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姝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至碰到榻边,退无可退,才颤着轻音:“我不知道。我曾经也怀疑自己死过一遭,可是最后的记忆竟停留在睡下的那一刻。究竟是我在睡梦中死去,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场荒唐的梦?”

  鎏月只是红了眼眶,盈盈水光始终都在内打转,没有滴下来:“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再一睁眼睛,竟坐在外殿,旁人恭贺我得封曦妃,门外传来陛下驾到的通报。再过一会,他便进来了,他看我,如同是初见一般,而我看他,也还是少年模样。”

  鎏月想起那日破碎一地的茶杯:“你定是失了魂,沉浸在自己的惊愕里,无暇理会陛下,所以那日夜里他才会生气......我原以为你是故意惹恼他的。”

  “是有意,但也不全是故意的。”

  鎏月;“真是好笑……为什么会这样巧啊?”

  林云姝只觉瘫软无力,蓦地跌到榻上,“我明明在宫里已经待了两年,怎么一觉过去,又回到从前了?”

  鎏月竟勾唇笑了,笑得让人心里发怵,开口时,那声音空灵幽远:“你同我一样,都得到了再来一世的机会,说可怜也可怜,说幸运也幸运。”

  “难怪......难怪你的性子与我记忆中的大相径庭,从前谨小慎微,如今倒是......”

  鎏月帮她接了后半句:“娇奢蛮横是吗?反正陛下现在还宠着我,我为什么不及时享乐呢?”

  林云姝亦笑,隐隐透着嘲讽:“你堂堂执政长公主怎会这样想?上一世的种种是真,如今不过是披上一层皮,看谁信了这场戏......”她顿了顿,“原来是这样,我反倒提醒自己了。本来一直都想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改变,还怀疑是自己的记忆错了。”

  鎏月已经控住了自己的失态,此时正平静地把弄林云姝发间的珠钗,拨得噼啪作响,语色懒漫:“你既已看透,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事你哥哥可知道过一分半点?”

  林云姝否认道:“他虽心细,却也只活跃于前朝,并不在后宫与你多来往。即使发现你的不同,顶多是认为你们皇室中人天生就有好几副壳子罢了。”

  “壳子,”鎏月玩味地笑笑,“是啊,要荣华富贵,又要性命安然无恙,怎能没有壳子傍身?”

  林云姝仰起头:“现在我面前站着的,才是真正的长公主吧。”

  “你要信,这就是;要不信,那便不是。”

  “我信。”

  鎏月松开拨弄美人发钗的手时,心中竟有几分畅快。

  她索性坐在榻上,强将林云姝拉近:“你比我晚死,告诉我,后面还发生了什么?”

  林云姝的眸色瞬间变得绝望,脸颊煞白:“我哥哥也没了。”

  “什么罪?”

  “莫须有,”林云姝的声色突然一凛,“国师林苑,敦肃忠良,因忧心成疾,暴毙。”

  鎏月:“怎么又是暴毙啊,跟我的还撞上了,到底与你哥哥还是有些缘分的。”

  林云姝的满心哀竟被她的不正经冲散大半,怔了怔,嗔道:“这话你同我大哥说去。”

  “免了,以他的心思,定以为我在无事献殷勤。”

  林云姝蹙眉道:“看你这副模样,反倒是像看开了不少。”

  “总不能哭天抢地将烨帝引来吧?”

  “......”

  鎏月趁其不意突然抓住林云姝的手,再用力攥住,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问:“你既知林家下场不好,可有想过去讨好陛下,最难过是美人关啊,若你是宠妃,他下手时就会酌情,兴许林苑和你的性命能保住。”

  林云姝被她的行径震慑住了,呆怔好久,才勉强回过神来:“你比我更懂帝王心术,该不会不明白哪怕是三千美人,都动摇不了君王要稳住江山时的决心吧?所谓宠爱,在关键时候,不过也是杯水车薪。”

  鎏月的手蓦然一松,而后慢慢松开,看着一圈的红痕,心里有几分愧疚,然而更多的是满意,在听完林云姝的一番剖白之后。

  也不明白这欣慰是从哪来的。

  真是莫名其妙。

  “你日后如何打算?”

  鎏月从榻上起来时,林云姝问了她一句。

  “如何打算......我要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

  “我要林家人活着。”

  鎏月转身后笑笑:“若你哥哥能听得进规劝,这点要做到也是不难。”

  林云姝直截了当道:“如果他能从心里服从一个人,或许就不会任自妄为了对吗?而那个人,最好还是你——长公主殿下。”

  鎏月笑笑:“以后收敛着点,这句胡话都够你我掉两回脑袋了,不过现在我觉得还挺中听的,就不跟你嚼什么君恩为上这样的话了。还有,你原意是一回事,你哥哥是否愿意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慢慢来吧,不急。”

  林云姝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瑶姬,原来这么干脆送走瑶姬,是因为心里积谋已久。”

  鎏月:“这个恐怕跟她自己作恶的关系更大一些,”她顿了顿,“连你上一世都看得出瑶姬不对劲,可我却一点痕迹都没察觉,真是挫败。”

  “眼里揉了蜜,怎么可能看得清?”

  鎏月略一愠怒:“我自嘲是一回事,可你不许借机奚落本公主。”

  “那就谈点别的。譬如现在我才知道,你怀疑我许久了。”

  鎏月打趣她:“若想不让我知道,袖手旁观就是,可你偏偏忍不住出手帮我,这才露了馅,对吗?”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鎏月背过身去朝她摇摇手:“多谢曦妃的恩惠,我会记得的,而且——必定偿还。”

  这一点,林云姝信她。

  戴雪而来又戴雪而归,侍女光是拍掉厚裘上的白雪都冻得双手通红,然而见到鎏月脸上带笑时,打趣到:“殿下冻傻了?”

  “是畅快,好久都没有这样畅快过了。”

  侍女笑:“那以后岂不是要常去仪华殿了?”

  鎏月摇摇头,并不作回应。

  在和林苑联手解决眼前的棘手事时,和仪华殿更要少来往,否则和林家交往太密,也是会惹事的。

  连鎏月都预想不到林苑会这样上心,不到两日,便查出了幕后指使者,当然,烨帝肯允他全权负责之后,在长公主府宅内杀人的责任便被天衣无缝地转接到暗卫身上。暗卫为何不报?由于受到重伤,尚在民间接受医治,神志不清。

  料理幕后指使的事鎏月没有出面,自始至终,都只在受惊这一环节上,参与了这件事。

  某些不太动听的质疑声并没有出现,尤其是上一世指责她动用私刑的说法,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姐平日里遇到的凶险比朕想的还要复杂。”烨帝本在练字,然而似乎心神有些不定,抓笔一会后便沉沉地放下。

  鎏月正盘算着要怎么开口把烨帝堂上悬挂的大师真迹给讨了去,被他这样一吓,顿时连画都不觉得好看了,她怔滞片刻,迎向他时脸上却挂着淡然的笑容:“人心到底是难捉摸的,况且是在朝堂这样的地方。”

  “光顾着防宫里头的,宫外的倒是疏忽了,等你搬到府邸后,就给你加多守卫。”

  烨帝提到府邸时,鎏月心里突然生出几分后悔。

  最初求赐府邸,一是因为在宫里受到的监视太多,若在京建府,多少会自由些。而是她要在烨帝面前摆出一副任性妄为的模样,好让他放松警惕。

  但现在......宫里头似乎出现了牵绊住鎏月的东西。

  “皇姐看上去怎么沉沉的?是看过府邸图样,不喜欢吗?”

  鎏月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那宅子不比景临宫逊色,我怎会不喜欢?只是想到日后要独居了,臣便觉得孤独了。”

  烨帝想想,道:“那驸马的事是不是可以商量了?”

  “那样便要受束缚了,臣不要。”

  “你——”

  “欸,”鎏月的目光落在叠在最上面的折子处,“周将军又上折请安了。”

  “只要人在京,天天都送上来。”

  鎏月:“陛下打算何时让他回边境训兵去?”

  烨帝摇摇头:“朕打算就让他驻在京城,当禁军副统领,如何?”

  鎏月下意识道:“不可。”

  烨帝有些惊讶:“为何?在京中为官,条件比边境好许多。”

  周明逸的虎符怕是要不保......

  鎏月心下一惊,幸得表面上还如往常的淡定:“周将军有才能,可也得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啊,他本是雄鹰,而西北便是他的天空,若回京任职,他想必不适应诸多的争斗,到时生生地把人给折了。”

  简而言之,周明逸快跑。

  离开京城,才有足够的空间让自己在未来的水深火热中撤退。

  顺便......救我一把。

  鎏月打定主意了。

  烨帝“噢”了一声,接着道:“还是你了解他,毕竟是你从前将她培养起来的。”

  鎏月突然觉得眼皮跳了一下。

  “陛下,可连这天空都是归您的。”

  烨帝听懂后,眸中的笑意这才真正到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