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侠明】染纸>第8章

  方思明独自坐在院落里。

  石桌上摆着一壶酒,是他特地从金陵带回来的梨花酿——江南一带的人一贯喜欢这样软绵绵的酒,不像中原,入口辛辣的烈酒更受人们的欢迎。

  他其实对于酒并不挑剔,或者说,他对这些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他是不能有弱点的,自然也不能有什么喜好——年幼的时候,朱文圭为了让他明白这一点,做了很多让他印象深刻、永生也不能忘怀之事。

  直到如今,再好的酒他饮着也不过就是那一种味道,再美味的珍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果腹之物。

  他终于成为了朱文圭的武器。

  武器——他笑了笑。即便是武器,那么他也要尽自己所能,将自己打磨得锐利趁手,让朱文圭满意才是。

  这戏既然是朱文圭所盼望的,那么他便演下去也无妨。他总是说别人执迷不悟,其实他才是最固执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知道持续下去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他无法、也绝不愿回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亦拒绝任何人的劝解。

  他知道面对恶意嘲讽要如何回击,亦知道面对同情劝解要如何拒绝——他遇到过太多的人,他对这些东西,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办法。

  但他从来也未遇到过……亦不知道,在那样汹涌又直白的“喜欢”面前,他要如何去回应。

  更何况他与那少年一开始便起于利用,又怎会又什么好的结果?

  他想起假扮方莹接近那少年时,那倾慕的一双眼,又想起替他包扎伤口时的,他脸红的样子,又想起那月色下冰凉的吻、和那简单的近乎笨拙的一番剖白。

  那少年的心思从来也不加掩饰,但那一晚的梨花酿,滋味又似乎格外的难忘。

  他之前分明是想将一切都说穿——好让那少年就此死心的。但不知为何,看着他那一双清亮的眼睛,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神色……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想要去“保护”某种东西不被破坏掉。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他不屑说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根本不需要去费心构造谎言。但此刻他第一次觉得,哪怕是欺骗,他也希望那双眼里不要染上别的颜色。

  等回过神来,他已又携了这梨花酿来到了此处。不知为何,他与朱文圭谈过事情,便觉得心里莫名的有些发闷——明明朱文圭隔了许久难得夸赞了他,他却一丝一毫也高兴不起来。

  他傍晚来到此处,独自坐了很久,等到了月上中天,那少年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未等到自己想见的人,烦人的苍蝇却不请自来,又来扰人清净。他皱了皱眉,看着款款行来的林清辉,只觉得心里异常烦躁,连一贯的虚与委蛇也懒得了。

  他瞥了眼林清辉那带着万年不变柔媚娇笑的脸,开口淡淡道:“何事?”

  林清辉伸出手指绕了绕垂至肩头的黑发,也不再往前,只在几步之外站定,盈盈道:“少主一人在此饮酒,实在是让奴家看了心里难受。不知少主是在此处等谁呢?”

  方思明并不理她,她却丝毫不恼,还凑近了些,手指轻抚过那桌上的酒坛,掩唇轻笑道:“哎呀呀,这可是上等的梨花酿呢。少主是拿来同那小子一起喝的么?只可惜呀……”

  她故意拖长了音,待看到方思明眼里不耐的神色,才轻飘飘地开口道:“怕是少主调教出来的人看管不力,让人给跑了呢。”

  方思明眸色沉了沉,冷声道:“林清辉,你又耍什么花样。”

  林清辉却全然不以为忤,柔柔道:“前些日子抓来的两人,分明是少主动了手脚,将人放走了,又打的一副好算盘,全推到了奴家的头上——”她勾起唇角:“阁主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奴家可冤得很呢。”

  方思明冷哼一声,似乎是默认了对方的言辞似的,又并不再理会她。

  她觉察方思明因为她的话僵了一瞬,心里愈发得意起来。尽管面上作出一副温柔娇媚的样子,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嘲讽之意:“奴家看了那些整日喊着情情爱爱的登徒子便觉得心烦,这不是想为少主分忧解难么?还是说……”她转了转眼珠,声音愈发暧昧起来:“少主对那人有别的意思么?”

  方思明瞥了她一眼,语气寒冷如冰:“多管闲事。”

  林清辉转了转眼珠,忽然恍然大悟似的道:“呀,想来是奴家多事了。少主果然是心疼了,想将那小孩藏起来,以防阁主斩尽杀绝么?”

  方思明脸色微变,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娇笑道:“是了是了,少主惯是了解阁主的脾气的。那柳家的生意既已落到了阁主的手里,为绝后患,可不是要斩草除根么?”

  林清辉仍是那一副柔媚如骨的样子,嘴上的话却如锋利如刀:“那少主不妨猜猜看,他这样逃出去了,还有命活么?”

  方思明一直沉默着,并没有回应她,任由她一人自说自话。但直到林清辉说出方才那句话,他才忽的上前一步,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提到了半空里。他一言不发,任凭林清辉死命挣扎。对方脸上渐渐失了血色,眼里也从惊讶到恶毒,最后甚至带上了哀求之色。

  然而他仍旧岿然不动,只冷冷的看着挣扎不休的女人,视线几乎凝成了冰。

  “林清辉,我不动你,不过是懒怠与苍蝇较个高低。”

  他说完这句,又凑至林清辉的耳边,声音很低、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分外清楚地落入林清辉的耳中。

  “你还是那么愚蠢。事到如今,你也分不清什么人你能杀、什么人,你连一根头发也碰不得。”

  如若不是他这话里彻骨的冰寒和浸了血一样杀意,这样轻柔的语气,几乎显得有些异常的温和了。

  林清辉这才感觉到了惧意——她真的惹恼了方思明。不知为何,她第一次觉得方思明真的会不管不顾杀了她。她意识模糊间胡乱的点了点头,对方冷哼了一声,将她摔在了地上,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咬了咬牙,眼睛里又带上了刻骨的恶毒。她冲着方思明离去的背影大声道“你以为你骗着他,护着他,便能藏得一世了么?”

  方思明的身影滞了一瞬。

  “方思明,若朱文圭要你去杀他全家——或者是万圣阁去杀了他的全家。你觉得他下次见到你,会不会对你拔出剑来?”

  她的声音忽的低了下来,嘴里吐出的话却愈发刺耳:“什么情情爱爱,你这样的废人也配么?”

  方思明慢慢地回了头,看了倒在地上的林清辉一眼。

  林清辉愣了一瞬,直到对方复又转头彻底离开,又过了许久,她的眼里漫上了几乎疯狂的恨意来——亦或者,可以说是妒忌。

  他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仿佛在看着一团垃圾、一个疯子、路旁的乞丐——带着怜悯、同情、却避如蛇蝎。

  他不过是一个废人。林清辉嘴里咒骂着,心里忽然又觉得有些快意了。

  那样的废人,怎么可能得到真心的情爱?。

  他不配。这万圣阁的所有人都不配。她林清辉得不到的,谁也休想。方思明……他连一具正常的身体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呢?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似是笃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似的,脸上复又浮现出缓和甜蜜的微笑来。

  离开这里。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叫嚣着。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愿去想了。他几乎可以算的上是仓皇地逃离了明月山庄。他的双腿好像已不是自己的,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轻功心法默念的混乱不堪,中途好几次都摔了下去。还未跑出多远,他浑身便已带上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洇出血来。

  这次方思明不会再接住他了——他心里茫茫的,又冒出这样的想法来。伤口应当是十分痛的,但他又好像一点都不觉得了。

  怎么会疼呢?身体上再多的伤口,也及不上他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让他去恨方思明——他做不到。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将那人拥在怀里,那样的柔情缱绻、那样满心满意的欢喜,又要他怎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知道他逃得再远,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他几乎有些痛恨自己了。

  方思明哪里是他命里的贵人,分明是他命中的大劫。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得,还总是巴巴的上赶了去,盼望着这劫数能在自己身边留的久一点,再多看自己一眼。他将一腔真心都捧了出来,即便知道方思明并非正道,他也一丝一毫回头的想法也没有。

  他心里从来憧憬楚留香那样的仗义豪侠。尽管他从未历经过什么风浪,却也分得大是大非。但他即遇到了方思明,那么这本来就不甚牢固的坚持便轻而易举的给对方击碎了。

  他拥着方思明的时候心里在想,方思明既然要去地狱,那么他便同他一起好了。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只要方思明要他陪着,那他哪里也去得、什么也舍得。

  可是方思明不需要。

  他视若珍宝的东西、似乎从来没有入得方思明的眼。

  他从来也未触碰到方思明。

  不知为何,这一路并没有什么人拦他。他跌跌撞撞地到了渡口,却恰好遇上了前来救他的谷鸣轩。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原来方思明对他说的,并非全是假话。

  他觉得心里的苦涩不断地翻搅上来,一时又有些喘不过气了。

  谷鸣轩给他几无血色的苍白脸色吓了一跳,看着他浑身的伤口和狼狈不堪的模样,急匆匆上前查看了一番,这才舒了口气道:“还好,都是轻的皮肉伤。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他愣愣的任由谷鸣轩摆弄,半晌好像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一样,忍住了那排山倒海涌上的涩意道:“谷大哥……你们没事就好。”

  谷鸣轩看他神色有些奇怪,立时变了脸色道:“是不是万圣阁的贼人对你用刑了?”他说罢,似乎又立时笃定了自己的想法,面带愧色道:“都是我不好,没及时救你。阿云一直昏迷不醒,我醒转之后寻了个机会才将带她逃了出来,这才安顿好她打算过去找你,没想到还是晚了。”

  他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道:“不是……谷大哥不必自责。这些伤也不是……万圣阁的人做的,都是我功夫不济,自己跑出来时不小心摔的。”

  谷鸣轩听了,面色稍缓,却仍是有些歉疚道:“终归还是我没及时将你带出来。唉……”他叹了口气,又对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道:“阿云被我安置在前面的客栈里了,我扶你过去。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待阿云醒来,我们还是快些离开为妙。”

  他被谷鸣轩半扶着进了客栈,对方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地忙活。先是喊来医师为他处理伤口,待知道他身体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那医师一直守在兰绮云旁边,此刻看到眼前又是一身伤口,神色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人,只念叨着年轻人真是能折腾,便摇着头离开了。

  等谷鸣轩嘱咐过他又离开了房间,他躺在床上,又觉得这喧闹过去的周围又实在太过安静,以至于让他觉得有些寒冷了。

  但他的伤口因上了药的缘故,身上又隐隐的发起热来。疲惫和困倦一齐涌上,他迷迷蒙蒙间便睡了过去。

  但他睡的并不安稳,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又过了许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来人是个一头银发的女子,看上去已上了年岁,但容颜却依旧恬淡动人。

  那女子走到塌边,看着他紧闭着的双眼和皱着的眉头,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嘴里轻轻吟唱着什么,又将手中执着的铃铛轻轻摇晃起来。

  那铃声响得泠泠的颇为动听,他的气息也逐渐平稳下来。那女子渐渐停了手中的动作,又默念了句什么,将手放上他的额间,轻声道:“去吧,去他的梦里……看一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