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石冻春去了医馆。

  陆明琅的医术太惊世骇俗,这会儿又有高崇这个既不算客人也不算村民的外人在,所以她只是看了眼这五位的伤势,吩咐甘大夫替他们开了点八品的外伤药。

  太吾村的大活血丹捏碎了敷在伤口上,效果也比外头的金疮药要好。石冻春赶到时,高崇脸色还有些苍白,安吉四贤却已经完全好了。

  几个老人家卸了易容,见到石冻春颇为惊喜,裴老先生带头拱手鞠躬:“此番真是多谢石小友了。”

  石冻春赶紧回礼:“裴老你们没事就好。”

  张成岭先前坐在高崇身边,这会儿赶紧站起来:“石叔,你也来啦!”

  他眼眶有些红,看起来是刚哭过一场:“陆姐姐说的事情,我都跟高伯伯讲了……”

  石冻春看向高崇,就见后者的眼神里全是颓然之色。

  “高盟主……”

  “盟主二字,不必再提。”高崇疲惫道,“我这几日也大略有些想到了,只是总忍不住自欺欺人。石少侠,让你看笑话了。”

  石冻春沉默了片刻,换了个称呼:“高……前辈,人都会有看走眼的时候,您也不例外。如今也不是自责的时候,您虽暂时脱离危机,沈掌门、高小姐却还在赵敬的蒙蔽之下。您也该想想他们,甚至想想多年前因他而死的那些人。”

  高崇点头,叹道:“当日在三白山庄,我也曾同石少侠说过,我多年来为一桩旧事所困,正是二十年前与武库相关之事。”

  “我当年不曾在剑上下毒,但也做了其他违心之事。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只觉得故友的真灵依旧在看着我,指责我。”

  他伸手摸了摸张成岭的脑袋:“我本意是召开英雄大会,与青崖山群鬼决一死战,而后将当年的事情全数昭告天下,就此退隐江湖。不料世事易变,竟没给我这个机会。”

  张成岭已知道温客行是鬼谷谷主兼甄家后人,闻言脸上立刻不自然起来。

  好在高崇没注意,只是端起桌上的白水喝了一口。

  石冻春看了眼站在后头的温客行,看他的神情无悲无喜,格外冷淡。

  他先前就问过温客行,是不是不肯把甄衍的事情说出去。

  “说出去,自然全天下都会信你;但这件事对你来说也很痛苦,如果你不想说出去,那就别说出去了。”

  温客行丝毫没有犹豫,冷笑道:“说出去干什么,让天下那些受过我爹娘恩惠的小人知道圣手之子尚且还活着么?我很稀罕他们的愧疚么?”

  周子舒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平静道:“你爱做甄衍就做甄衍,爱做温客行便做温客行。横竖我们认识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这个名字。”

  石冻春跟着点头。

  温客行是很骄傲的人。

  倘若他肯将自己的伤疤揭开来给天下人看,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他小声说:“反正你也不是要和那些人过日子,和他们说干什么。”

  温客行失笑。

  “是。”他说,“我为何要在乎旁的人?”

  于是石冻春去找张成岭,周子舒去找龙雀,大家合力串通起来瞒下这件事。

  “但你与青崖山的关系,恐怕有些麻烦。”周子舒提醒,“如今知道赵敬是幕后黑手,想必鬼谷那一批不听你命令的小鬼也是早就和毒蝎牵了线的。”

  “对哦。”石冻春立刻发起愁来,“这么说,赵敬也知道了。”

  “先前我们在三白山庄进进出出,不少人都看到了。”周子舒沉静道,“此番要揭露他的颜面,不能由我们牵头。”

  “诶。”石冻春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陆姐也这么说,最好是借叶前辈的名头用一用。她这几天快把会做的菜全给叶前辈做了一遍了,叶前辈应该会同意吧。”

  周子舒却摇了摇头:“叶前辈出面是可以,但要召集整个江湖,还得要靠少林寺。”

  温客行皱眉:“少林那群明哲保身的和尚难道肯出面?”

  “如今高崇手里有两块山河令:一块他自己的,一块叶前辈的。”周子舒说,“他无法召开英雄大会,此事只能靠少林出手。”

  温客行已然明白过来,石冻春却还一脸迷茫:“诶,还要召集全江湖么?这要用什么理由?”

  “阿春,你忘了么,成岭当初要交给老怪物的那封信。”温客行想到镜湖派之事,心下一叹,“那老怪物是容炫的师父,收到信里说当初害死自己徒弟的是赵敬,难道不打上门去?”

  石冻春越发困惑:“那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叶白衣打上三白山庄,少林寺难道会出手。”

  周子舒平静道:“赵敬觊觎武库,又知道当年甄大侠夫妻手中的钥匙落入鬼谷,自然是要想个法子挑动全江湖去青崖山的。若没有我们三个,成岭那一晚活不下来,镜湖派手中的琉璃甲自然在他手中;丹阳派的琉璃甲,英雄大会上泰山派称是无常鬼夺走,若不是我们去了义庄,也到不了高崇手里;沈慎心机不深,极易哄骗;高崇没有安吉四贤,英雄大会上便逃不出去——他原先的计划若成了,此刻五块琉璃甲自然都在他手里了。”

  石冻春回忆了一下:“但是现在有四块琉璃甲在太吾村:高掌门手里三块,分别是他自己的、丹阳派那块成岭给他的、还有沈掌门的;成岭手里还有一块镜湖派的。”

  温客行冷笑一声:“他如今要想再夺得琉璃甲,最好的办法便是引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坐不住,再次召开武林大会。鬼谷该死,勾结鬼谷的高崇自然也该杀,发动整个江湖替他找东西,这赵玄德可真是好算计!”

  石冻春恍然:“原来是这样。”

  他沉思了片刻,表情难看起来:“鬼谷先前就做了不少事,少林寺可没有动静;如今赵敬要引动少林寺,怕还要指示毒蝎和那些恶鬼做坏事。这几日江湖上还没什么太多传言,想来赵敬是忙着收拢五湖盟中小帮派的心;等他腾出手来,那就有麻烦了!”

  周子舒微笑道:“就知道你要担心这个。赵敬出手,必然是通过毒蝎。我当年虽未查到毒蝎总舵的位置,但之前还和老温约了去找几个小蝎子的麻烦。”

  “先下手为强么?”石冻春眼睛一亮,“可是万一那些普通的毒蝎刺客都不肯说真话怎么办?”

  周子舒胸有成竹:“我问了乌溪,他同意把路塔借我们一起带出去。路塔也懂蛊术,要从那些蝎子口中掏点真话出来不难。”

  “英雄大会当场,叶前辈开头、龙伯伯、高崇、成岭随后跟上,难道还会有人不信?”周子舒平静道,“只要提前料理了毒蝎,赵敬便没机会逃走。届时请叶前辈手下留情,把人带回来,老温想怎么对赵敬都行,左右我天窗里有许多刑罚能叫人生不如死,等老温痛快后再杀了他便是。”

  想起周子舒先前定下的计划,石冻春便忍不住再一次感慨他不愧是被系统判定为“智绝无双”的人。他看着高崇,轻声道:“高前辈,成岭和你说了么?龙雀前辈如今也在村里,也是他托我调查当年旧事的。虽然拖了这么久,但既然查出真相,您难道还要看着赵敬继续以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败坏五湖盟的名声么?”

  “自然不能。”高崇沉声道,“只是赵敬筹谋多年,若说我一朝之间便能扭转局面,那石少侠也是高看我、高看这个江湖了。”

  他说到最后,言语间还带了点讽刺,显然是回想起英雄大会当日的情景。

  石冻春瞥了一眼周子舒,见后者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继续道:“倘若之后有这么个机会,您愿意把当年您所知道的事情公开于众么?”

  看高崇神情为怔,石冻春又补充道:“您、赵敬、沈掌门等人陪同容炫前辈一起盗书做成武库,而后又决裂的事情。”

  高崇深深看着石冻春:“原来石少侠当日见我之前,便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石冻春点了点头。

  “有什么不行的?”高崇叹道,“此事困我多年,如今能有机会将它说出来,也是件好事。”

  他这么说,温客行却突然张口问:“高——大侠便不担心五湖盟从此一蹶不振吗?”

  高崇不熟悉他,这会儿只觉得他笑吟吟的模样有些讽刺。但此人既然也在医馆,必然是可信之人,他不好发作,冷冷盯了一会儿温客行,却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故人的面容,这些年也时常入他梦中。

  他这会儿越看越觉得眼熟,神情中带出来一点。石冻春直觉不对,连忙插言:“破后而立也好。五湖盟如今有成岭在,日后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英雄大会那日之后,仿佛没听说过邓宽的消息。”

  高崇被他一打岔,思绪立时断了:“宽儿……唉。他定是被奸人控制了,才会说出这些话来。”

  张成岭也被叮嘱过不可以暴露温客行的身份,这会儿连忙帮着继续岔开话题:“还有小怜姐姐。她还留在三白山庄呢。”

  高崇神情却好了些:“我先前也托章姑娘打听了。五弟和赵敬这几日有些口角,带着我岳阳派弟子和小怜一同回大孤山派了。我虽然没看清赵敬,却知道小怜在五弟身边定然不会有事。”

  “但小怜姐姐一定很伤心。”张成岭小声说,“她一定相信高伯伯,但也一定很难过:难过邓师兄为什么会这么做;难过高伯伯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他心软,这会儿忍不住抬头看周子舒:“师父,我们不能把小怜姐一起接过来么?”

  不料接口的却是石冻春:“成岭,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些危险。高姑娘留在大孤山派,或许更安全些。”

  “可是——”

  “别担心。”石冻春说,“我托人去大孤山派照顾她,顺带悄悄给她传递点消息便是。”

  他还是有些担心高崇认出人来,这会儿便匆忙结束话题:“既然这样,那咱们明日便出发吧。先把毒蝎和外头那些小鬼按下来。高掌门便暂且委屈一下,在村里留些日子,等咱们传了信,您再登场?”

  高崇仍有些犹疑。但他平白受了许多恩情,这会儿也只好应了是。

  走出医馆,石冻春松了口气。

  “我刚才还以为高掌门要认出你来了。”

  温客行的神色晦暗不明:“我和我爹长得确实很像。”

  但是他不想被认出来。

  高崇既然心有愧疚,那刚好。就让他以为甄家如今再无后人,自责上一辈子,也算是他当日对他们一家遭难坐视不理的惩罚。

  周子舒轻声道:“就像阿春先前说的那样,你和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们认得你就好。”

  温客行轻轻吐出一口气,仰起头来。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他要等的东西,就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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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完,大家六一节快乐!

  我决定把温客行的身份都藏好,感觉他也是那种不到背水境地就不肯暴露这些事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