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青凝果真未去太医署, 隔着江岸观起了失火, 心里无甚波澜。
这江岸那头的火,还是她令人烧的。
她预料得到两大宗不肯交出蝎尾藤,但又不敢断了皇帝的汤药,唯恐断了一日, 皇帝便会受药瘾之苦。
故而, 两大宗只能假意到太医署,装作是要同太医署共研那药草的熬炼之法,实则却万万不想让蝎尾藤经太医署的手。
这一回, 就要看两大宗要如何应对了。
此番厉无垠已不在宫内, 若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无人能替他们拿主意, 这江岸那头的火,怕是要越烧越旺了。
厉青凝未在房中久坐,起身就往院子里走, 站在院中又仰头朝天穹望去。
只见天色依旧灰沉沉的,欲雨却未落, 像是正在酝酿着一场昏天黑地的瓢泼大雨。
虽说往年入冬前后也是这般,天光近乎被浓云掩蔽。可如今的天色却太古怪了些, 压城的黑云经久不散,也不知是不是国师又在天师台祈雨。
厉青凝蹙起眉,更是忧心起那去慰风岛取残卷的人了。
不管如何,取未取到都该传讯回来才是,可如今没个音信, 也不知如何了。
想到那卦象,又思及鲜钰将白涂也一齐带走了,她唯恐国师会设法追赶过去。
厉青凝眸光沉沉,心道不成,决不能让国师离开都城半步。
而在太医署中,两大宗所派之人果真正和几位大人在争吵着。
太医署的地上一片狼藉,地上湿漉漉一片,全是洒在地上的汤药,那地面污浊得很,还遍布着碎瓷。
地上那些药锅的残片触目惊心,若是无意踩倒,那定会伤到脚。
可偏偏太医署的大人和两大宗的弟子便站在其中,几人皆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李大人指着那满地的碎瓷片,疾声厉色道:“看你们还如何借,你们在这太医署里找得到一个药锅,李某我便砸一个!”
那四人在两大宗中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其中一人破口大骂道:“老东西,就凭你也敢和仙家斗。”
李大人登时笑了,一张脸已然怒红,却还提着唇角在笑,他道:“仙家?就你们敢自称仙家了,就连你们宗主也未曾在陛下面前自称为仙。”
另一人掌中聚起的灵气,那灵气一聚,令袖口浮荡而起。
李大人面色一凛,“又想动手?你们莫不是忘了这是东洲皇宫,在宫中自然要守宫中的规矩。”
那人刚将手抬起,手立即被身旁的人按了下去。
收起了灵气后,那人仍是气愤得很,可瞪着这遍地的碎瓷,又瞪不出朵花来。
李大人未说过,一同站在其中的杜大人开口道:“陛下命两大宗将药草拿来,可你们如今却将那药草捂得严实,莫非是那药草见不得人?”
“休得胡说!给陛下服用的药草,又怎会见不得人!”一人应道。
杜大人冷哼了一声,“那为何你们不拿出来让大家都瞧上一瞧。”
方才说话的人登时抿紧了嘴,他垂下眼,手腕翻转了起来,那聚集的灵气将地上的碎瓷托了起。
只见那些零零碎碎的碎瓷皆浮于半空,竟缓缓拼凑而起,似要拼凑回原先的样子一般。
可地上数个药锅的碎片皆混在了一齐,即便是有这修补破损之物的术法,一时也补不齐一个锅。
在半空浮荡的碎瓷渐渐拼出了一个药锅的轮廓,可仍是有几处缺漏着,豆大般的缺口遍布锅身,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熬药的样子。
施术者见状只能收手,那已拼出个形状来的药锅登时落在了地上。
只听见啪的一声,那锅又在地上碎裂开来,分成了大大小小好几部分。
听见这声响,在门外站着的药童僵着身往里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朝站在身旁的另一位小童道:“仙长们又摔药锅了。”
那站在旁边的小童连忙将手抵在了唇上,“嘘”了一声后说道:“大人还藏了数个药锅,莫慌。”
屋里,李大人下颌一抬,脸是气红了,可却硬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悠悠道:“若是陛下今日未喝上汤药,你们可就要挨板子了。”
闻言,两大宗派来的人更是火冒三丈,这话本是他们说的,如今却从这位大人嘴里道出来了。
“来人,去将此事禀告陛下。”李大人又道。
“老头你敢!”其中一位修士登时惊道。
李大人面色一凛,朝那说话的人看了过去,“不然,你们就将药草拿出来,倒是让太医们都长长眼,那究竟是什么不能轻易见人的物事。”
四人面面相觑,那眸光交汇,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一人道:“给就给。”
李大人侧头朝杜大人看了过去,却见杜大人微微蹙眉,似是略有怀疑。
只见那答应要给的人手腕一转,掌中登时出现了一个布袋,再讲布袋扯开后,他从其中拿出了一把晒干的药草来。
李大人虽知修士常常身携各类奇珍异宝,可未料到,那人竟是从巴掌大的布袋里,拿出了腕口般粗,还约莫有五寸长的药草来。
那药草是晒干的,故而根茎和叶片皆已泛黄,那晒干而卷缩起的叶子上隐隐还能看见些墨色的纹路。
“拿去。”那从药草从布袋里拿出来的修士道。
李大人抖出了一块帕子,将那药草包起后才小心拿在手里打量着。
那修士见状嗤笑了一声,“老头你莫非是怕咱们毒害你?”
李大人未说话,对身旁站着的杜大人道:“来,你看看。”
杜大人立刻凑上前去,只看一眼便冷了脸,“竟还敢拿旁物出来糊弄人,你们莫不是觉得太医署连区区一株黑线凤莲也认不得。”
将黑线凤尾拿出的修士大惊失色,磨牙凿齿道:“竟还想冤枉人,料你们也不知黑线凤尾是何物。”
杜大人冷声道:“黑线凤尾性凉,有清热燥湿之用,抗惊厥,利尿消肿,若是修者服用,还能用来镇灵海受损之痛,可若是日日服,不论是常人还是修士,皆会腹泻不止。”
“确实如此。”李大人在旁颔首道。
那修士抿起唇,瞪着一双眼没再说话。
“料你们也不敢日日熬煮这黑线凤尾给陛下服用。”杜大人沉声道。
“所以,还不将那药草拿出来,昨日陛下说了,非太医署呈去的汤药不会喝一口,你们莫不是想拿太医署的药锅熬好了汤药,再给陛下灌进嘴里!”李大人神情严厉,敢怒敢言。
登时那几人说不出话来了,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罢了,回去问问宗主。”说话的人拱了一下手,说道:“大人们恕罪,今日是我等冒犯了,无意冲撞大人们,只是宗主有令,那药草不得经他人之手。”
李大人冷着脸哼了一声,“我看你们就是有意冲撞。”
等到几人甩袖离去之后,李大人的神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他垂头看着这一低的狼藉,似是要晕厥一般,竟踉跄了一下,站在边上的杜大人连忙去扶他。
李大人跌坐在座椅上,缓缓喘出了一口气,半晌才道:“这些人可真是蛮不讲理。”
“确实不讲理。”杜大人长叹了一声,实在无眼再看这屋子,只好道:“我去看看三殿下。”
说完,杜大人便甩袖出了门。
李大人招招手,令门外正探头往里看的小童进屋。
待那小童走近后,他才抬手掩住了嘴,低声道:“替我给长公主带句话。”
那小童点点头,跨过了地上的碎瓷,风一般往外跑。
阳宁宫中,厉青凝连一步也未往外踏,却轻易就得知了太医署传来的消息。
从太医署来的小童站在边上,十指搅在了一起,也不敢抬头看厉青凝,就低着头小声道:“李大人道,那两大宗的人带着药草回去了,不知还需做些什么。”
厉青凝蹙起的眉心一展开,淡淡道:“无须再做什么,等便是了,若是陛下问起,便照实说。”
小童点了一下头,那瘦弱的肩缩得厉害,一双眼往地上瞅着,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抬头看一眼。
厉青凝愣了一瞬,只觉得这小孩儿低着头的模样有些像鲜钰幼时……
幼时她故作懵懂害怕,总是一副瑟瑟缩缩的模样,连说句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声音又软又糯。
思及此处,厉青凝连忙抬手揉起了眉心,想不到,她竟总是想到鲜钰,连看个小孩儿都觉得像鲜钰幼年的模样。
像她却又不像她。
鲜钰先前虽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可双眼到底还是精亮的,无意露出的眸光狡黠得很。
她摆摆手,再不去看那孩童一眼,唯恐多看一眼,就会更想鲜钰一分。
小孩儿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就出了阳宁宫,又朝太医署跑了回去。
厉青凝坐在院子里闭起了眼,将鲜钰幼时的模样从头脑中赶出去。
可幼时的模样是赶出去了,鲜钰现下那风姿绰约的模样又从心头涌出,她倒吸了一口气,索性抬眼就朝远处的草树看了过去。
多看看草木,兴许头脑中就全是草木了。
她也不是不愿想鲜钰,只是一思及鲜钰这般那般的模样,就不免会觉得自己……
确实不是人。
挣扎了许久想要做个人,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了自己,令自己忘了规矩,做足了那不知节制的恶人。
起初还会觉得自己失了礼数,没了规矩,种种罪状罄竹难书,而如今不知怎的,却觉得无需再书了,反正她连书都抄不好。
厉青凝暗叹了一声,先前尚且还有底气说自己无所欲求,如今再怎么装模作样,却如何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了。
鲜钰还未传讯息回来,也不知人到哪儿了。
厉青凝思忖了许久,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她本想用灵气燃了纸片传信的,可惜不知鲜钰究竟在何处,故而也不知要将那纸片燃去哪儿为好。
罢了,只要国师仍在都城中便好。
芳心从远走来,弯腰低着声在厉青凝耳边道:“殿下,暗影传信回来了。”
厉青凝的思绪陡然间被拉了回来,满腹旖旎荡然无存,她冷声道:“如何?”
芳心道:“凤咸王安然无恙回到了王府,只是在归去之后,他便没了动静,未见从屋里出来一步。”
厉青凝神色一变:“未曾出屋一步?”
芳心微微颔首。
厉青凝微微抿起唇,许久才道:“那除他以外呢,王府里可有别的动静。”
她话音一顿,又道:“凤咸城里有无可疑之人。”
芳心摇头:“暗影未报。”
厉青凝心下不解,“按理来说,此番凤咸王回去应当是坐不定的,可怎会在屋里不曾踏出一步呢。”
芳心蹙眉道:“莫非是病了?”
“那也病得太巧了些。”厉青凝淡淡道。
芳心抿唇不语。
厉青凝思忖了一会,又低声说:“凤咸王若是聪明,那他走前定会与陛下见上一面,好叙叙旧情,诉诉苦,可他出了天牢便走了,分明是不想息事宁人。”
“如此,凤咸王回去后定会有所动作,但他却藏在屋中不出,分明有鬼。”厉青凝冷声又道。
“那该如何是好?”芳心问道。
“罢了,凤咸王之事,还轮不到本宫来担忧。”厉青凝淡淡道。
她顿了一下,又说:“凤咸王之事暂无暇去管了,不过倒是要让暗影盯好了,若是凤咸王与妥那国之人有了交集,定要想方设法跟紧,莫让凤咸王踏进妥那国一步。”
“是。”芳心连忙应声。
厉青凝凤眸一闭,屈起的手在石桌上敲了敲。对于如何对付妥那国,她忽然有了主意,只不过,这主意还未到出的时候。
那未曾传信回都城的红衣人,如今已经近岸。
海浪拍打在岸边,倏然间,那翻白的浪涌又退了回去。
行了不知多远的扁舟搁在了银白的沙石上,那船上的乌篷已掀起大半,船里还进了不少海水。
鲜钰抱着白涂从船头一跃而出,那朱红的裙角曳在了水面上,只轻轻一点便又扬了起来。
水面上一圈涟漪登时泛起,似是蜻蜓点了水一般。
她仍是未回都城,垂头看了一眼怀里那忽然醒来的兔子,蹙眉道:“你当真记不得卜算之术了么。”
“要是记得,我早去算上一卦何时能吃得上一顿好的了。”白涂闷声道。
鲜钰扬起,“在海上时不是给你捕到鱼了么。”
白涂嗤笑了一声,“就你那般,用灵气胡乱一烤,这半点佐料也不见,那鱼能好吃么。”
鲜钰十分想将怀里那兔子扔出去,可又怕这兔子背着她跑回都城去,想想还是不扔了。
她轻呵了一声,未同怀里那兔子多说,便朝远处望了出去。
只见山水正好,那远处起伏的山像是笔搁一般,起起伏伏的,连山鸟的影子也不见,静得出奇。
“过了这段时日,定会让你吃顿好的。”鲜钰说道。
白涂没吭声,又合起了眼,似是两眼一闭便睡着了。
鲜钰未敢再耽搁,踏风便朝远山而去,在半山腰上寻了个洞穴,划地立了圆阵,就地打起了坐来。
那被放在阵里的兔子陡然睁开了眼,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通红的眼朝圆阵外一瞬不瞬地看着。
半卷竹牍又被鲜钰取出,这竹牍全然展开后竟在地上铺了甚远。
每一枚竹片上皆刻了字,竹片上的字虽是刻下的,但不比狼毫写下的差,那一勾一捺甚是有力,似乎就是用狼毫写的,只不过力道深得几近穿透了这不甚单薄的竹片。
聚气凝神,鲜钰垂眸下看,指腹从那一个个字上一划而过。
她未敢走神,似要将那写字全然记在心里一般,连眼也未眨上一眨。
每一个字皆细细看了,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未落,待将这这残卷大略记下,洞外的天地已从白日迫近天黑。
天色一沉,那落进洞中的光尽数退去,周遭登时一片昏暗。
那盘腿坐在地上的红衣人已然合眼,未敢走神,只见她皓腕一转,那在地上铺开的竹牍登时被翻了一面。
她微微弯下腰,虽是闭着眼,可手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竹牍开头的第一个字上。
鲜钰又从前往后,仔细地用指腹将字触探了一遍。
她那浅得无甚血色的薄唇微微动着,仔细一听,竟是将竹牍上的字念了出来。
远处伏在地上的兔子动了动耳,却依旧望向法阵之外,连半点声音也没吭出。
兴许是退潮的缘故,山外那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声缓了下来,而在阴暗处蛰伏起来的虫兽却纷纷出来了。
法阵无形,可在飞虫掠过之时,却在法阵上擦出了一道莹白的线来,那飞虫未被伤及,但却飞不进法阵之内。
飞虫如同扑火一般,可稍一离近便被摊开,那一点点莹白的光恰若星光,在这昏黑的山洞中闪烁着。
鲜钰食指一弹,那摊开在地上的残卷登时卷了起来,成卷的残卷在地上一滚,险些滚出了法阵之外。
残卷上的每一个字皆刻进了她的心底,只消一起念,那成串的字形便从她的眼前晃过。
一个个字似是燃起来一般,可连一丝暖意也未生起,反倒阴冷十足,是为丹阴。
那一瞬,似是拨开了云雾得以看见山水一般。
鲜钰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下半卷。
灵海中的灵气震荡不已,似是成了洞外的海,而那一个个的字便是风,风一吹刮,霎时海浪翻天而起。
她身子骨本就弱,灵力又在乱窜着,浑身筋骨都疼痛不堪。
顿时像是回到了翱仙山上,抑或是回到了前世被残害之时,那分筋错骨之痛遍布周身,她猛地一咳,一口血涌上喉来。
牙关往下一咬,硬是咽了下去。
半卷丹阴卷已能让她灵海结婴,那若是一整卷……
鲜钰紧闭的双眸微微一动,不敢再分神。
她沾了血的薄唇似是染了胭脂一般,那唇微微一动,一个个字音从唇齿间逸出,读的,正是那竹牍上的字。
洞外的天地本还能看得见寥寥几颗星,可登时墨云重重,云间电光一闪,黑天骤亮。
雷未落下,可已在云中蛰伏。
元正殿中,厉载誉正在批阅奏折。
他眸光沉沉地握着狼毫,在奏折上批下了一行字,却看也不看大殿中跪着的小童一眼。
那小童战战兢兢跪着,身上穿着的分明是天师台的服饰,可这一回,他手上却未捧着金盘,也未将听涛珠拿在手中。
过了许久,厉载誉才道:“国师莫不是未接到朕的旨意。”
小童连忙道:“国师大人道尚有一卦未卜算好,况且近日又在备着祈福仪式,待那一卦卜算出来,便带上卦珠入宫拜见陛下。”
厉载誉脸色一黑,又猛地咳了几声,“祈福?为何人祈福。”
仙童连忙道:“自然是为陛下祈福。”
“国师那一卦何时卜得出来。”厉载誉冷声道。
“不知。”仙童颤着声道。
厉载誉双眸一闭,只觉得浑身疲软非常,口也干得很,像是十日未喝水了一般,一时间头晕脑胀得厉害。
他本想冲那仙童发怒,又想追究国师过错,可周身皆是无力,心烦气躁得似是心里燃了一团火。
厉载誉摆手便道:“一日,若是国师一日内还未将卦卜得出来,想必功力已是大退。”
仙童战战兢兢抬头,只见那身穿着明黄衣裳的人猛地甩了袖。他叩谢之后便站起身,可两腿却麻得很,咚一声又跪了下去。
分明是跪得太久,双腿已然无力了。
仙童那双眼一润,险些哭了出来,待又站起身后,才连忙退了出去。
厉载誉躺在座椅上,眼前迷蒙一片,竟不大看得清物事了,胸膛下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着,令他连气也喘不顺。
站在一边的太监微微侧头,这才发觉有一丝不对劲,连忙道:“陛下?”
厉载誉索性合起了眼,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连那太监的话也不大听得清了,他又虚弱无力地咳了几声。
太监一怔,顿时扬声就想唤门外的人去传太医。
怎料,厉载誉握在扶手上的五指一紧,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咬着牙似是使劲了全力一般,道:“传长公主。”
元正殿里的皇帝浮躁不安地靠在椅背上,两耳嗡鸣着,内心似在渴求什么,可又说不出个究竟来,那感觉令他着实想挠破了喉咙,可浑身却连一点力气也快要使不上了。
那太监将厉载誉的意思带到阳宁宫时,厉青凝还要熄灯,她微微蹙眉,顿时想起,那两大宗的将蝎尾藤带回去后便没再进宫了。
这是厉载誉第一日断那汤药,汤药断一日便会令其痛苦非常,如同金石药成瘾一般。
厉青凝面色一凛,颔首便应了下来。
她正要出去时,芳心连忙拿了件披风过来,给她披了上。
芳心低着声道:“殿下,夜里凉。”
厉青凝微微颔首,却按下了芳心的手,她转身便走了出去,亲自系好了披风上的细绳。
辇车摇摇晃晃到了元正殿,跟了一路的太监连忙放下了脚凳,让厉青凝踩着下来。
只见元正殿里灯火通明,门和窗棂上裱糊的纸皆透出了明晃晃的光来。
不曾想这么晚了,厉载誉竟还在元正殿里。
厉青凝蹙起眉,上阶梯后,推门便往殿内走去。
步入大殿中后,她果真没看见厉载誉在批阅奏折,而是躺在座椅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门外守着的太监连忙将门合上了,规规矩矩地在殿外站着。
厉青凝走上前去,行了礼便道:“不知皇兄此番传臣妹前来,可是有何事要议。”
可厉载誉却仍是仰着头靠在座椅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看着屋顶。
殿里已无他人,一时间静得很,只有那烛芯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皇兄?”厉青凝又走近了一步。
厉载誉甚是艰难地抬起手,将她招到了身前。
厉青凝见他那干燥的唇一张一合着,似在说什么话,可那声音太小了些,即便是她修为不浅,一时也听不清楚。
她只好弯下腰,侧耳又靠近了些许。
厉载誉瞪着一无神的眼,缓缓道:“朕莫不是要死了。”
“臣妹这便唤太医前来。”厉青凝淡淡道。
厉载誉覆在扶手上的手忽地发力,他一张脸登时又白又红,上下唇紧紧咬着,倏然便坐起了身。
他一双眼里满是血丝,侧过头便朝厉青凝看了过去。
厉青凝面无表情地对上了他的双眸,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
那蝎尾藤的瘾,倒是挺厉害。
“莫去。”厉载誉缓缓道。
“皇兄想说什么。”厉青凝蹙眉道。
厉载誉合起眼,身子微微一晃,似是连坐都要坐不稳了,他无甚气力地道:“朕今日喝了太医署呈来的汤药,但……”
“料想太医署也无这胆子。”他话音一顿,已近乎耗尽全力。
厉青凝倾着身道:“皇兄请说,臣妹听着。”
厉载誉动了动唇,又道:“若说今日有何不同,那便是……”
“什么。”厉青凝淡淡道。
厉载誉双眸一睁,一双眼红得似是要淌血一般,“朕今日未喝两大宗呈来的汤药。”
厉青凝抿唇不言,打量起了厉载誉的神色。
厉载誉无力道:“你说,两大宗是不是意欲谋害朕。”
“臣妹不敢断言。”厉青凝随即道。
她面上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可惜厉载誉双眼所见幕幕皆模糊无比,不然必会看见厉青凝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厉青凝面上无甚表情,与平日里无甚区别,似是眼前这被药瘾折磨的人也无甚重要一般。
她眸光冷淡,可心下却清楚,厉载誉身侧果真没有可信之人了。
正是皇子争储之时,朝中半数的人又倾向了厉无垠那一侧。
厉载誉若是给,那厉无垠便得拿,可若是他不给,厉无垠连抢的心思都不能有,若是有了那等心思,那便是僭妄。
厉无垠正是僭妄了,才落入如今这田地。
如今厉载誉找她来,想必已是信极了她。
厉青凝又道:“若皇兄真想知道,何不让两大宗此时将汤药呈来。”
厉载誉打了个冷颤,无力地将双臂环在了身前。
见状,厉青凝解开了披风的系带,给他披了上去。
“朕觉得十分渴……”厉载誉呢喃般道。
“似是分外想吃一物,但却不知是什么。”他又道。
“十分想,抓破喉咙也想……”厉载誉双眼浑浊无光。
厉青凝按住了他颤抖着想要抬起的手,缓缓道:“皇兄,可要命人将那汤药呈来。”
厉载誉眉心紧蹙着,手猛地发力,可仍是被厉青凝按着。
似是按着一张薄纸般,厉青凝只将两指轻轻搭在了上边,未用什么气力,便将其按住了。
过了许久,厉载誉瞪大了双眼,紧咬的牙关一启,只道出了两个字——
“呈来。”
厉青凝了然,厉载誉这是忍不住了。
金石药尚能使多少世家勋贵成瘾,更别提这非凡间之物的蝎尾藤了。
过后不久,和胥宗的人将汤药呈来,待厉青凝端入殿中,那人便走了。
厉青凝端着一碗药缓缓步近,那碗中的汤药竟晃也未晃。
她未将碗直接端给厉载誉,而是舀了一勺递到了厉载誉的嘴边。
在喝下一口后,厉载誉急跳的心似是缓下不少,再喝一口,心中的烦躁一扫而空。
待一口一口将碗里的汤药喝尽,厉载誉已是大汗淋漓,却恢复如常了。
他靠在椅背上,身上仍披着厉青凝的披风,双眼尚还通红,可却已然有神。
“皇兄觉得如何。”厉青凝淡淡问道。
厉载誉将手抬起又猛地落下,将那雕着虎首的扶手砸得嘭一声响起。
“此汤药促人成瘾。”他磨牙凿齿道。
厉青凝不动声色地站在边上,头微微低着,乍一眼看去甚是顺从。
厉载誉面色一凛:“和胥宗和那揽日宗怎敢……”
厉青凝睨了他一眼,却依旧未说话。
“朕每日饮完这汤药,都觉夜里精力充沛,不曾想,这汤药竟会成瘾。”厉载誉垂下了眼眸,眼中颓唐一现。
他缓缓屈起手肘,抬手扶住了额头,那扶额的手微微颤着。
过了许久,厉载誉才道:“是朕信错了人。”
他倒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想到,到头来竟全错了。”
厉青凝侧头看他,问道:“皇兄打算如何处置两大宗。”
“处置?”厉载誉薄唇一动。
他道完这两字竟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胸膛震颤着。
厉青凝蹙眉问道:“皇兄可有想法,总不能放任两大宗如此。”
厉载誉摇头:“这哪是容易的事,朕拿什么去处置两大宗。”
沉默了半晌,厉青凝缓缓道:“皇兄不妨物尽其用。”
“怎么说。”厉载誉睁着一双通红的眼朝身侧的人看了过去,此时视线恢复如常,他愕然发觉,自己这皇妹竟然仍是一脸漠然。
厉青凝淡淡道:“既然如此,皇兄不妨借他人之手来耗竭两大宗之力。”
“借何人之手。”厉载誉错愕了一瞬。
厉青凝眼眸一抬,“妥那国似乎不大安分,若到避无可避之时,皇兄不妨借两大宗的手。”
厉载誉恍然大悟,“朕果真是昏了头。”
案上那空着的碗正静静放在几本奏折之上,而碗里却是连半滴汤药也不剩了。
厉载誉眼珠一转便朝那碗望了过去,“金石药之瘾尚能克制,此物虽是灵植熬炼,但想来与金石药不无不同。”
厉青凝没开口,那汤药是用什么熬出来的,她十分清楚。
“只怕是往后之日,朕皆要受那药瘾所扰了。”厉载誉缓缓又道。
“皇兄有何主意。”厉青凝这才问道。
厉载誉道:“明日,朕将宣两大宗宗主入宫,看看他们有何说法。”
厉青凝微微颔首,“可皇兄若是不服用那汤药,受药瘾所扰,那日后该如何上朝。”
闻言,厉载誉神色凛凛,“此事不得令他人知晓,今后早朝时,朕需要有一人垂帘旁听,若朕面色有异,便即刻退朝。”
说完,厉载誉转头朝身侧站着的玄衣长公主看了过去。
厉青凝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微微低身行了一个礼,可眸光依旧是冷冷淡淡的。
在出元正殿前,厉载誉又同她说了不久前国师命仙童入宫一事。
于此,厉青凝自然也得知了国师道还有一卦未卜算出来。
在回到阳宁宫后,厉青凝长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肩颈这才松下了半分。
芳心从远处跑来,担忧地道:“殿下,陛下可有为难你。”
厉青凝唇角噙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来,那笑冷淡得很,似是讥讽一般。
她丹唇一动,这才道:“未曾。”
“那、那……”芳心本想问,可顿时又止住了,这并不是她能问的。
厉青凝侧头睨她,“无须担忧。”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本宫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芳心连忙问道:“殿下请说。”
“明日到天师台,道国师还未将执镜赔给本宫,顺道看看,国师有未在准备祈福仪式。”厉青凝淡淡道。
“是。”芳心连忙道。
而在东洲某一隅,铺天盖地的黑云从四处聚起,笼罩在一座山上。
本就只有寥寥数颗星,如今被这黑云一遮,连半颗星也瞧不见了。
只见黑云之中,一道光倏然亮起,天穹登时被照亮了大半。
那似要劈穿崇山的丹红闪电似染了血一般,倏然穿云而落。
轰隆一声巨响,就连大地也震颤了起来,海上陡然翻起了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