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54章

  刑部。

  凤咸王低垂着眼坐在硬冷的木椅上, 映着火光的脸神情莫测, 阴影中另半张脸却近乎阴鸷。

  “王爷,您可知私自勾结外邦是何罪名。”刑部蔺大人严厉道。

  凤咸王缓缓道:“大人明鉴,本王可不曾私自勾结外邦。”

  “东洲到妥那国的商路已通三载,使臣每到东洲必经凤咸城, 王爷敢说未曾私下接见过妥那国的使臣?”蔺大人又问。

  “未曾, 若无陛下旨意,凤咸城怎敢私自接见外邦使臣。”凤咸王倒是并未犹豫。

  蔺大人微微颔首,“王爷倒是坦诚。”

  “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有何好隐瞒的。”凤咸王道。

  “那在千秋宴前后, 王爷私下与三皇子见面一事, 可也是子虚乌有?”蔺大人面色冷厉。

  凤咸王眼眸动了动, 抿紧的嘴唇一张,“确有此事。”

  “不知三皇子与王爷谈及何事。”蔺大人又问。

  此话既出,凤咸王气息一滞, 他搭在双膝上的手微微蜷起,这才意识到三皇子应当是未躲过一劫。

  他眸光沉沉, 右手食指微微抬起了一些,尔后重重落下。

  “三皇子周岁礼时, 本王也曾进宫一睹,此后每回入宫都会带来些凤咸城的土产,往日如此,如今也如此,不消时日, 三皇子就要行束发礼了,但与本王情谊不曾有变。”凤咸王字斟句酌道。

  他顿了一下,“昔日陛下不曾问及,如今大人反倒追究起来了。”

  “追究不敢。”蔺大人缓缓道:“只是有些事,是必须要问清的。”

  “那是自然。”凤咸王往下垂视着,眸光却似是不曾聚起一般。

  “王爷可知三皇子曾代寺卿判了萧大人一案。”蔺大人这才问起了这一事。

  凤咸王抿着唇,瞳仁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颤,只颤了一瞬便恢复如常。他抬起低垂的眼,眸光毫无波澜地朝蔺大人望了过去。

  却见蔺大人面不改色,脸上没什么神情,叫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凤咸王沉默了许久才道:“千秋宴前,本王刚入宫的那一日,三皇子倒是提及了三言两语,但本王并未多问,只知此案确实是他判下的。”

  “王爷的意思是,在此案尚在调查之时,王爷是不知情的。”蔺大人问道。

  “不错,”凤咸王薄唇一动,低沉的声音从中逸出,“本王在朝中不曾有一官半职,也许久未曾朝觐陛下。况且近段时日,凤咸城中事务繁多,凤咸城离都城又十分远,消息很是闭塞,萧大人一案尚在调查时,本王确实不知。”

  蔺大人执起狼毫书下一行字,抬眼时又问:“王爷一言一字皆由本官记录而下,望王爷谨言。”

  “本王字字句句属实。”凤咸王面不改色道。

  “如此甚好。”蔺大人缓缓道。

  “敢问蔺大人,三皇子可是做了什么不该做之事。”凤咸王缓缓问道。

  “王爷可要记得,您是陛下所派禁军带回来的,如今在这刑部里头,莫要多问不该问的话。”蔺大人正色道。

  凤咸王神色微微一变,“僭越了。”

  蔺大人又垂眸写下一排字,余光望见远处的人拢紧了食指,他道:“若是王爷确实清白,想必陛下定会给王爷一个说法。”

  “陛下向来公正。”凤咸王动了动唇。

  屋内火光渐渐黯淡,炭盆里的熊熊火苗越来越小。

  过了许久,凤咸王才道:“本王此番已如实作答,不知与本王同行的家臣和婢子何在。”

  蔺大人道:“在别处受审。”

  凤咸王料想此事绝非厉载誉临时起意,定是三皇子出了事,说不定还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告了密。

  他额角一跳,垂下眉眼后,神情阴郁得很,却在蔺大人过去时收敛了眼中戾气。

  过了半晌,他才问道:“与本王同行的,有一红衣修士,不知可有受审。”

  蔺大人放下手中狼毫,“自然也有受审,只是……”

  他话音一顿,“王爷怕是已有察觉,王爷身边并非人人心向王爷的。”

  凤咸王呼吸一滞,额角上青筋几近暴起,却抿着唇默不作声。

  “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对王爷有所怀疑。”蔺大人又道。

  “不知,那人是谁,又是何人派来的。”凤咸王一字一顿问道。

  “王爷又多问了。”蔺大人缓缓开口。

  凤咸王缓缓倒吸了一口气,一颗心扑通狂跳,虽不敢确认,可大致已猜得出。

  “如此,敢问大人,不知本王可以走了么。”他蹙眉道。

  蔺大人眼眸一抬,“此事尚有疑点,陛下已派人前往凤咸王,在此期间,怕是要委屈王爷了。”

  闻言,凤咸王几乎眼前一黑。

  于此,凤咸王的一干婢子和家臣,连带其主子皆被押至天牢。

  几人全数分开囚禁,在去往天牢途中,凤咸王与自个手底下的人碰了一面。

  虽已经猜想到会是这样,可在人群中找不着那朱红的身影时,凤咸王还是倒吸了一口气,几近咬碎了一口白牙。

  果真是她。

  不曾想这人竟藏得如此之好!

  凤咸王不傻,事先已经查过了风鲜钰这人,可除了一同名女童外,在停火宫里再找不出其他同名人来,而这红衣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在同停火宫的侍女交谈时,他曾在言语中试探了一番,竟无人知道这红衣人的底细。又问及先前长公主来时,也并未见过这红衣人。

  虽心有疑虑,可想来停火宫的人便是如此诡谲,凤咸王还是冒险一用。

  想不到,着实想不到,难怪这诡计多端的红衣人总和厉青凝在暗中眉来眼去!

  果然蛇鼠一窝,两人早就相识了,偏在他面前装得十分不熟的样子。

  信不得,要除,连带他那薄凉歹毒的皇侄女,也要一并除了。

  而白日里在凤咸王面前说“不熟”的人,如今正在城西的某处宅子前的马车里,尚不知道自己已被凤咸王当成和厉青凝蛇鼠一窝的细作。

  她人在马车里睡着了,不但睡着了,还是枕着长公主的腿睡的,睡得十分安稳。

  芳心问了话就猛地闭紧了嘴,暗暗打量起厉青凝的神色来,见厉青凝坐着一动不动,她缓缓倒吸了一口气,鼓起劲说道:“那奴婢先下马车了。”

  说话声音十分小,怕把枕在厉青凝腿上的人给吵着了。

  厉青凝微微颔首,侧头看她,“去将被褥铺好。”

  芳心犹豫了一瞬,“薄衾要一床还是两床?”

  一床,则两人抵足而眠,两床,则各盖各的,十分暖和。

  “自然是一床。”厉青凝也未多想,只觉得这问题十分多余。

  芳心暗暗吞咽了一下,眼眸转了又转,似定不下来了一般。

  她呆在厉青凝身边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能因为这一小时就慌了神。

  不能慌。

  芳心连忙应声,又小心翼翼问:“那殿下今夜回宫么。”

  “自然要回。”厉青凝道:“此时万不可出岔子。”

  芳心几乎要感动涕零,她家主子果真是这么重情的人,时间如此紧迫,竟还想着与姑娘温存一番,着实感天动地。

  她抹了一下眼,微微低身作礼,转身便进了院子,不敢将铺床褥一事假手于别的婢女,心道此事必须要亲力亲为才行。

  然而马车上的两人没半点要进宅子的意思,套着车的褐马甩了甩尾,似是百无聊赖的模样。

  幸而这宅子坐落在没什么人行经的城西老桥旁,即便是有人经过,也未必认得出车舆里坐着的是当朝长公主。

  厉青凝动也不动,倒不是不知道要怎么唤醒这人,而是不太想开口。

  她也是修行之人,自然知道修士惯来是精力、元气充沛十足的,哪怕再疲惫,打坐片刻便能缓过神来。

  可如今腿上的人却睡得十分沉,明摆着已经不知时日了,定是困倦极了才会这般。

  想起这人尚是孩童模样时,身子就虚弱得很,连路都走得不大稳,似是风吹即倒,比弱柳还要不如。

  如今看她倒是不像先前那样走几步便要喘气,可身子骨仍是瘦弱单薄,即便是修至如今这境界,气息仍是弱得很,一副玉软花柔的模样。

  想来,她这段时日定是在撑着,如今终于顶不住了。

  厉青凝也要顶不住了,却不是因为被枕得腿有些发麻,而是因为腿上伏着的人微微动了动。

  “醒了?”她佯装镇定道。

  可腿上的人却没有睁眼。

  “装什么。”厉青凝又道。

  鲜钰依旧没有睁眼。

  厉青凝:……

  她按捺着心中的悸动,缓缓道:“本宫救你于水火之中,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闻言,腿上那装模作样的人这样睁开了眼,一双惺忪睡眼雾蒙蒙的,眸光软得似水,像是凝着泪光。

  厉青凝愣了一瞬,心下有些诧异。

  可只一瞬,鲜钰就收敛了眸中神情,说出口的话丝毫不柔和,啧啧说道:“殿下忘了,这水火也是你纵的。”

  “起先你是如何猜到是本宫所为的。”厉青凝道。

  鲜钰笑了,“除了殿下,就只有凤咸王和三皇子自己知道账簿一事了,凤咸王自然不想害三皇子,三皇子又没胆子到陛下面前供认一番,如此想来,会这么做的就只有殿下您了。”

  她小睡了片刻,嗓子似还未全开一般,嗓音一时糯得很。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你知道本宫是如何名正言顺将你带出刑部的么。”

  鲜钰还真猜不出,可耐不过她满脑子皆是些羞人的事儿,她想了想道:“想来,殿下定不会令本座在凤咸王那儿背负骂名,毕竟殿下做事向来稳妥,许是殿下邪火忽生,起了强抢民女的心思?”

  厉青凝闭嘴不言。

  鲜钰笑了,“殿下若不答,那便是认了。”

  “休得胡言。”厉青凝双耳略微一热,冷着声斥道。

  鲜钰这才慢悠悠直起腰,拨了拨枕乱的头发,又整了整衣襟。

  察觉到身侧的人未偷偷看她,眼里这才露出一丝阴郁来。

  方才厉青凝看见她眼里的泪光并非错觉,她确实险些就落下泪来。

  意识尚还含糊时,她依稀听见了厉青凝的声音,可一时辨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中,睁眼时依旧有些茫然。

  与厉青凝不同,她许久不曾梦见过前世之事了,重生归来这么久,也就梦见过区区几回。

  每回几乎都是厉青凝令她走时的场面,还有后来她闯入水牢时看见的幕幕。

  厉青凝有心吗,死后她漂泊了很久,在被一股无形之力拽到此世之前,她大致已经想得明白,应当是有心的。

  只是前世厉青凝未曾将心给她看,至死不肯真真袒露给她看。

  那水牢里腐臭潮湿,水里还放着不少蛇蛭,在水中钻来钻去,只看一眼就令人恶心得近乎要干呕。

  她孤身一人站在铁牢之外,那漫到地面的水沾湿了她的绣鞋,可她竟连腿也抬不动。

  梦中,她就那么站着,一遍又一遍喊着厉青凝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只有她的声音在水牢中回响着。

  她一掌劈开了锈红的铁门,咬牙切齿朝水面拍去一掌,无数蛇蛭随着水被震起。

  可就是不见那个人。

  她伤心欲绝,就在要跃入水中时,听见了厉青凝的声音,她这才从梦中惊醒。

  马车里,厉青凝朱唇一动,说道:“这段时日,你就住在这宅子中。”

  鲜钰回头看她,小声问:“可有漆黑无光的屋子?”

  厉青凝额角一跳,“无。”

  “那链条还有么,方才一根被本座弄断了。”鲜钰又道。

  “你莫要得寸进尺。”厉青凝缓缓道。

  鲜钰翘起唇角,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人,这才觉得方才在梦里受的心伤好了一些,“本座可不是在得寸进尺,本座是在为殿下多谋一尺,好让殿下能再进数寸。”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从唇齿间挤出字音,“下去。”

  鲜钰这才下了马车,下去前还用厉青凝方才盖在腿上的毯子蒙了头,扬起下颌揶揄道:“得将头蒙起来,毕竟殿下是要金屋藏娇的,莫要被旁人看了去。”

  厉青凝不由得闭起双眼,平复起心绪来。

  那宅子不怎么宽,但住上一户人足以,虽比之皇宫差了许多,可却与厉青凝在慰风岛上的小院不相上下。

  鲜钰兜着头走了进去,进了门槛才将头上顶着的薄毯扯了下来。

  她心里忽而一乐,莫名像是盖盖头一般,只是这盖头是自己给扯下来的。

  见芳心站在一侧的门边微微弯腰,她鞋尖一转便走了过去。

  芳心连忙低头,“仙子里边请。”

  鲜钰微微颔首,只见屋里的床榻上铺子大红的床褥,比别人家大婚时盖的那一床还要红。

  她脚步一顿,忽然不知这究竟是厉青凝的主要还是芳心的主意。

  床褥是红的,就连顶上的纱帐也是红的,放眼望去,十分喜庆。

  厉青凝随后进了屋,芳心十分机灵地合上了门,还将附近的人都给遣走了。

  门嘎吱一声合上,厉青凝也顿住了。

  一时之间,心里百味杂陈,不由得又闭紧了双眸,着实不想多看一眼。

  “原来殿下早有准备。”红衣人不紧不慢道。

  厉青凝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抿唇不言。

  鲜钰随即转身,只见她刚转身,那玄衣人便立即避开了眸光。

  明摆着是心里有鬼,不然为何躲她!

  红床褥和红纱帐都备好了,还躲她!

  “事到如今,殿下还敢说不是想与本座再续前缘?”她微眯起眼,慢悠悠问道。

  厉青凝转开的眸子又动了动,丹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缓缓吸了一口气。

  鲜钰笑了,没再逼近,反倒退了几步,后腰抵在了桌沿上,她双臂往后一撑,意味深长道:“殿下再不坦诚一些,本座就又要走了,这一回可不是坐马车走了。”

  “你——”厉青凝蹙起了眉。

  “反正本座无牵无挂,甚是自在。”鲜钰又道。

  厉青凝只觉得心底似缠着一团乱麻,将她的手足都缚住了,她指尖微麻,那藏了再藏的心思被勾得微微冒出了尖角来。

  只冒一个尖角,就令她险些按捺不住满身寒厉。

  “你就这么想讨打么。”厉青凝缓缓道。

  鲜钰唇角望上勾着,“也不是十分想。”

  厉青凝眸光晦暗,她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鲜钰面前。

  鲜钰又往后仰了一些,后腰磕在桌沿上,已无处可退。

  她仰起头道:“殿下想好要打哪儿了么。”

  声音很轻,皓齿一张一合间,隐隐能看见薄粉的舌。

  厉青凝垂眸看她,目光从那双桃花般的眸子缓缓落下,滑至了那淡色的唇上。

  这人仰着头分明是在索吻,她心道。

  思及此处,她微启丹唇,朝那仰着头的人靠了过去。

  鲜钰见厉青凝倾了过来,便缓缓闭起双眸,可想不到嘴唇未被碰上一碰,反倒下颌忽然一痛。

  不曾想,厉青凝不单单要动嘴,竟还动上了牙。

  下颌不甚柔软,皓齿咬得也不甚用力。

  一触即离。

  厉青凝直起身退了半步,双眸紧闭了一瞬便睁眼转身。

  鲜钰在屋里捂着下巴,看着那啃了她的人近乎落荒而逃地出了门。

  宅子门口才停了一会的马不得不又拖着车跑了起来,正是往宫门的方向去。

  马蹄声得得,跑得十分仓促。

  一个时辰后,阳宁宫中。

  芳心擦拭好了花瓶,回头看见厉青凝还在正襟危坐着,腰甚细,肩背也略微有些瘦,可却让人不敢冒犯。

  厉青凝手里握着狼毫,正一笔一划地抄着书。

  “殿下为何要抄心经。”芳心还是第一回 看见自家殿下亲自抄起了书,往常抄书的可都是她。

  “自省。”厉青凝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