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楼内的姑娘们各个面如白纸,委屈地挽着其他姐妹的臂弯,眸子中仿佛含着水雾,虽然委屈,眼睛却在那一众皇室之人间滴溜溜地转着。莫说生死、莫说那五百两赎身钱,只要与皇室攀扯上关系,她们便能从那灰扑扑的麻雀一举变成飞上枝头的凤凰,一如那头牌醉仙儿。
甜水巷之内人潮涌动,夜已至深,却依旧喧嚣热闹,酒楼茶坊之间人来人往。沈钰的一声令下,仿佛一瞬之间开启了某个机关枢纽,倏然无数人影自高空着陆,驻军将士皆腰佩长刀,身着细甲军袍,面覆金银面具,无声无息地立于少年君主的两侧。沈钰面如霜寒,神情孤冷,一只手按在剑柄之上,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等待时机的狮子。只见他微微垂目,侧头转向另一旁站姿笔直的无愧,贴耳淡淡说了些什么。
无愧神色凝重,接到沈钰的下一个指令之后认真点了点头,转头暴喝:“即刻起,查封醉香楼!”
“醉香楼封楼!”几个年轻军士踏入门口,口中高呼道:“醉香楼闭楼谢客!若无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入醉香楼!”
叶轻云走到沈钰的身侧,轻声询问:“此时封了醉香楼,可是由那红栀子灯所起?”
沈钰点头,倒也未避讳此事:“是。”
“如此一来却会打草惊蛇,”叶轻云皱眉,思索片刻,忽而抬眸道:“还是说,你的目的,就是要惊吓那条蛇?”
“这怎么能算是打草惊蛇呢?不过是枪打出头鸟罢了。”沈钰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醉香楼在白玉京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可是东梁最大的酒楼,树大招风,怨不得旁人。倒不如说凡是悬挂红栀子灯的商铺,大多是些酒家茶坊,他们为客官提供茶汤酒水,“特殊服务”之余,还会为定期回访的客官送上一枚玉制信物。此物只送不卖,以此标记特殊的客人,辨别他们的身份之后,只要说出暗语,他们就能买到‘蓝花楹’。”
“——不知何时流入东梁的,形似蓝花,令人沉迷其中的上瘾之药,数万人为此倾家荡产,变卖家当,逼妻为娼!倘若不能将此药的来源查清,只怕仍有源源不断的人为此物而疯狂!”
沈钰扬了扬下巴,冷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不在乎挡了谁的财路,我就是要让这害人之物在东梁彻底消失!谁敢吃这碗饭企图发死人财,我就亲手砍了他脑袋!”
“报!”无愧从醉香楼二楼一跃而下,站着向沈钰行了一礼,“禀报陛下!醉香楼头牌、掌柜,疑似已经逃离此地,属下已派遣部下沿着蛛丝马迹,去追查他们的行径下落,现在留在醉香楼里的都是些官伎。”
“是属下无能,让“鬼市”的线索断了。”无愧低下头,心底焦虑万分,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沈钰。
“活要见人,死则见尸。鬼市也好,‘蓝花楹’也罢,即便有人想要将痕迹抹除一干二净,那也只会无济于事。此地无银三百两,既然想要他人不知,除非把所有相关此事之人尽数灭口,否则便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出那些线索来。死人才是最守信的,不是么?”沈钰手中握着无愧塞过来的手炉,舒舒服服地取着暖,犹如山野间猫儿般惬意地眯起眼,猫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
“可惜此事牵连人口众多,踏进这场浑水的每个人,无人不想从中分一杯羹。一旦白玉京突发大量人口死亡事件,必将惊动朝野上下,届时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
“好了,闲聊也该到此为止了,姑娘们说说吧,”沈钰随意找了个木榻坐下,语气散漫道:“这所谓的“鬼市”在何处?而那‘蓝花楹’又是何人给你们,要你们去祸害东梁百姓的?”
那群身着艳丽长裙的漂亮姑娘们大多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无一人敢出声。
“没人说么?”沈钰端起案几上的茶盏,目光低垂落在那色泽青翠的茶汤之上,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淡淡道:“凡是提供鬼市线索或者‘蓝花楹’线索者,提供一条,准许你脱离官伎身份;提供两条,奖赏一千贯铜钱;提供的线索越多,无论金银财宝、体面的工作,还是地契山庄,能者多劳,上不封顶,应有尽有。”
沈钰此言一出,霎时间语惊四座!
那群姑娘们大多是因为家境贫困,而被家里人送进了醉香楼中,她们虽没有钱拿来为自己赎身,却依然非常年轻,自然不愿意长久留在这等风尘之地。沈钰清楚她们的所思所想,自然也不会急躁于一时之间。
姑娘们互相看看,她们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一位身穿碧绿纱裙的年轻姑娘从自己的身后拖拽出来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她深呼吸着缓解心中的紧张,坚定地望向沈钰,轻声开口道:“这位公子,小女子知道“鬼市”在何处,还请公子将这个孩子带出醉香楼。她还那么小,她应该去的地方是书院,研读圣贤之书,而不是待在这烟花之地。”
沈钰垂目,看向那年轻女孩的时候,眼中滑过一丝不忍。小姑娘紧紧抓着绿衣姑娘的手,半个身子躲在她的身后,惊恐地看着沈钰。
“芙蓉姐姐,不要红萼了吗?”小姑娘抱着木芙蓉的一只手臂,豆子大的眼泪啪嗒啪嗒砸下来,抑制不住情绪委屈道:“……红萼会乖乖听话,吃很少的饭,姐姐别不要红萼呀。”
“听话,红萼,姐姐没有不要你,姐姐只是送你去书院读书,你还这么小,怎么能不学知识呢?读书写字,你才会有出路,你若不识字,又怎么讨生活呢?”木芙蓉蹲下来,抬手抹去女孩脸上的泪光,“你只有读圣贤之书,参加科举,才能够得入朝为官,挣到钱养活自己。”
木芙蓉摸了摸红萼的头发,“你还这么小,摊上那样的家庭是你的不幸,听姐姐的话,不要再待在这醉香楼之中了。红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也不是你应该长久生活的地方。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公子,”木芙蓉站起身,面色凝重地看着沈钰,“公子应知,除了皇城之地不可从商贸之事外,整个白玉京都可以进行买卖,而鬼市大多隐藏在市井之间。商贩们半夜开张,破晓散场,开在上半夜的夜市,到了下半夜就变成了鬼市。白玉京东十字大街的拐角处的酒楼,便是一个极为隐蔽的鬼市。”
“除了贩卖酒水茶汤,只要对上暗语,他们还会贩卖“蓝花楹”给客人,”木芙蓉脸色苍白,抿了抿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暗语便是,二两莺桃酒。”
“随后,小二会领公子去往酒楼里的雅间,桌上往往摆有月季、樱花、百合,以及桃花。待小二将酒水送上桌之后,公子需要将瓶中的樱花枝桠插在莺桃酒之中,再在酒水内撒入桃花花瓣,那店小二自然会为公子奉上公子所需之物。”
沈钰抬了抬下巴,神情毫无变化,淡淡道:“其余人呢?还有什么想说的?”
“公子,”身穿蓝裙的貌美姑娘黛眉浅皱,迟疑着开了口,半是犹豫半是认真道:“小女子知晓的情报并不算多,只知道那令人上瘾之药虽名唤‘蓝花楹’,却与真正的蓝花楹毫无相关。因为此药能够让人不知不觉间上瘾,少量服用也不会使人有生命危险,故而通常有两种类型。白玉京的一些点心铺会将买来的‘蓝花楹’药片研磨成药粉,混入面粉再蒸成糕点。”
“‘蓝花楹’本身无色无味,入水即溶,商贩们借助这种特性,大肆贩卖手作糕点。人们就算吃下去也无知无觉,只当作是普通的点心,还会为了下一次而买单。”蓝衣女子颔首低眉,眼睛盯着自己的足尖,很小声地道:“公子,我们所做的大多只是将‘蓝花楹’药粉投入客官的茶水之中,至于此药真正的来源,这哪是我们这些伎人能知道的呢?醉仙儿或许知道一些内情,她是醉香楼的头牌,接触的人比我们要多许多。”
沈钰摸着手里小巧精美的手炉,沉默了半晌,张口唤来无愧:“去准备些银两和钱串子,问清楚他们是要银两还是铜板。方才提供线索者,给她们赎了身,再在白玉京为她们内置办田宅。”沈钰的目光微动,沉默地落在年幼的小红萼身上,他在心底轻叹,“至于这个小姑娘,送她去姑苏观澜书院吧。那是东梁的第一书院,也曾是我年幼时,曾在此研习圣贤之书、演武练剑之地。”
像红萼这样的孩子,在白玉京太多了,有些生下来因为是女孩便被家人转手卖进楼里,有些则被遗弃在街巷之中。甚至更有甚者,将生下来的女婴溺死在盛满井水的铁盆中。
只是平安长大,红萼就已然比旁人幸福太多,何况她是如此幸运,即便在醉香楼,也有一位与她毫无血缘关系,却愿意照顾她长大的阿姐。
“如果你想随她一同前往姑苏,自有当地官府为你置办此事,无需担忧。”沈钰起身,走到小红萼的身旁,不动声色地蹲伏下来,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这是你阿姐为你争取来的机遇,掌握好它,然后如游蝶般破茧而出。”
小红萼睁着一双墨色杏眼,懵懵懂懂地看着沈钰,显然并没有真正理解沈钰方才所说的话,却还是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木芙蓉握着小红萼的手心,‘扑通!’一声,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她抬头注视着沈钰,声音发哑:“公子此番恩情,红萼与我,永生永世不会遗忘。红萼,”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另一手轻轻松开了小姑娘的手心,厉声地说:“跪下!”
红萼被她吓得浑身一哆嗦,虽然不明白姐姐为何要她跪下,却还是乖乖跪在地上。
“从此以后,这位公子便是你的恩人,哪怕日后长大成人,也绝不可忘记此番恩情,明白了么?”
红萼杏子大的瞳眸中映射着木芙蓉的身影,于是尚且年幼的她模仿着姐姐方才的动作,沉默着低下头,将额头沉沉叩在地面上。
“红萼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