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两日后,九娘带着安吉四贤和高崇到了。

  温客行和周子舒都是第一次见章九,这会儿一瞧,这姑娘果然不是寻常人。

  章九的半张脸格外美艳,另外半张脸上的伤疤则是通过胭脂水粉绘了半朵花。第一眼看去,这张脸有些吓人;但再看第二眼,便能察觉到这妆容摄人心魄的地方。

  这姑娘穿得单薄,这会儿甚至不吝于在陌生人面前裸露白皙的肩膀和小臂,看到陆明琅后眼睛微亮,但看了一圈又眼眶一红:“石……石公子不在么?”

  陆明琅咳了一声,刚想说话,却被温客行抢了话头。

  这今日换了一身粉的俊俏公子轻摇折扇,笑吟吟道:“阿春昨晚累着了,还没起呢。”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又仿佛别有深意,听得一起跟出来接人的许敬明一个踉跄。

  章九怔了怔,勉强露出点笑容来:“这位公子说笑了。石公子素来不晚起的,若是因为什么别的事……”

  周子舒扬眉,看出这姑娘其实有点惊慌了。他有心再说什么,又觉得这会儿他们说的话可能未必有用。

  陆明琅:“……”

  当事人不在,你们修罗场什么呢。

  其实问题出在太吾村山脚下的那一家典当行上。章九是昨日赶到镇上的,考虑到同行四位老人家和一位中年人都受了伤,已经很疲惫了,所以便强捺住心切,带人在镇上住了一晚。

  她的事情,陆明琅也传信出去过,于是山脚的人便递了个信息上来,说章九应当明日就到。

  高则把消息传过来时,陆明琅正在院子里和石冻春下五子棋,温客行和周子舒在观战。陆明琅一听就觉得石冻春要遭,果然温客行很快胡乱找了个理由,就把人拎回了屋子。

  虽然动作不一样,但陆明琅从背后看着,真觉得石冻春像是被揪住后颈之后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狸花。

  当然,石冻春今天早上其实还是起来了,只是被温客行按在院子里不许他去接人。

  她倒也能理解温客行的态度。

  章九确实……有些做法,村子里的人受她和石冻春这些年的影响,觉得她这样敢爱敢恨也不错;但她知道石冻春的性取向,就难免觉得她有些越线。

  她也委婉劝说过,但章九过去的经历让她变得有些偏执,反而把她当成了情敌。

  这姑娘到底可怜,所以陆明琅也只是把人调出去算数,谁知她在外头一年多下来,心思半点也没变化。

  她叹了口气。

  这会儿既然有了温客行和周子舒,她难免觉得章九的做派绿茶起来,于是喊了一声:“老陈,你过来搭把手。这几位都身上还有伤,先送他们去医馆。”

  她不管章九,后者立刻不知所措起来。还是许敬明失忆期间也和章九打过交道,这会儿叹了口气:“章九姑娘,石少侠如今已有心上人了,你还是……”

  “你骗人!”章九的声音尖利起来,“石、石公子怎么会……”

  许敬明头大:“这件事,村子里大家都知道了,小柳儿也和你一个反应。”

  小柳儿是村里年纪最小的小姑娘,今年才六岁,总嚷嚷着长大要嫁给神仙哥哥。许敬明这么说,俨然是让章九不要和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章九眼圈一红,也没个征兆,就这么掉起眼泪来。她从小学的怎么笑、怎么哭,这会儿无声哭泣的姿态格外优美勾人。

  可惜许敬明已经记起自己的过去。他在天窗待过,面对美人计不为所动,只冷静道:“你不要让石少侠难做。”

  章九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的心思,村里谁不知道?只这么点时间,我如何能接受?”

  便是哭腔也带着柔媚之意,可见当年在楼中的风采。

  以往这般做派都是对着石冻春一个人使的。但她这会儿骤然得知这件事,一时也管不了这么多,只想从许敬明身上多得些消息。

  可惜许敬明定力太好。

  所以他只是最后提醒了一句:“今日你大约是见不到石少侠的。如今村里大家也都祝福他,没人会帮你。”

  章九站在原地,看着许敬明转身走远,心里简直难以置信。

  她不过是一年多没回村子,怎么就成了这样?

  在这之前,她一直是怀有信心的。

  哪怕陆姑娘不支持,哪怕石少侠已经拒绝过她,她也信自己最后能得偿所愿。

  她也必须信。

  当日被丢弃在荒郊野外等死的时候,她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而后便再也不肯放开。

  但这回儿,她的信心突然动摇了。

  不仅仅是许敬明说的这些,还有先前那位不认识的公子所说的话。

  章九怎么会听不懂那意味?

  她面色苍白,终于没忍住咬住嘴唇,朝着石冻春住处的方向去。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许敬明的身影又从附近的屋子后转出来。

  他神情有些复杂:“……还真被庄主料中了。”

  石冻春这会儿又缩在躺椅上。

  他其实也担心裴老他们。但是周子舒和温客行都不许他出去,陆明琅则向他保证那四位一定都会没事。

  昨晚确实也被折腾得够呛,所以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乖乖留下来了。

  狸花安稳地蹲在他腿上,石冻春调整了一下姿势,这会儿觉得不去见人也好。

  天气炎热,他想着院子里没人,便干脆撩起袖子来,想凉快一下。

  而后他抬起头,看到了费力扒在墙上姿势颇为狼狈的章九。

  后知后觉地明白周子舒和温客行的意思,石冻春下意识要把袖子放下来,又意识到手臂上的东西章九应该已经看到了。

  他就说为什么昨晚这两个人非要弄疼他不可,原来是为了这些印子。

  “……从正门进来吧。”

  估计是有人刻意在墙外放了梯子,不然章九不会武功,怎么可能爬上来。

  等了片刻,章九从正门进来了。

  她听得出石冻春声音喑哑的由来,也看得出石冻春身上那些痕迹的出处。

  “石……公子。”她一开口,眼泪又掉了下来。

  石冻春没有动。

  他轻声问:“是不是因为我以前做的不对,给了你错误的期待?”

  这话足够残酷,章九几乎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

  但石冻春还在继续:“我也做得不对。我总担心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所以从不告诉别人。”

  “我喜欢男人。如今也有了心上人,你方才应该已经见过他们了。”石冻春看着章九。

  “……他们?”

  章九恍惚地开口。

  “嗯。”石冻春垂下眼,神情柔和起来,“你若觉得接受不了,我也不奇怪。但人心就是这样,喜欢这种事情,从来不受我们自己控制。”

  章九慌乱地用袖子抹去泪水,这回却已经不是刻意做戏,而是忍不住:“我……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她声音哽咽,带着些绝望:“倘若天底下还有一个男人是我敢去信的,那就是石公子了。我……没办法去相信别人了,我甚至不求有个名分,哪怕只能和您过一个晚上,我也——”

  石冻春竖起手来止住了她。他轻声叹息:“九娘,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你要活下去,并不非得依靠着我。外头的人,我不这么劝;但我以为村里的姑娘都知道我和陆姐的想法:哪怕不嫁人,你们也可以过得很好。”

  章九说不出话来。

  她想说我要过得好,那便是嫁给你;她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她想说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试试……可这些话,她这会儿都说不出来。

  她以前总喜欢对着石冻春使那些在楼里学来的小手段,但这会儿对上心慕之人的目光,她什么都做不出来。

  “您……为什么这么好呢。”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哪怕您有一点心思……我也能把这缝撬开。”

  哪怕是一点无关情爱的怜惜,她也还可以假作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继续沉溺在梦境中。

  泪水克制不住地涌出来,章九跪在石冻春面前,把脸埋在手心:“石公子……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她的声音被闷住,有些含糊:“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若是之前,石冻春一定看不下去她这么哭,一定忍不住至少要递一块手帕。

  但他清醒地知道,他现在不是单身,也不能再给章九一点希望。

  所以他只是静默地看着这个姑娘痛痛快快地在他面前哭花了一张脸,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在离开之前,章九还是问了有些越界的话。

  “石公子,您……如今心慕之人,可是今日来村口那两位青衣和粉衣的公子?”

  石冻春耳朵红了一些,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

  “恕九娘无礼。”章九说,“您为何要委屈自己雌伏于他们身下?九娘也听说过竹馆里头的事儿,您自然与他们不同,但那里的小倌总是活不长。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儿,仿佛极磋磨人。”

  石冻春尴尬得手指都蜷起来,但他知道章九这会儿只是想最后多关心关心他,于是还是磕磕绊绊地回答:“没、没事的……他们两个都不会伤到我的。”

  “可您手臂上却有痕迹。”章九说,“九娘也见识过的。总有客人喜欢在我们身上留些东西,要好几日才能消下去,一碰就疼。”

  她郑重道:“我会好好放下对您的这份心思,但也希望您能找到真正对您好的人。”

  石冻春迟疑了片刻,还是解释了:“他们昨天得知你要来,所以才这么做的。”

  他知道得让章九就此认可温客行和周子舒,以后才真能死心,于是认认真真地说:“雌伏什么的……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和喜欢的人做这些事情,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很好。他们两个以前习惯了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都不肯退让,那我退一步也没什么。”

  他的神情很柔和,嘴角微微含着笑意。

  于是章九垂下头去,再次屈膝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

  “那么……九娘祝您和那两位公子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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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章的章九,并石冻春的心思。

  墙外的梯子是温客行放的,他和周子舒算好了章九的反应,也是逼章九直面暴露后会说实话的阿春。

  村里大家都知道石冻春有喜欢的人了,但是大部分都还不知道对象是谁。这点算是陆明琅考虑到阿春的接受能力所以刻意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探的。猜到的也有,但毕竟比较少见,大部分人一时没往这个方向想也很正常。

  章九最后问的原因:有印子代表真的受伤了,现代说法就是皮下出血。所以很多小说里一晚上过去留下痕迹什么的看着真得很痛……阿春这里是为了快刀斩乱麻,顺带也知道他在疼痛方面承受度还可以所以才这么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