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侠明】染纸>第9章

  他做了一个很长、又格外真实的梦。

  他依稀记得自己从明月山庄里仓皇逃了出来,然后被谷鸣轩带到了客栈。再接下来,他被谷鸣轩安置在一间客房。然后....他似乎是睡着了?

  他抬眼看着眼前汨汨流过的小溪,盛开的花、鸣叫的鸟,温暖的阳光——他伸出手去,甚至能感受到冰凉的溪水掠过指尖的质感。

  一切都太过真实了,以至于显得有些虚幻起来。

  梦里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但他又下意识觉得自己置身于梦境之中。

  这是他自己的梦么?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溪水向前走着,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懒怠去想。不知为何,他觉得越走头顶的太阳就愈发炎热,到最后那日头几乎可算得上是毒辣了。他正打算找个阴凉的地方暂且避一避,眼前的场景却忽的变了。

  他旁边仍旧是那条小溪——如今却干涸的只剩下龟裂的土地。方才还啾鸣的鸟儿从树上簌簌落下,坠在地上又迅速的变成冷硬的尸体。周围的青草鲜花几乎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萎,不过片刻举目望去便尽是茫茫的干涸土地了。

  天上的太阳令人觉得愈发难捱了。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前的景物却又忽的一变。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于一座农家小院之中。他觉得此处有些莫名的熟悉,却一时也想不出来是在何处见过。正思索之时,却看到那小院的青石桌上摆着一碗水——在这样的炎炎烈日之下,这碗水的确算的上是救急的甘泉。

  他正有些口渴,又想着左右也是梦境,喝一碗水应当也没什么。然而他的手刚触到那碗水的边缘,那瓷碗却哗啦一声猛地碎裂开来。

  他吓了一跳,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了。他一转头,正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正怔愣地望着他。

  虽说是梦境,眼前的场景却也实在有些尴尬。他下意识地去收拢那四散的碎片,那孩子却冲着他跑了过来,神色还有些急切:“别动!”

  他还以为自己是惹主人家生气了,便讪讪地收回了手。但他正欲开口解释之时,那孩子却小心翼翼地将那碎瓷片捡了堆在一处,又朝着他腼腆一笑道:“大哥哥,小心弄伤了手呀。”

  他微怔了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谁知那孩子却看了他一眼,了然道:“大哥哥,你是不是渴了?”

  他点了点头,那稚童便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道:“那碗水本来是给爹爹留的,不过爹爹今日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我去给大哥哥再倒一碗吧?”

  这稚童似乎对陌生人毫无防备,连他的来历也不询问,便将他引入了内室。不过房间里颇为阴凉,倒比站在外面好受得多。他从善如流地坐在桌边,看着那孩子在内室鼓捣了半晌,方捧出一个瓦罐来,又拿出茶杯倒满了递给他,微笑道:“大哥哥,喝水。”

  他接过那稚童手里的水一口气饮尽,这才感觉喉咙里稍微滋润了些。那孩子看着他,脸上又露出些腼腆的笑来,他心里一动,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犹豫了一瞬,正要开口回答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孩子的眼睛忽的亮了亮,也顾不上答他的话,匆匆跑到了门边,将那踏入房间的中年男人迎了进来,又仰着头,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道:“爹爹,你回来了。”

  那中年男子摸了摸稚童的头,神色间颇为慈爱。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的举止有些怪异。但他还未细思,那男子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对方的眼神其实并不多么具有攻击性,甚至即便对着他这个陌生人,也带着几分温和。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目光下暗藏着的毒蛇般的锐利,几乎贴附着他的身体,将他的每一寸都捕捉的无所遁形,使他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那稚童却毫无所觉,见那中年男子打量着他,颇有些紧张的解释道:“义父,这个哥哥是....来这里讨水喝的。”

  他听到那义父二字,心里忽的一跳。果不其然,那中年男子开口淡淡道:“思明,为父应当说过,不要随意接触来历不明之人。”

  怪不得....他觉得这孩童莫名得有些熟悉。

  然而他与方思明的爱恨情仇再如何刻骨,对着这样的孩童却无论如何都泄不出一丝负面的情绪来。他强压下心里的翻涌,向眼前的男子告罪道:“是晚辈叨扰了,不是...这孩子的错。”

  他自称晚辈倒让那男子眼里闪过一丝讶然,神色也不似方才那样冰冷了,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对着他道:“是我过虑了。少侠不必介怀。”末了又打量了他一番,问了几个问题,似是看他神色单纯不似作伪,神情也放松了下来,最后甚至看着他道:“少侠若是无处可去,倒不妨在寒舍小住几日,”

  他还未开口,那男子便叹了口气道:“思明这孩子体弱的很,平日里也没人陪着,难得他看起来颇为亲近少侠,少侠就当做是帮老夫一个忙吧。”

  对方这一番话说的至情至性,俨然一副父子情深的模样。他对万圣阁的事有所耳闻,猜想此时大抵刚刚起步,朱文圭才会连他这样的小角色也动了招揽的心思。他未觉有异,加上一点小小的私心,便并未怎么推脱。

  他在这小院里住了下来,才发现朱文圭其实并不常常住在此处。

  待对他渐渐放下心来时,更是经常出门办事,隔了很久才会回来看一看方思明的情况。且对待方思明也愈发冷淡起来,很多时候只是说了两句话,便又要离开去处理事务。

  方思明对朱文圭的依赖和信任,几乎比亲生父子还要胜过几分。他知道这是朱文圭故意为之,却对此毫无办法。甚至他看着朱文圭离去之时,还是稚童的方思明眼睛里难掩的失落之色,心下到底有些不忍,便时常去陪他玩耍。他本来也是半大少年,又有些孩子心性,方思明很快便同他亲近了起来。

  即便他跟那人之间有再大的恩怨,对着这孩子,他却始终无法将他当做那人看待。

  他这日去市集上寻了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打算带给方思明好让他开心一些,但刚走到院落口,便听得朱文圭的声音道:“思明,让你去云梦的事,你准备的如何了?”

  他心里一凛,敛了气息,悄悄走到墙边,又听得朱文圭道:“此去云梦,你需要扮做女儿身,是委屈了你一些。但之后就不会又这些烦扰了。”

  他口中这样安慰着,语气却并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意味。方思明脸色白了白,嗫喏道:“可是....孩儿觉得,扮成女子去云梦...很不好...孩儿觉得很耻辱....”

  他话未说完,便被朱文圭训斥道:“思明,你是想让为父失望么?”

  方思明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似的,却最终咬了咬下唇,点头道:“孩儿...知错。一切皆听义父的安排。”

  朱文圭这才稍满意了些,又嘱咐了他几句,便又离开了。他急忙躲了起来,看着朱文圭的背影远了,才走进了院子里。方思明正站在石桌旁发呆,神色间有些失落。他上前几步,将那小玩意儿塞进方思明手里,轻声道:“怎么了?”

  方思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对着他说了声谢谢,便低头去摆弄那小玩意儿了。他知道急着逼问只会起反效果,此时只静静等着对方自己开口。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方思明犹犹豫豫地道:“大哥哥,义父让我扮做女孩子,去...云梦学艺。”

  他摸了摸孩童的头,似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对方也一瞬有了些许勇气似的,紧紧拽着他的衣袖,眼里也泛上一些雾气来:“我...我觉得这样不好。但是义父让我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

  他看着对方的神色,即便知晓同孩子说这些他也并不懂得许多,却仍叹了口气道:“思明,你义父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但他这句话却好像忽的刺到了方思明一般,使对方望着他的神色蓦得防备起来:“大哥哥,你不要说义父的坏话,义父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他怔了一瞬,随即心里泛上一丝苦涩来。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与他有着恩怨纠葛,却同样对自己的义父言听计从的人。但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又着对着眼前的孩童轻声道:“思明,你义父让你做的,是你真正想做的么?”

  方思明拽着他衣袖的手松了松,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他心里一窒,也不待方思明回答,便望着对方的眼睛,轻轻道:“方思明,我带你走,好不好?”

  许是他这句话的语气太过轻柔,又带了十分的哄劝意味,方思明竟没有立刻拒绝他。然而他刚向方思明微笑着伸出手去,还未触到对方的衣角,便被一股大力拽的猛地倒退几步,眼前的场景又忽的扭曲起来。

  待一切重归平静,他却发现眼前的孩童已经消失不见,周围的景色亦变成了一片浓紫瘴气笼罩的山林。他愣了许久,才有些呆然的望了望四周。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正抬头张望之时,却听到前方隐隐约约传来打斗的声音。

  他此时已隐隐觉察这梦中之事必有其关联道理,便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悄悄看过去,发现眼前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正同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在打斗。

  那少年半张脸都隐在蒙面的黑布里,但从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能猜到他生的颇为秀丽。他露出的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似的苍白,眼睫闪动间还有几分盈盈的味道。然而他手下却狠辣异常,几乎招招皆取那男子的命门。他这样不要命的打法,那男子似是心生惧意,渐渐落了下风。那少年趁那男子不备,一招将他制住,眨眼间手里的匕首便要落下。

  他下意识地惊呼出声,那少年微愣了愣,向他这边分神看了过来。那被钳制住的男人也并非等闲之辈,虽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纵横交错,血也染红了大片衣衫,却还是寻得此刻的间隙反手将那少年的匕首打落。

  那少年眸里浮现出些许怒色来,瞪了他一眼,便又回过头去同那男子打斗起来。但后者已经知道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此时且战且退,竟然趁那少年一时不备,使出全身的力气打出一掌,便强提了一口气用轻功逃走了。

  那少年本来还欲上前追赶,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晃了几晃便半跪在了地上,撑着地面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扶着那少年道:“你还好吗?”

  他的手刚触上那少年的肩膀,却冷不防对方忽的将手里攥着的粉末向他挥来。他避之不及,只闻到了一阵兰花的香气,便感觉眼前一黑,随即便不省人事了。

  他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映入眼里的首先是面前明明灭灭的火堆。

  他觉得浑身有些僵硬,下意识地动了动,却发现自己被捆了个结实。他抬头一看——那少年坐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背对着他半解了身上的衣衫,拿着一瓶伤药处理自己的伤口。饶是他心中并没有什么邪念,也被那半露出的白皙皮肤晃了晃眼。

  那少年似乎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手上的动作滞了一瞬,迅速抓起被扔在一旁的黑布蒙上了脸,又站起来整了整衣衫,才转身望着被捆得动弹不得的他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这少年的声音虽然冷,却并非是那一种渗入骨髓的寒彻,反而让人觉得有几分是故作的疏离。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心里忽的一跳,也不回答那少年的问题,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的神情又十分戒备起来。他却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一副势必要问个究竟的模样。对方似乎是给他看的有些恼了,冷哼一声便不再理会他,倚靠着大树闭目调息起来。然而他打定了主意要追根究底,对方这样的作态,他便又使出那堪称胡搅蛮缠的功夫来。

  但那少年却充耳不闻似的,只自顾自的调息起来。他转了转眼珠,故意唉声叹气道:“诶,你别睡啊。你这样捆着我算是怎么回事啊?”

  “来历不明。”

  他本以为那少年不会理他——毕竟对方连眼睛也未睁开,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

  来历不明?是说他么?

  这一句答得惜字如金,他却仿佛受了鼓舞似的,继续道:“那你捆着我,又不杀了我,明天睡醒了打算将我怎么办?”

  那少年默了半晌,却没有再回答他,任凭他再如何骚扰也不肯开口了。

  等他好容易捱到第二日醒来,那少年才将他身上层层叠叠的绳子松了些,又牵出一截来,拉着他上了路。他对少年这种牵狗一样的方式颇有些意见,然而对方只冷冷地瞥他一眼,他便偃旗息鼓了。

  这一路颇费了些时日。一路上少年的一些细微的习惯和动作,几乎让他笃定了对方便是方思明。他为了让少年放下戒心,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到底此时方思明还未同成年之后一般思虑筹谋的处处妥帖,时间一久,也渐渐地也对他放下了戒心来,尽管更多的只是沉默,却比之前肃冷的气氛好上太多。

  甚至偶尔甚至还能同他聊上几句。

  少年知晓了他并不是同当日那男人一伙的,只是不小心撞了出来之后,甚至连他身上的绳子也给松了。一贯清清冷冷的眸子难得没有带着十足的防备,还泛上了些许歉疚。

  其实该歉疚的是他才对。他从对方的口中得知,当日那男人是方思明要刺杀的对象,并不是什么好人。这次他同自己的师姐一起出来,此时任务失败,只能先去找师姐汇合,再从长计议了。

  方思明本想将他放了便分道扬镳,但他借口搅乱了对方的大事,想要同他一起去找到师姐,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对方只是略犹豫了下,便点头答应了。

  尽管那少年仍下意识戒备着他,但一路上倒也算相安无事。循着他师姐留下的记号,他们最终停在了一个废弃的渡口旁。周围的一片死寂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只能强压了下去。他回头正打算嘱咐方思明几句,却发现对方脸色苍白的立在他身后一丈远的位置,有些愣愣的捡起了地上的物事。

  他凑近了些,方才发现对方手里握着的是一支兰花发簪。

  方思明的表情很冷静,甚至乍一看起来,还显得有些成竹在胸。然而他却注意到,对方的手——握着兰花发簪的那只手,在微微的颤抖着。

  他隐约记得之前有所听闻,暗香弟子身上皆带着兰花饰物,这些东西是从不离身的。此处在这里寻到这一支兰花簪,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按下心里的不安,同方思明一起登上了不远处停靠在岸边的木船。甲板上倒是没有什么尸体。他觉察到方思明松了一口气,他也随之堪堪的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然而下一秒,船舱里便传来的了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他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然而方思明却并未思虑许多,他还未来得及阻止,便看到对方一脚踹开了紧闭的舱门。

  船舱里的人似乎被这突然的声响惊住了,几乎在那门破开的一瞬便从另一个出口奔跑了出去。空气里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腥膻味道,而方才那些人聚集在的一角,此刻正躺着一个女人。

  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几乎都已经被撕扯成了碎片,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伤痕,有些伤痕一看便非刑罚而留下的痕迹。她的头半仰着,眼睛睁的很大,直愣愣的望着上方的屋顶,好像对方思明他们的到来毫无所觉一般,连看也不看一眼。

  他还未从当前的状况里反应过来,方思明便脱了身上的外衫,盖在那女子身上,又看着对方苍白的神色,扯下了面罩轻轻道:“师姐......”

  那女子经他叫了几声,这才缓缓地低下头来。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忽然好像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别的极恐怖的东西一般,猛地激烈反抗起来,尖叫道:“别碰我!”

  方思明紧紧箍住那女子,死死咬着下唇,眼底几乎泛出了红,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动作却是几乎近于小心翼翼了。他的声音放得那么轻、那么柔,又好像快要哭了出来:“师姐,别怕,别怕。我是思明。你看看我,我是思明。”

  那女子好像渐渐给他安抚了下来,也不再歇斯底里地叫喊,只是在他怀里猛烈的颤抖着。又过了许久,她才抬头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颤抖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不敢确信似的道:“....思明?...师弟?”

  方思明重重的点了点头,又将箍的过于紧的力道放轻了些。那女子似乎是终于松开了紧绷着的一根弦, 瘫倒在了他的怀里。过了许久,方思明才轻声道:“师姐,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那女子本来情绪已安稳了下来,此时听到他的话却受了刺激似的剧烈的颤抖起来。方思明试图安抚,却无济于事。她紧紧揪住方思明的衣袖,嘴里不断喃喃着什么。他仔细听了听,才发现那女子不断念着的是一个“杀”字。

  方思明看着她,轻轻道:“师姐放心,那些垃圾渣滓,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先不要想这些,我们回去,回家去。好不好?”

  方思明的声音几乎是在乞求了。

  然而那女子却猛地推开了方思明,又冲着对方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还不待他们有所反应,她便从方思明的身侧将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夺了出来,转手便向自己的喉咙抹去。

  方思明愣了一瞬,他却一时大惊,好在那女子此时全无力气,动作也慢了些,竟被他打掉了手中的匕首。然而那女子一击不中,却也不看他一眼——仿佛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只望着方思明,语气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师弟,杀了我。”

  方思明的身体震了震,却只是沉默的立在原地,垂眼不再去看那女子。但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也用力得泛白。

  那女子看他不答话,便上前几步,抚着他的脸颊,语气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诱哄了:“思明,好师弟,师姐求求你,这里的一切你只当做没见过。杀了我,回去复命,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格外平静,神情几乎可以算的上是十分的清醒了。而且这一番话说的有条有理,仿佛刚才歇斯底里的人只是幻觉一般。

  然而这又是这是一心赴死之人才会有的平静和决绝。

  那女子也不等方思明答话,只将那被打落的匕首捡起,塞到方思明的手里。又退后两步,指着自己的心口,轻轻道:“来,师姐知道你是个乖孩子。”

  方思明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惶然。他握着手里的匕首,想要不管不顾对方的要求,将这该死的匕首扔的越远越好,然后带着师姐回到暗香去。他想,总有人能治好她的伤的。总有人能。

  然而他看着眼前人的神情,便觉得心猛地坠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哪怕她身上连一块疤痕都不会留下,她也回不去了。

  那样意气风发的、艳若骄阳、温如兰花的女子,绝不会愿意带着耻辱和永生的噩梦活下去。

  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方思明沉默了许久,那女子便也安静的等待了许久。他在一旁看着,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只知道,他不愿、也决不能看着方思明亲手杀了自己爱的人。

  少年前几日还带着仰慕和亲昵谈起对他照拂有加的师姐,脸上还带着他这个年纪独有的羞赧。然而此刻,他的手里却攥着要刺向那人的匕首。

  他还未想好要如何开口,却看到方思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匕首。他心里一紧,猛地上前攥住对方的手腕,沉声道:“不能杀!”

  方思明似是忽然才回神似的,怔怔地望着他,眼睛微睁大了些,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几乎给那双眸子里的神色刺痛了。

  他同情那女子的遭遇,也觉得那些贼人千刀万剐也不足惜。但他此时看着方思明的神色,忽然心中好似有人拿着一把刀在翻搅似的疼。他甚至有些自私的想:该死的,为什么偏偏是方思明?

  为什么偏偏是方思明遭遇了这样多——这样多足以将人逼疯的事情。

  他甚至想不管不顾,直接带着方思明离开这些是是非非。什么朱文圭、什么万圣阁、什么江湖,统统都不要这人再想。他愿意将自己的心都捧出来,用满腔的柔情将他宠成一个不晓实事的少年。

  他不舍得看方思明活的那样累、那样如履薄冰。

  然而方思明这样的神色也只是露出了片刻。那女子几乎算得上凄厉的催促落入他的耳中,使他缓缓地、又坚定地掰开了那握住他手腕的一只手。

  他手中的匕首高高扬起,毫不留情的、又带着万千的情意,朝着那女子的心口狠狠地刺了过去。

  他眼前的场景忽的又扭曲起来。

  待他再一次看清周围的景物,却发现身处自己无比熟悉的武当山上。

  素日里人来人往的金顶殿前此时空无一人,他在原地立了许久,才看着一个少年的身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定定的看着那少年走过来,对方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径直穿过他的身体走了过去。

  他僵在了原地。

  这一次,他彻底成了旁观者。

  他从梦里醒转时,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他睁开眼,看到床榻边一头银发的女子静静地望着他,只怔了一瞬,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在方才的梦里,他是见过对方的。

  他垂了垂眼,轻声道:“来去祖师。”

  那女子微微颔首,似是知道他接下来要问什么一般,还不待他开口,便淡淡道:“梦中之事,亦真亦幻,切不可过于伤神了。”

  他嗯了一声,又怔怔的发起愣来。来去看着他的神色,半晌轻叹道:“将你带入他的梦里,有我的私念。你若怪我多事,我....”

  还不待对方一句话说完,他便开口打断道:“祖师不必如此。”他顿了顿,继续道:“晚辈知道您的意思。”

  来去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总想着,若是当初能够留他....是否今日,会有所不同。”

  他听了来去的话,心里又觉得丝丝拉拉地疼了起来。

  他一直以为,方思明想做的事,即便有着难言的苦衷,亦是他自己情愿,才会去做的。他几乎是下意识觉得。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被人强迫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是以他当初觉得,方思明既然想要离经叛道,那么他便陪他一起好了。

  但他在梦里看着方思明经历的那些事,此时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有多么简单可笑。

  方思明是情愿的,但这情愿,是他用来不断欺骗说服自己、借此如履薄冰生存下去的依靠。他不愿回头——或者是他害怕、又不能回头。他不想牵绊任何人,便拒绝所有的善意和温情,只一个人朝着那黑暗默默地走下去。

  即便在梦里,方思明也在不断逼着自己清醒过来,将他伸过去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推开。

  他心里蓦得揪疼起来。

  这并非他原谅了方思明的对他的所作所为,又或是赞同他这样的选择。但与他此时心里汹涌出来的情感相比,这些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他这一生从来没受过什么像样的苦处。方思明经历的,选择的、执着的、他连万分之一都不会懂。但他只是想让方思明知道,他周围不仅仅只有杀伐算计、鲜血刀刃——这世上,亦是有人爱着他的。

  他知晓他遇到方思明的时候已经太晚,方思明已经再不可能回得去了。但他仍愿意陪着他一同跳入地狱、走上那注定没有好结局的路。只是这一次,在这条路走到尽头、坠入无间地狱之前,他一定会将方思明推出来。

  这不是因为他同情方思明。

  只是因为他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