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冻春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他的生物钟惯常在清晨喊醒了他。他稍稍一动弹,很快把身旁的两个人也吵醒了。

  照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他应该立刻起床,哪怕没法早锻炼,没有手机的赖床也是毫无意义的。

  ……但他这会儿不想动。

  身体上的疲惫已经超过了几日前那一回,但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那种萎靡感——只要闭上眼,昨晚的那种崩溃就会浮上来,像是恶魔的触手缠住他的神经末梢,向他的大脑传达些意味不明的指令。

  周子舒不过是伸手触碰他的脸颊,他就感觉自己再次进入那种不受控制的状态,眼泪跌落在枕巾上,映出一块濡湿的痕迹。

  “阿春?”周子舒担忧地喊他。

  “没、没事。”他颤栗着回答。

  身体还有些应激,石冻春用手把自己艰难地支撑起来,就看温客行已经穿好了衣服,递过手来:“阿春,还很累吗?”

  ——是很累。

  但是温客行的手抓住他的时候,他一个激灵,险些又陷入神志恍惚的状态。

  身体熟记那份触感,并反馈给他过多的要素。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在掉眼泪了。

  不是委屈,而是单纯没办法应对他们的触碰。

  周子舒和温客行再次被赶出门外。

  两个人面面相觑,后者叹息一声:“虽然阿春这样也很可爱,但若是日后每日来这么一回可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说的话石冻春也能听到,刻意说得忧愁。

  ——片刻后,果然听到里头石冻春断断续续的声音:“……让、让我适应几次就好了。”

  石冻春一边哽咽,一边用袖子擦掉眼泪。

  他才尝过两次云雨之事,之前也只有理论知识,这会儿满心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这样确实不行。

  他苦闷地想。

  门外的温客行弯下腰,无声笑了半晌,才和周子舒一起转身出去。

  这会儿方才破晓,隔壁的陆明琅还在睡,两个人担心吵醒了这位邻居,便一同出了门。

  清晨的太吾村很安静,路上仅有几个村民,见到他们还颇为惊讶。

  “石少侠还没起来么?”其中一个怪道,“陆姑娘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的,但石少侠一贯卯时就出门啊?”

  周子舒面不改色:“阿春在喂猫呢。”

  另一个村民恍然大悟:“狸花又闹腾呢,怪不得。”

  他们都知道温客行和周子舒是客人,只是温客行这几日听说生了病,今日又出门来,看着脸色大好,纷纷道:“温公子,您的病总算好了啊?”

  “石少侠前几日担心坏啦。”

  “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其中一个感慨,“我以前还觉得他就不会生气呢。”

  “哈哈,”另一个笑道,“老梁啊,你那是没见过。几年前咱们村子外头的阵法还没做好,叫人潜进来过,差点伤到刘家那小子。嚯,石少侠当时气得唷。”

  “哎?”姓梁的惊讶道,“我只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不知怎么混进来了,叫陆姑娘发现了药倒关在看守所里。原来几年前就有这事儿了?”

  “有啊!”知道得多的人叹道,“你以为咱们为什么有个不伦不类的看守所?就是因为外头偶尔会有莫名其妙的人潜进来。”

  “那人呢?”

  “听说叫石少侠带出去啦。”

  温客行和周子舒听得有趣,待他们讲完,这才告辞继续向前走。

  沿着街道慢慢走,很快便走到村郊,这儿有一块平坦地,此时正有个人站在那里扎扎实实地练拳。

  那天贺寻也提及过,村内有不少人都和石冻春学过一招半式,这会儿看着这人却觉得他的拳掌颇有章法,倒像是个正经江湖人,不由笑道:“阿春说着自己不会教人,这不是教的——”

  一边说笑一边扭头去看周子舒,就见后者怔怔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格外古怪。

  “阿絮?”

  他喊了一声。

  那边早课的江湖人也听到这边的动静,只是出于习惯先打完了一整套拳才转过身来,这一转身,神色渐渐浮起困惑来,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

  温客行左右看了看。

  他心里有许多揣测,但还是拱手道:“这位兄——”

  他的话未说完,周子舒已大步上前,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腕,声音带了些许颤抖:“……敬明?”

  听到他这么一喊,那人浑身一震,只是眼神中还带着少许迷惑:“……您是……石少侠的朋友?您认识我吗?”

  他有些惭愧地挠挠头:“实不相瞒,我三年前撞到脑袋,失忆了,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您若是知道,能否告诉我一些?”

  温客行、周子舒和那位村人一同走进院子时,石冻春已经起来了。

  前一回他还能好好瘫在躺椅里休养生息,但这会儿却连这样坐着都觉得别扭,不得不搬了两个软垫来靠。

  看到有村民进来,他一个激灵,而后转为困惑:“周兄?”

  “阿春。”周子舒格外郑重,“你是在哪里遇到的敬明?”

  “……诶?”

  石冻春是三年前遇到的王小明。

  这年轻人当时仿佛遭受追杀,身受重伤,石冻春遇到他时,他躺在血泊中,呼吸极其微弱。

  石冻春不清楚他是什么情况,悄悄请了附近镇上受过他帮助的大夫来帮忙,大略稳定了他的状况后,就得知这人好像失忆了。

  面对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的人,石冻春沉吟了许久,在没有搜索引擎帮忙的情况下,郑重道:“那不然就暂时喊你小明吧,王小明?”

  王小明(?)听着“小明”二字,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遂点头应下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事情,自然也没处可去。石冻春问了他的意见,便把他带回太吾村。陆明琅本想看看他的情况,但失忆后的王小明(?)还残留着江湖人的本能,她一打开系统面板,王小明(?)就会表现得像是闻到陌生人味道的藏獒。

  陆明琅这会儿刚开始觉得随便翻人经历有点侵犯隐私权,看这情况干脆也不管了。《太吾绘卷》中没有失忆这个状态的治疗方式,于是王小明(?)就顶着这个名字成为了太吾村的村民。

  他这几年过得还不错,除开本能总喊他每日做早课练习武功之外,还学会了斗促织。

  但在周子舒口中,王小明(?)不叫王小明。

  他本名是许敬明,是四季山庄这一代的弟子,按顺序算是周子舒的六师弟。当年天窗与毒蝎在江南一代发生冲突,许敬明带队去截一份情报,从此没了音讯。他之后派人去江南查,只查出毒蝎一路追杀后许敬明便失踪了。他找了几年不见人,便觉得许敬明已死,于是往九九寒梅图上又添了一笔红。

  他轻声道:“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许师弟,你还记得四季山庄吗?”

  许敬明紧紧皱着眉头。

  他直觉亲近眼前这人,脑子里确实也有少许碎片渐渐浮上来。

  “……兔子。”他脱口而出,“我当初烤了只兔子,被师娘臭骂一顿。”

  周子舒脸上浮起惊喜之色:“是。师娘在山上放养了许多小动物,从不许我们去碰。你当时打了赌,偷偷去捉了兔子来烤,被师娘骂死了。”

  关窍一开,许敬明想起来的事情便更多起来:“四季山庄……我记得有许多花。”

  “……你是,大师兄,不对,我应该喊庄主?”

  “三师兄是不是叫做九霄?”

  他能回忆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周子舒的神情也越来越欣慰。

  一旁的石冻春“啊”了一声,小声问温客行:“所以,小明其实是周兄的师弟。”

  “看来是了。”温客行微微笑道,“你先前担忧阿絮的心伤,我瞧着如今却是找到了良药。”

  周子舒的心伤,显然正是落在四季山庄上。

  他自认为害死了当初他带去天窗的所有人,焉知如今竟然还有人活着?

  想到这里,温客行又笑了一声:“多亏了你这随便救人的毛病。”

  石冻春先瞪他一眼,而后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掰手指:“那如今,四季山庄有周兄、你、小明和成岭四个人了。你们俩这么厉害,成岭又争气,四季山庄以后一定能再振兴起来。”

  在他们小声交谈时,已经回忆起不少东西的许敬明得知了这三年中天窗的事情。

  “原来……原来如今只剩我和庄主了么?”

  他刚回忆起这些事情,就骤然得知这惨剧,神色也变得不可置信:“难道连三师兄也死了?”

  周子舒的声音低下去:“对不住,敬明。我当日带你们投奔晋州,本想着为你们博一个好前程,却害死了所有跟着我的人。”

  “不是的,庄主。”许敬明不假思索道,“敬明虽然还有许多事情不记得,却也清楚您是什么样的人。若说有错,也该是晋王的错,是他走上歧途,逼得您到如此地步。”

  他单膝跪下:“庄主,我们当日跟着你去晋州,没有人会后悔。您已做得很好,只怪我们没能成为您最坚实的左膀右臂,替您分担这些事。”

  他已听闻周子舒退出天窗的事情,恳切道:“既然您脱离天窗,那也不必再想晋州的事情。如今四季山庄虽然仅有我和庄主——”

  “也不止我们。”周子舒说,“你还记得师父一直念叨的二师弟么?”

  许敬明仔细思索了一番,惭愧道:“我只记得大师兄之后有三师兄,实在不记得二师兄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了。”

  周子舒道:“你本也没见过他。当年师父收下他做徒弟,却不久之后得知他全家身亡的消息。我也是不久前才认出他:正是如今站在旁边的这位,他姓温,叫温客行。”

  许敬明立刻喊了一声:“温师兄好!”

  他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声音干脆利落,倒是把温客行听得有些发懵,不自在道:“阿絮,你说这个做什么……”

  周子舒才不管他这会儿的别扭,继续道:“而后,我还收了一个徒弟,叫做张成岭。他如今也在太吾村,等下带你去见他。”

  “好。”许敬明用力点头,又想起一事:“庄主,我记得天窗之内,除开我们当年那些人,还有几个小辈。”

  周子舒怔了怔,知道他说的是韩英、毕星明、程子晨那一群人。

  他叹息一声:“他们倒是都还活着。只是我脱离天窗尚且十分艰难,如今也不敢再和他们联络,唯恐被晋王发觉,害了他们性命。”

  许敬明不赞同道:“庄主,我倒觉得该把他们接出来。”

  他在太吾村内过了这么些年,也算是入乡随俗,学到了不少陆明琅那种惊世骇俗的现代人思维,不再把晋王看得多重,这会儿郑重道:“晋王多疑,连您也不放过,把他们留在天窗才是害了他们。不如想些法子将他们陆续接出来,带回四季山庄。毕叔他们,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子舒下意识道:“这怎么成?你也知道晋王的性格,除非让他以为是段鹏举有意拔除我留下的钉子——”

  他顿了顿,看着许敬明的神情,而后轻轻一笑。

  “你说得对,将他们留在那儿才是害了他们。韩英他们既然也是因我们入的天窗,我便有责任带他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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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彻底治好周子舒的心伤,就再多救一个。

  阿春其实是个取名废,没有百度在憋半天也只能想到数学书上的小明同学(……)。

  原作韩英那条线被我砍掉了,但还是得把他们接回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