道:“殿下,暗影传信回来了。”

  厉青凝的思绪陡然间被拉了回来,满腹旖旎荡然无存,她冷声道:“如何?”

  芳心道:“凤咸王安然无恙回到了王府,只是在归去之后,他便没了动静,未见从屋里出来一步。”

  厉青凝神色一变:“未曾出屋一步?”

  芳心微微颔首。

  厉青凝微微抿起唇,许久才道:“那除他以外呢,王府里可有别的动静。”

  她话音一顿,又道:“凤咸城里有无可疑之人。”

  芳心摇头:“暗影未报。”

  厉青凝心下不解,“按理来说,此番凤咸王回去应当是坐不定的,可怎会在屋里不曾踏出一步呢。”

  芳心蹙眉道:“莫非是病了?”

  “那也病得太巧了些。”厉青凝淡淡道。

  芳心抿唇不语。

  厉青凝思忖了一会,又低声说:“凤咸王若是聪明,那他走前定会与陛下见上一面,好叙叙旧情,诉诉苦,可他出了天牢便走了,分明是不想息事宁人。”

  “如此,凤咸王回去后定会有所动作,但他却藏在屋中不出,分明有鬼。”厉青凝冷声又道。

  “那该如何是好?”芳心问道。

  “罢了,凤咸王之事,还轮不到本宫来担忧。”厉青凝淡淡道。

  她顿了一下,又说:“凤咸王之事暂无暇去管了,不过倒是要让暗影盯好了,若是凤咸王与妥那国之人有了交集,定要想方设法跟紧,莫让凤咸王踏进妥那国一步。”

  “是。”芳心连忙应声。

  厉青凝凤眸一闭,屈起的手在石桌上敲了敲。对于如何对付妥那国,她忽然有了主意,只不过,这主意还未到出的时候。

  那未曾传信回都城的红衣人,如今已经近岸。

  海浪拍打在岸边,倏然间,那翻白的浪涌又退了回去。

  行了不知多远的扁舟搁在了银白的沙石上,那船上的乌篷已掀起大半,船里还进了不少海水。

  鲜钰抱着白涂从船头一跃而出,那朱红的裙角曳在了水面上,只轻轻一点便又扬了起来。

  水面上一圈涟漪登时泛起,似是蜻蜓点了水一般。

  她仍是未回都城,垂头看了一眼怀里那忽然醒来的兔子,蹙眉道:“你当真记不得卜算之术了么。”

  “要是记得,我早去算上一卦何时能吃得上一顿好的了。”白涂闷声道。

  鲜钰扬起,“在海上时不是给你捕到鱼了么。”

  白涂嗤笑了一声,“就你那般,用灵气胡乱一烤,这半点佐料也不见,那鱼能好吃么。”

  鲜钰十分想将怀里那兔子扔出去,可又怕这兔子背着她跑回都城去,想想还是不扔了。

  她轻呵了一声,未同怀里那兔子多说,便朝远处望了出去。

  只见山水正好,那远处起伏的山像是笔搁一般,起起伏伏的,连山鸟的影子也不见,静得出奇。

  “过了这段时日,定会让你吃顿好的。”鲜钰说道。

  白涂没吭声,又合起了眼,似是两眼一闭便睡着了。

  鲜钰未敢再耽搁,踏风便朝远山而去,在半山腰上寻了个洞穴,划地立了圆阵,就地打起了坐来。

  那被放在阵里的兔子陡然睁开了眼,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通红的眼朝圆阵外一瞬不瞬地看着。

  半卷竹牍又被鲜钰取出,这竹牍全然展开后竟在地上铺了甚远。

  每一枚竹片上皆刻了字,竹片上的字虽是刻下的,但不比狼毫写下的差,那一勾一捺甚是有力,似乎就是用狼毫写的,只不过力道深得几近穿透了这不甚单薄的竹片。

  聚气凝神,鲜钰垂眸下看,指腹从那一个个字上一划而过。

  她未敢走神,似要将那写字全然记在心里一般,连眼也未眨上一眨。

  每一个字皆细细看了,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未落,待将这这残卷大略记下,洞外的天地已从白日迫近天黑。

  天色一沉,那落进洞中的光尽数退去,周遭登时一片昏暗。

  那盘腿坐在地上的红衣人已然合眼,未敢走神,只见她皓腕一转,那在地上铺开的竹牍登时被翻了一面。

  她微微弯下腰,虽是闭着眼,可手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竹牍开头的第一个字上。

  鲜钰又从前往后,仔细地用指腹将字触探了一遍。

  她那浅得无甚血色的薄唇微微动着,仔细一听,竟是将竹牍上的字念了出来。

  远处伏在地上的兔子动了动耳,却依旧望向法阵之外,连半点声音也没吭出。

  兴许是退潮的缘故,山外那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声缓了下来,而在阴暗处蛰伏起来的虫兽却纷纷出来了。

  法阵无形,可在飞虫掠过之时,却在法阵上擦出了一道莹白的线来,那飞虫未被伤及,但却飞不进法阵之内。

  飞虫如同扑火一般,可稍一离近便被摊开,那一点点莹白的光恰若星光,在这昏黑的山洞中闪烁着。

  鲜钰食指一弹,那摊开在地上的残卷登时卷了起来,成卷的残卷在地上一滚,险些滚出了法阵之外。

  残卷上的每一个字皆刻进了她的心底,只消一起念,那成串的字形便从她的眼前晃过。

  一个个字似是燃起来一般,可连一丝暖意也未生起,反倒阴冷十足,是为丹阴。

  那一瞬,似是拨开了云雾得以看见山水一般。

  鲜钰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下半卷。

  灵海中的灵气震荡不已,似是成了洞外的海,而那一个个的字便是风,风一吹刮,霎时海浪翻天而起。

  她身子骨本就弱,灵力又在乱窜着,浑身筋骨都疼痛不堪。

  顿时像是回到了翱仙山上,抑或是回到了前世被残害之时,那分筋错骨之痛遍布周身,她猛地一咳,一口血涌上喉来。

  牙关往下一咬,硬是咽了下去。

  半卷丹阴卷已能让她灵海结婴,那若是一整卷……

  鲜钰紧闭的双眸微微一动,不敢再分神。

  她沾了血的薄唇似是染了胭脂一般,那唇微微一动,一个个字音从唇齿间逸出,读的,正是那竹牍上的字。

  洞外的天地本还能看得见寥寥几颗星,可登时墨云重重,云间电光一闪,黑天骤亮。

  雷未落下,可已在云中蛰伏。

  元正殿中,厉载誉正在批阅奏折。

  他眸光沉沉地握着狼毫,在奏折上批下了一行字,却看也不看大殿中跪着的小童一眼。

  那小童战战兢兢跪着,身上穿着的分明是天师台的服饰,可这一回,他手上却未捧着金盘,也未将听涛珠拿在手中。

  过了许久,厉载誉才道:“国师莫不是未接到朕的旨意。”

  小童连忙道:“国师大人道尚有一卦未卜算好,况且近日又在备着祈福仪式,待那一卦卜算出来,便带上卦珠入宫拜见陛下。”

  厉载誉脸色一黑,又猛地咳了几声,“祈福?为何人祈福。”

  仙童连忙道:“自然是为陛下祈福。”

  “国师那一卦何时卜得出来。”厉载誉冷声道。

  “不知。”仙童颤着声道。

  厉载誉双眸一闭,只觉得浑身疲软非常,口也干得很,像是十日未喝水了一般,一时间头晕脑胀得厉害。

  他本想冲那仙童发怒,又想追究国师过错,可周身皆是无力,心烦气躁得似是心里燃了一团火。

  厉载誉摆手便道:“一日,若是国师一日内还未将卦卜得出来,想必功力已是大退。”

  仙童战战兢兢抬头,只见那身穿着明黄衣裳的人猛地甩了袖。他叩谢之后便站起身,可两腿却麻得很,咚一声又跪了下去。

  分明是跪得太久,双腿已然无力了。

  仙童那双眼一润,险些哭了出来,待又站起身后,才连忙退了出去。

  厉载誉躺在座椅上,眼前迷蒙一片,竟不大看得清物事了,胸膛下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着,令他连气也喘不顺。

  站在一边的太监微微侧头,这才发觉有一丝不对劲,连忙道:“陛下?”

  厉载誉索性合起了眼,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连那太监的话也不大听得清了,他又虚弱无力地咳了几声。

  太监一怔,顿时扬声就想唤门外的人去传太医。

  怎料,厉载誉握在扶手上的五指一紧,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咬着牙似是使劲了全力一般,道:“传长公主。”

  元正殿里的皇帝浮躁不安地靠在椅背上,两耳嗡鸣着,内心似在渴求什么,可又说不出个究竟来,那感觉令他着实想挠破了喉咙,可浑身却连一点力气也快要使不上了。

  那太监将厉载誉的意思带到阳宁宫时,厉青凝还要熄灯,她微微蹙眉,顿时想起,那两大宗的将蝎尾藤带回去后便没再进宫了。

  这是厉载誉第一日断那汤药,汤药断一日便会令其痛苦非常,如同金石药成瘾一般。

  厉青凝面色一凛,颔首便应了下来。

  她正要出去时,芳心连忙拿了件披风过来,给她披了上。

  芳心低着声道:“殿下,夜里凉。”

  厉青凝微微颔首,却按下了芳心的手,她转身便走了出去,亲自系好了披风上的细绳。

  辇车摇摇晃晃到了元正殿,跟了一路的太监连忙放下了脚凳,让厉青凝踩着下来。

  只见元正殿里灯火通明,门和窗棂上裱糊的纸皆透出了明晃晃的光来。

  不曾想这么晚了,厉载誉竟还在元正殿里。

  厉青凝蹙起眉,上阶梯后,推门便往殿内走去。

  步入大殿中后,她果真没看见厉载誉在批阅奏折,而是躺在座椅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门外守着的太监连忙将门合上了,规规矩矩地在殿外站着。

  厉青凝走上前去,行了礼便道:“不知皇兄此番传臣妹前来,可是有何事要议。”

  可厉载誉却仍是仰着头靠在座椅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看着屋顶。

  殿里已无他人,一时间静得很,只有那烛芯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皇兄?”厉青凝又走近了一步。

  厉载誉甚是艰难地抬起手,将她招到了身前。

  厉青凝见他那干燥的唇一张一合着,似在说什么话,可那声音太小了些,即便是她修为不浅,一时也听不清楚。

  她只好弯下腰,侧耳又靠近了些许。

  厉载誉瞪着一无神的眼,缓缓道:“朕莫不是要死了。”

  “臣妹这便唤太医前来。”厉青凝淡淡道。

  厉载誉覆在扶手上的手忽地发力,他一张脸登时又白又红,上下唇紧紧咬着,倏然便坐起了身。

  他一双眼里满是血丝,侧过头便朝厉青凝看了过去。

  厉青凝面无表情地对上了他的双眸,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

  那蝎尾藤的瘾,倒是挺厉害。

  “莫去。”厉载誉缓缓道。

  “皇兄想说什么。”厉青凝蹙眉道。

  厉载誉合起眼,身子微微一晃,似是连坐都要坐不稳了,他无甚气力地道:“朕今日喝了太医署呈来的汤药,但……”

  “料想太医署也无这胆子。”他话音一顿,已近乎耗尽全力。

  厉青凝倾着身道:“皇兄请说,臣妹听着。”

  厉载誉动了动唇,又道:“若说今日有何不同,那便是……”

  “什么。”厉青凝淡淡道。

  厉载誉双眸一睁,一双眼红得似是要淌血一般,“朕今日未喝两大宗呈来的汤药。”

  厉青凝抿唇不言,打量起了厉载誉的神色。

  厉载誉无力道:“你说,两大宗是不是意欲谋害朕。”

  “臣妹不敢断言。”厉青凝随即道。

  她面上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可惜厉载誉双眼所见幕幕皆模糊无比,不然必会看见厉青凝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厉青凝面上无甚表情,与平日里无甚区别,似是眼前这被药瘾折磨的人也无甚重要一般。

  她眸光冷淡,可心下却清楚,厉载誉身侧果真没有可信之人了。

  正是皇子争储之时,朝中半数的人又倾向了厉无垠那一侧。

  厉载誉若是给,那厉无垠便得拿,可若是他不给,厉无垠连抢的心思都不能有,若是有了那等心思,那便是僭妄。

  厉无垠正是僭妄了,才落入如今这田地。

  如今厉载誉找她来,想必已是信极了她。

  厉青凝又道:“若皇兄真想知道,何不让两大宗此时将汤药呈来。”

  厉载誉打了个冷颤,无力地将双臂环在了身前。

  见状,厉青凝解开了披风的系带,给他披了上去。

  “朕觉得十分渴……”厉载誉呢喃般道。

  “似是分外想吃一物,但却不知是什么。”他又道。

  “十分想,抓破喉咙也想……”厉载誉双眼浑浊无光。

  厉青凝按住了他颤抖着想要抬起的手,缓缓道:“皇兄,可要命人将那汤药呈来。”

  厉载誉眉心紧蹙着,手猛地发力,可仍是被厉青凝按着。

  似是按着一张薄纸般,厉青凝只将两指轻轻搭在了上边,未用什么气力,便将其按住了。

  过了许久,厉载誉瞪大了双眼,紧咬的牙关一启,只道出了两个字——

  “呈来。”

  厉青凝了然,厉载誉这是忍不住了。

  金石药尚能使多少世家勋贵成瘾,更别提这非凡间之物的蝎尾藤了。

  过后不久,和胥宗的人将汤药呈来,待厉青凝端入殿中,那人便走了。

  厉青凝端着一碗药缓缓步近,那碗中的汤药竟晃也未晃。

  她未将碗直接端给厉载誉,而是舀了一勺递到了厉载誉的嘴边。

  在喝下一口后,厉载誉急跳的心似是缓下不少,再喝一口,心中的烦躁一扫而空。

  待一口一口将碗里的汤药喝尽,厉载誉已是大汗淋漓,却恢复如常了。

  他靠在椅背上,身上仍披着厉青凝的披风,双眼尚还通红,可却已然有神。

  “皇兄觉得如何。”厉青凝淡淡问道。

  厉载誉将手抬起又猛地落下,将那雕着虎首的扶手砸得嘭一声响起。

  “此汤药促人成瘾。”他磨牙凿齿道。

  厉青凝不动声色地站在边上,头微微低着,乍一眼看去甚是顺从。

  厉载誉面色一凛:“和胥宗和那揽日宗怎敢……”

  厉青凝睨了他一眼,却依旧未说话。

  “朕每日饮完这汤药,都觉夜里精力充沛,不曾想,这汤药竟会成瘾。”厉载誉垂下了眼眸,眼中颓唐一现。

  他缓缓屈起手肘,抬手扶住了额头,那扶额的手微微颤着。

  过了许久,厉载誉才道:“是朕信错了人。”

  他倒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想到,到头来竟全错了。”

  厉青凝侧头看他,问道:“皇兄打算如何处置两大宗。”

  “处置?”厉载誉薄唇一动。

  他道完这两字竟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胸膛震颤着。

  厉青凝蹙眉问道:“皇兄可有想法,总不能放任两大宗如此。”

  厉载誉摇头:“这哪是容易的事,朕拿什么去处置两大宗。”

  沉默了半晌,厉青凝缓缓道:“皇兄不妨物尽其用。”

  “怎么说。”厉载誉睁着一双通红的眼朝身侧的人看了过去,此时视线恢复如常,他愕然发觉,自己这皇妹竟然仍是一脸漠然。

  厉青凝淡淡道:“既然如此,皇兄不妨借他人之手来耗竭两大宗之力。”

  “借何人之手。”厉载誉错愕了一瞬。

  厉青凝眼眸一抬,“妥那国似乎不大安分,若到避无可避之时,皇兄不妨借两大宗的手。”

  厉载誉恍然大悟,“朕果真是昏了头。”

  案上那空着的碗正静静放在几本奏折之上,而碗里却是连半滴汤药也不剩了。

  厉载誉眼珠一转便朝那碗望了过去,“金石药之瘾尚能克制,此物虽是灵植熬炼,但想来与金石药不无不同。”

  厉青凝没开口,那汤药是用什么熬出来的,她十分清楚。

  “只怕是往后之日,朕皆要受那药瘾所扰了。”厉载誉缓缓又道。

  “皇兄有何主意。”厉青凝这才问道。

  厉载誉道:“明日,朕将宣两大宗宗主入宫,看看他们有何说法。”

  厉青凝微微颔首,“可皇兄若是不服用那汤药,受药瘾所扰,那日后该如何上朝。”

  闻言,厉载誉神色凛凛,“此事不得令他人知晓,今后早朝时,朕需要有一人垂帘旁听,若朕面色有异,便即刻退朝。”

  说完,厉载誉转头朝身侧站着的玄衣长公主看了过去。

  厉青凝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微微低身行了一个礼,可眸光依旧是冷冷淡淡的。

  在出元正殿前,厉载誉又同她说了不久前国师命仙童入宫一事。

  于此,厉青凝自然也得知了国师道还有一卦未卜算出来。

  在回到阳宁宫后,厉青凝长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肩颈这才松下了半分。

  芳心从远处跑来,担忧地道:“殿下,陛下可有为难你。”

  厉青凝唇角噙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来,那笑冷淡得很,似是讥讽一般。

  她丹唇一动,这才道:“未曾。”

  “那、那……”芳心本想问,可顿时又止住了,这并不是她能问的。

  厉青凝侧头睨她,“无须担忧。”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本宫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芳心连忙问道:“殿下请说。”

  “明日到天师台,道国师还未将执镜赔给本宫,顺道看看,国师有未在准备祈福仪式。”厉青凝淡淡道。

  “是。”芳心连忙道。

  而在东洲某一隅,铺天盖地的黑云从四处聚起,笼罩在一座山上。

  本就只有寥寥数颗星,如今被这黑云一遮,连半颗星也瞧不见了。

  只见黑云之中,一道光倏然亮起,天穹登时被照亮了大半。

  那似要劈穿崇山的丹红闪电似染了血一般,倏然穿云而落。

  轰隆一声巨响,就连大地也震颤了起来,海上陡然翻起了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