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很旺, 那火舌舔到了铁板的长杆上。
只听见噼啪一声, 几点火星骤然扬起,在半空渐渐暗下,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厉青凝的声音不那么娇软,可轻得像是耳语, 又似是呢喃一般。
鲜钰怔住了, 心像被猛地撞了一下,撞进了云团里,骤然不知身在何处。
刹那间, 像是春花开了大片, 在这被火光照得通红的刑房里, 开了大片。
四周的刑具森冷骇人, 其上痕迹斑驳,隐隐似有干涸的血迹。狼牙和长刀锋芒凛凛,像猛兽沉默不言, 仅仅露出可怖的利齿。
可面前说话的人却似是有万语千言道不尽,而这万语千言皆藏在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那瞳仁如今映着明亮的火光,向来淡漠的眸子如今也灼灼如火。
鲜钰微微抬着下颌, 望着站在火盆旁垂眸看她的长公主,一时说不出戏谑的话来。
她遮面的薄纱被摘下了,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可更不习惯的,是方才厉青凝捏着她下颌时的落下的触感。
那么轻柔, 像捏着什么易碎物般,指腹还不经意在她下唇边上一抹而过。
她耳边回响着厉青凝方才说出口的话,似是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一般,既听不见,也移不开眼了。
眼眸一眨,她忽然明白。
“此事果真是殿下做的,莫非殿下是临时起意?”鲜钰缓缓道。
那细柔的声音如珠玉落盘一般在屋子里响起,骤然打破了这片寂静。
“确实是本宫的主意,本宫原本就要去元正殿,只是在见你同凤咸王离开,又临时起了它意。”厉青凝慢慢道来。
“殿下莫不是觉得本座见异思迁了,这才寻了个理由将本座绑回来?”鲜钰低笑了一声。
“……”厉青凝沉默了一会,眸光灼灼,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映了火光的缘故。
“本宫从未觉得你……”她话音一顿,又接着道:“二三其德,再者,何来绑回来一说?”
她话音刚落,锁链玎珰响起,格外清脆。
厉青凝垂下了眼眸,不由得循着那声响望去,只见红衣人微微将下摆往上一拉,露出了一截细弱的踝骨来,那素白的脚踝上,玄色链条森森,一黑一白十分鲜明。
再往下是一只绣花红鞋,衬得肤白如脂。
这链条确实是她亲手拴上去的,当时在气头上,开口便叫芳心去寻了链条,在见到这人后又一时昏了头脑,索性就将这纤纤脚踝给锁上了。
“这难道不是绑,绑这一事莫非是空穴来风的?”鲜钰眼眸微眯。
厉青凝抿唇不言,定定看了一会才道:“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鲜钰这才松开了捏起下摆的两指,朱红的布料又垂了下去,将那细瘦的脚踝给遮住了。
厉青凝这才收回了眸光,又一副目不苟视的模样。
“殿下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竟哄得皇帝派禁卫将凤咸王拦住了。”鲜钰隐隐有了些头绪,可又不大确定。
厉青凝这才淡淡道:“这有赖于你。”
“何意?”鲜钰抬眉。
厉青凝缓缓述来:“萧大人的案子确实有诸多疑点,在元正殿里,寺卿将证物呈了上来,本宫尚能观出两本账簿有何不同,稍一点拨,陛下和寺卿自然就懂了。”
“可这与凤咸王有何关系。”鲜钰细眉微蹙,随即自答道:“莫非殿下在皇帝耳边进了谗言?”
厉青凝朱唇一动,“本宫何曾进过什么谗言。”
她伸手去握上了铁板上裹了粗布的柄,将火盆里愈烧愈亮的木炭拨了拨。
木炭被拨弄得咯啦作响,未烧得均匀的那一面被翻了过去。
厉青凝又道:“厉千钧与凤咸王过于亲近是事实,只是陛下想得多了一些。”
“陛下若是知道殿下费尽心思,却并未亲自审问凤咸王,反而将本座这并无话事权的谋士捉到了这小屋子里,也不知会如何想。”鲜钰意味深长道。
厉青凝神色不变:“王爷自然得大人亲自来审。”
她话音一顿,“你……”
“只能本宫来审。”
鲜钰撩拨的话说过再多,如今亲耳听见这话从厉青凝嘴里出来,竟别有一番滋味。
她微微抿起唇,戏弄起人来得心应手,如今竟觉得双颊有点热,手足也不知如何安放才好了。
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尚不习惯这样的厉青凝。
她眼睫颤了颤,在那人的眸光下缓缓抬眼,半晌才翘起唇角,说道:“殿下亲自来审,求之不得,只是……”
“本座可是近段时日才被王爷招揽的,若是王爷一时做了错事,也不知本座会不会被连带。”鲜钰唇角微扬。
“无甚好担心的。”厉青凝松开了握在铁板柄上的手。
“如此甚好,还望殿下能通融一二。”鲜钰压低声音,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站着的人,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眼里映着火光,恰似生了桃花一般,偏偏她一双眸子也灿若桃华,盈盈如水,着实能勾人心魄。
这人面上遮着面纱时便姝色无双,如今半张脸再无遮挡,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是清晰可见,那模样看着更狡黠放肆了。
厉青凝避开了视线,转身坐到了远处,这才正色道:“通融一事再议,本宫问你,萧大人一案尚在审理时,凤咸王可与三皇子私交甚密?”
“不知,”鲜钰悠悠道:“凤咸王来都城参加千秋宴前才一掷千金招揽我为他做事。”
“一掷千金?”厉青凝一字一顿。
“确切来说,”鲜钰顿了顿,噙着笑道:“是一沓银票,一箱金银,一卷金缕翠羽玉帛,一方金鼎。”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这些莫不是给停火宫的。”
鲜钰笑了:“虽是进了停火宫的金库,但被本座昧了。”
厉青凝欲言又止,想到她在岛上时赠予对方的那一个帛袋,愈发觉得,这人着实难养,许是要倾家荡产才能让这人安分待着了。
可惜凤咸王掷了千金,还是得不了这人真心相助。
厉青凝而后又觉得幸好,幸亏她是个长公主。
“殿下还有何要问的。”鲜钰问道。
“千秋宴期间,三皇子可曾私下拜见凤咸王。”厉青凝又问。
“不错,在前日之时,三皇子确实到了凤咸王的住处。”鲜钰如实作答。
厉青凝微微颔首,提笔写了些个字就放下了狼毫。
鲜钰见她放笔,意味深长道:“殿下这就问完了?”
“不然还需问什么。”厉青凝淡言。
鲜钰笑了,总觉得这人大费周章将自己弄过来,不多问一些着实不合常理,不过这又恰恰符合厉青凝这冷淡的性子。
“殿下不问本座为何不告而别?”她缓缓道。
厉青凝睨了她一眼,“为何。”
“恕不能奉告。”鲜钰意味深长。
见状,厉青凝只微微蹙眉,却不再问话。
鲜钰见她不问,便道:“本座这般不配合问话,殿下不该严刑逼问么。”
厉青凝额角一跳,“给你上了锁链还不够么。”
鲜钰笑了,微微抬起右腿叠在了左膝之上,那拴在右脚踝上的玄色铁链随即被扯紧了一些。
她垂下眼,循着那铁链来处缓缓移动视线,只见铁链的另一头竟拴在了厉青凝坐着的椅子腿上。
在她抬腿之时,贴在地面的链条随即簌簌作响。
厉青凝抿着唇不发一言。
鲜钰弯下了腰,两指捏上了脚踝上的铁扣。
厉青凝依旧目不斜视。
鲜钰沿着那冰凉的铁链,一寸寸往上捏着,只稍一用劲,铁扣上那一截链条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断是断了,可缠在踝骨上的那一截仍绕得紧紧的,只是无须被牵扯着了。
厉青凝眉心微微一蹙,“你这是在藐视皇威。”
“非也,”鲜钰意味深长道:“本座只是觉得殿下私心过重了,分明是在假公济私。”
厉青凝纤长的眼睫微微一抖,眸光骤然一动。
她坐得远,只有黯淡火光照了过去,那脸色依稀有些晦暗。
鲜钰见她一副行端坐正的模样,玩心忽起,故意提起了下裳一角,露出那尚还缠了一圈铁链的脚踝来。
细瘦的脚踝上搭着一圈铁链,像是富人家的玩物一般,只是这人的神情却不甚乖顺,微微抬起下颌的模样骄矜又略显傲慢。
“也不知刑部何时有将嫌犯带来还需用黑布遮掩的规矩了。”鲜钰话音缓缓,说得似是十分漫不经心。
厉青凝微抿的唇一动,半晌才道:“方才刚立下的规矩。”
“那明日还有这规矩么。”鲜钰问得十分认真。
“无。”厉青凝言简意赅。
闻言,鲜钰笑了,唇角微微提着,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全然不像是个阶下囚的样子,反而在这刑房里坐得十分惬意悠闲。
她又道:“殿下果真假公济私,莫不是想趁着本座被蒙着眼,再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来。”
话音刚落,厉青凝长眉一颦,“一派胡言。”
“是不是一片胡言,殿下心里清楚。”鲜钰字斟句酌着,“这给嫌犯上足链本是禁卫该做的事,可堂堂长公主却屈尊弯下了腰,那两人见到,也不知出去后会如何编排长公主。”
“那两个禁卫是本宫的人。”厉青凝淡淡道。
“那殿下就是承认了,足链是殿下亲自上的,心思着实叵测,竟还不愿假手于人。”鲜钰双眸微眯,将远处坐得端正的人锁在了眼里。
厉青凝沉默了许久才道,“不错。”
那红衣人笑得愈发放肆,原就柔美的面貌更显明艳,“方才殿下说通融一事再议,那就是可以通融了,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贿赂殿下。”
这话暗藏深意,“通融”和“贿赂”四字一字一顿的,分明是在暗示什么。
厉青凝胸口底下那颗心猛地一跳,指尖也被连带着微微发颤。
刑房忽而又静了下来,屋外也静悄悄一片,连半点声响也没有。
过了许久,厉青凝才动了动干燥的唇,说道:“无须贿赂,本宫向来大度。”
闻言,鲜钰几近要咬碎一嘴皓齿,她可不想厉青凝这般大度。
“可小人不想欠着殿下的。”她缓缓道。
“你又不曾欠过本宫。”厉青凝愣了一瞬道。
确实如此,鲜钰不曾欠过她什么,反倒是她亏欠这人许多。
“那殿下还是惩处小人吧,否则小人过意不去。”鲜钰闷声道。
厉青凝额角一跳,也不知这话说来说去的,怎又绕回来了。
她蹙眉道:“休想。”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也不用大费周章。”
顿了一下,她接着又试探般说道:“譬如找个黑暗无光的小房子将我关起来,让我哪也去不了,叫我除了殿下再见不到第二个人,只得日日哀求殿下对我好一些。”
厉青凝:……
漆黑的刑房里,玄衣殿下的面色十分复杂。
鲜钰小心翼翼又道:“若不,还赊着的一个冒犯就不算数了,小人让殿下冒犯回来?”
厉青凝一哽,看远处红衣美人娇娇弱弱的,那谨慎小心的模样一时显得温顺柔软。
她鬼使神差,又觉得在这刑房里谈及私事十分不得体、不合适,朱唇微微一动,说道:“回去再说。”
“回阳宁宫么?”鲜钰双眸一弯。
“本宫在城西有一处住宅。”厉青凝道。
鲜钰恍然大悟:“殿下好心机,原来早就想好将小人困在漆黑无光的小屋里了,偏偏还要小人开口恳求,如此倒是显得殿下十分清高又十分得体,且还合乎常理了。”
厉青凝:……
她是真的从未这么想过。
再一回味这人方才说过的许多话,那忽然而然的自谦着实做作又谄媚,分明是装模作样地勾着人往坑里跳。
“小人可是凤咸王的谋士,就这么无端端失踪了,刑部若是问及,殿下该如何解释?”鲜钰问道。
厉青凝淡淡开口:“你无须担忧。”
在凤咸王一干人等还被审问着时,长公主的马车辘辘驶走。
车舆里坐着三人,可透过窗棂却只能见到那高不可及的长公主与她的贴身婢女。
芳心坐在一旁动也不敢动,连唾沫都不敢咽一下。
厉青凝也不动,却是因为腿被压着。
她腿上盖着的薄毯下,微微隆起的小包也不曾一动。
兴许是薄毯底下的人太瘦弱单薄了些,这锦绣花毯往厉青凝腿上一盖,竟看不出底下还伏了一个人。
厉青凝抿着唇连气息都刻意收敛了些,心绪却十分杂乱。
这向来乖张惯了的人如今正静静伏在她膝上,侧脸还贴着她的腿,手也轻轻搭着她的膝盖骨上,那手柔若无骨,似是十分无力。
也不知薄毯底下的人是睁着眼还是未睁眼的,是不是也同她一般心乱如麻。
这么一想,好不容易调整好的气息又乱了,不得不又平复起乱套的心跳。
她脊背挺得十分直,因为憋着气,面色看起来十分冷漠,竟比平日还要冷淡上几分,连佯装出的三分娴静也不要了。
芳心在一旁拘谨地坐着,侧头时恰好看见厉青凝冷若冰霜的侧脸。
她缓缓抽了一下气,靠小声问道:“殿下,可是又有烦心事了。”
厉青凝只侧头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并不是不愿开口,而是口干得喉咙发紧,一时很难挤出字音来。
去城西宅子的路上,她一路目不斜视,连眼眸也未再往下一低,唯恐看见膝上那微微隆起的薄毯,就心烦意乱。
其实烦也不是太烦,但乱是真的乱。
她姑且还是要做个人的,万不可做出些太出格的事来,反正人已经劫回来了,叼在嘴边的肉哪还有能飞的道理?
待到宅子,她才缓舒一口气,面色不变地揭开了薄毯,想看看这静静伏了一路的人在打什么歪主意。
薄毯一掀,底下伏着的人随即露了出来,朱红的衣领略显散乱,墨色的长发全垂在了一侧,而素白的脖颈半露了出来,脖颈又细又白。
没想到,她这一路被扰得意乱到近乎情迷,而这始作俑者竟然——
睡着了。
芳心万分小心地道:“殿下,可要将仙子唤醒?”
话刚问出口,她忽然觉得自己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