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恋惊鸿【完结番外】>第49章 红栀子灯

  白玉京,醉香楼。

  醉香楼外春寒料峭,楼内轻歌曼舞,红烛晃眼,琴声阵阵。夜里丑时已过,醉香楼开始清场关门,寻常人只能待到夜里丑时,能搂着姑娘留在醉香楼过夜的人不多,也都是些达官显贵之人。

  醉仙儿捋了捋微卷的黑发,纱裙飘逸翻飞,她的眸子中仿佛藏着一轮明月,朝面前的人回眸一笑,白皙的脸颊不做任何粉饰,仅仅一个眼神,就已然如此醉人。

  犹如秋海棠般的姑娘一袭薄纱红裙,肤白如凝脂,曾在酒肆茶楼开席起舞,就此一舞惊天下,开场无空席,名副其实的白玉京第一舞姬。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席地而坐,微眯眼睛,似乎沉浸在醉香楼头牌的歌舞之中。

  乐声渐渐到了尾声,醉仙儿脚踝上的银铃叮铃作响,只见她停下了舞步,走到另一旁席地坐下,抬手按在木筝之上。

  恰在此时,醉香楼内钟声敲响,醉仙儿拨了一下琴弦,听见钟声敲响之后便又止了手,温言细语道:“殿下,丑时到了,仙儿这就告退了。殿下若是想要歇息,抑或者继续享乐,仙儿就去唤其他姑娘来陪殿下。”

  男人推开桌上的酒杯,醉醺醺地走了过来,神情看起来非常不满意,抬起手就要搂住醉仙儿,微醺道:“天下美人各有千秋,何人比得上仙儿姑娘的一袭红衣?除了仙儿姑娘,我别无所求,若非姑娘在此,我又何必流连忘返这烟花之地?”

  醉仙儿起身,不作声色地推开男人伸过来的手,她向后退了一步:“二皇子殿下,还请您自重。仙儿不过一个舞姬,只懂得弹琴跳舞罢了,自然是配不上殿下的身份的。”

  “若是我想娶你呢?我虽然是个皇子,却也像寻常人那样有着七情六欲,”沈方林垂手,饶有兴趣道:“你又为何拒绝我?你嫁给我,便如同衔泥燕飞上枝头,摇身一变的凤凰,无论是金银财宝,锦衣玉食,你都会应有尽有,你再也不必跳舞取悦他人。”

  “只要你嫁给我,只为我一人而舞,赎身钱自然是也不在话下。”

  “在殿下眼中,美人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赏心悦目而已。在殿下心中,我如同一朵花期正好的鲜花,只为了凑近看一看花朵的美丽,才花钱买下的鲜花。”醉仙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眸光温热,“仙儿不会只为赏心悦目而存在,殿下也并非仙儿心中的盖世英雄。”

  “如果真要嫁给谁,仙儿只会嫁给仙儿心中的盖世英雄。”

  碧衣青年闻言则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言论,他一手执扇,悠悠摇着,沈方林微眯起那双桃花眼,“盖世英雄哪里比得上至高权势?可真是个傻姑娘。有了权势,莫说盖世英雄,整个白玉京都会为你俯首称臣!他们会把你随口讲出的话捧若至宝,跟在你的身后服从你的意志,也许他们心中不甘,可为了那点所谓的、愚蠢的目的,他们只好听从你的发号施令。”

  “傻姑娘,你还是捧着你那颗单纯至极的心滚远些吧,”沈方林冷笑,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算什么东西?我看上你,那是你的殊荣,还真以为你飞得上枝头了?醉香楼的头牌又如何?不过是个有点难得手的下贱胚子,还敢拒绝我?”

  醉仙儿的脸色瞬间难堪起来。沈方林正在兴头上,见醉仙儿色不佳,便想继续羞辱她几句,欲开口之时忽觉臂弯一凉,连忙低头查看自己的手臂。只见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色小虫趴在他的胳膊上,伤口不大,沈方林惊动的心终于安然落地。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打算拍掉胳膊上的黑色小虫,空中乍然响起幽幽笛曲,时而高昂,时而婉转。它仿佛突然拥有了自主意识,忽然动了一下,在沈方林诧异而惊恐的神情中钻进了血肉之中。沈方林神色惊惧,奏笛之人并非出现,笛音却无处不在。

  “看来殿下招惹了不得了的人啊,”醉仙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窗旁,明媚艳丽的脸蛋毫不掩盖地勾起一个讥讽笑容,随即推开窗棂,“本姑娘是无福消受了,就留给殿下慢慢享受吧。”

  她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一个转身扎入深夜之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同黑夜融为一体。沈方林慢慢睁大眼睛,他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手握竹笛的黑袍青年,他的脚尖甚至没有踩在地面上,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悬在空中。

  沈方林下意识惊叫一声,他的声音却被无声无息地抹去,无论他怎样开口发声,都无法真正地传递出去。在这一瞬间,他被叶轻云拖入梦乡,在梦境之中被剥夺了“梦境主人”的身份,取消了发出声音的资格。

  叶轻云神情冰冷,他轻轻抬手一指,指尖的方向正冲着沈方林。蝶妖早已修炼至大乘期,距离位列仙班也不过一步之遥,区区一个凡人,又如何抵抗这般境界的入梦之术?

  笛声四面八方地涌来,尖锐而激扬的笛音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沈方林痛苦地大叫一声,双手紧紧捂着耳朵,面露痛色,然而房间之中除了矮桌、软垫和几个乐器之外,根本没有可供他躲藏的地方。青年恼羞成怒,抄起一把琵琶砸烂在地,却丝毫没有消减他心底的怒火。

  “你想躲到哪里去?”叶轻云语气轻柔,仿佛他面前的人并非敌人,而是他用心款待的客人,“殿下既然喜爱音律,以殿下尊贵的身份,反倒是轻云招待不周了,不如就再找些小家伙们来陪同殿下好了。”

  叶轻云手握竹笛,抵在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它们可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希望殿下也能喜欢它们。”

  一曲笛音奏鸣,悠扬而清雅,伴随叶轻云演奏的同时,窗外传来了剧烈破土之声,紧接着是某种动物窸窸窣窣地爬行声。一时之间声势浩大,沈方林腿脚发软,踉跄着飞扑到门边,却推不开房门。

  “别怕,它们会很温柔地款待你的。”叶轻云抱膝坐在木桌上,一只脚踩在桌面上,慢悠悠地晃着另一条小腿,青年的声音异常温柔,“你当年下手可真狠啊,孤竹之毒,虽不及七冥阴阳蝶之毒,却也算得上世间邪毒。”

  他转而跳下木桌,唇角微勾,轻笑道:“有句老话怎么说着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我没有孤竹的配方,不过孤竹这种普通的邪毒,怎么配得上身份尊贵的二皇子殿下呢?”

  在叶轻云说话之际,密密麻麻的毒蛇已经如潮水般蔓延至屋内,到处都是毒蛇爬行的痕迹,唯独叶轻云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干干净净。

  山蛇扭动着柔软的蛇身,堆积在一起,光滑而冰冷的蛇鳞滑过沈方林的皮肤,将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毒牙深深刺入了他的皮肤中。随着毒性的挥发,沈方林浑身失力,视野也渐渐变得模糊。

  “这就挺不住了?这才算哪到哪啊。”叶轻云歪了歪头,仿佛诧异般挑起了眉,随即跳下木桌,山蛇犹如潮水般向左右两边散去,以毕恭毕敬的姿态为年轻的妖族首领开辟出一条干净的通道。

  叶轻云赤足踩在柔软的羊毛毯子,步伐轻快地向沈方林走去,淡淡的紫色从他的指尖开始扩散,旋即蔓延至他的整个手掌。只听“啪!”的一声,掌心不轻不重地贴在沈方林的眉心,紫光猛然大绽!

  噗!噗!噗!

  沈方林惊恐万分,僵硬地看向自己的双手,随着黏稠的血肉模糊之声,剧痛迅速袭击了他的全部感知器官,随之在亲眼见证之下,两只手顷刻之间皆化作白骨。

  “不要杀我!你是修仙者吧?你想要什么?金钱?权势?还是法宝?不论是什么,我都能帮你搞到手!还是说,你杀我是为‘仙药’而来?!你的目的是‘仙药’?!”沈方林急促地喘息着,后背被汗湿了大半,瞳孔惊惧地看着叶轻云,“我知道鬼市在哪里!无论是什么,只要别杀我,我都能给你!”

  叶轻云微不可见地蹙眉,正欲开口发问,然而却依然晚了一步,七冥阴阳蝶之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了男人的血肉,白骨之上绽开了数朵血红毒花。

  它们肆无忌惮地盛开,汲取血肉充当养分,以白骨视作花土,深红色毒花弥漫至每一寸骨头。在蝶毒的侵蚀之下,沈方林甚至连话都未来及讲出,顷刻之间化作枯骨。

  青年沉默少顷,一颗森白的头骨滚动到他的脚边,他无声地盯着看了一会:“……这下麻烦了。”

  他瞒着沈钰偷偷出来,本想私下解决沈方林,免得沈钰烦心此事,偏偏这人带着可疑情报就这么被他给杀死了。“鬼市”是什么,叶轻云尚不清楚,但沈方林明显与那“鬼市”有所牵连。当朝皇室之子,即便没有封爵,没有得到封地,只要他仍是皇室之人,就会受无数世人追捧。

  叶轻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粗鲁地抓起地上的头骨和几枚做工精贵的玉戒指,转而丢入储物戒中就不管了,这些玩意儿都是最后拿给那朝中老太婆看的,原本想要拿来气一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族太后,如今他更担心沈钰是否会生气。

  他并不想好心办坏事,更不想看到沈钰因此而再次疏远他。

  叶轻云转身,打算就此逃离现场,却突然听得一声揶揄笑声,徘徊于空气之中响了起来。叶轻云倏然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那松木房梁之上悠闲坐着一个黑衣人,他微笑着垂目望向叶轻云,一手抵在那松木房梁之上,另一手摘下了自己的银白蝶纹面具,里面赫然露出了一张叶轻云十分熟悉的面孔。

  叶轻云瞠目结舌,心底顿时无奈起来,在他还纠结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沈钰的时候,那人就优哉游哉地坐在房梁上面看了好半天戏。

  “如果不是沈方林,我也不知道‘仙药’能够流通入皇宫,”沈钰摊了摊手,无奈道:“或者叫它‘蓝花楹’,当然,这可不是真正的蓝花楹。此药是历代皇帝想要禁止之物,最终却也不了了之。就连我阿娘都曾将此物研磨成药粉,混入茶膏之中,点茶饮下。”

  “我可不是在跟踪你,是琼枝告诉我,你出门了。”沈钰一个翻身,直接从房梁上面跃下,落地的动作干净利落,“她告诉我,嗯……你去了白玉京的第三甜水巷。”

  叶轻云一怔,神情茫然,下意识反问道:“白玉京就只有五条甜水巷,这第三甜水巷可有何不妥?”

  “也是,你并非白玉京人,自然不知晓至其中的弯弯绕绕,”沈钰的笑容里带了点调侃的意味,他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银白面具,一脸若无其事地道:“如果是普通的街巷,倒也没什么,只是这第三甜水巷,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

  “你踏进醉香楼前,应该没有注意到它外面悬挂了何物吧?那玩意儿叫红栀子灯。”沈钰默不作声地走出醉香楼,看向楼口悬挂着的红栀子灯,轻笑道:“第三甜水巷当然与其他的甜水巷大有不同,这条街巷里尽是些烟花之地,你大可数数这里有多少客栈、酒楼、茶坊外悬挂着红栀子灯。”

  “这些红栀子灯不论晴雨都盖着竹叶编成的灯罩,倘若官府的人想要搜查,他们却总能早早得到风声,将栀子灯摘了下来,隐藏一切痕迹。久而久之,官府也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钰说着,仿佛又想起什么般,面色讽刺道:“他们也不完全算得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梁国君如此昏庸,皇室可是从皇帝到贵族之辈都烂在泥里了。”

  “像这样的“特殊服务”在东梁向来是明文禁止,然而查搜力度虽大,却并未收获太多成效。有钱能使鬼推磨,从商之人以此为交易,源源不断的贿赂朝中达官显贵之人,他们也借此机会敛了不少财。 他们是越来越富,百姓却因此更加贫穷。”

  沈钰摸了摸下巴,笑吟吟地说,“我不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下来,哪来的钱养兵练兵呢?”

  “我来这里,到底是因为你在这里呢,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呢?……小蝴蝶,你不是很聪明么?不如你且猜上一猜,读一读我现在的想法?”

  沈钰心里藏着逗弄那只蝶妖的心思,脸上仍带着轻松的笑意,旋即从叶轻云的身后走了出来,神情逐渐转冷,眼底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少年一言未发,手指飞快地解开黑色外袍,露出里面赤红如血的龙袍,年轻的君主倏然下令:“驻军听令!查封醉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