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冻春这会儿状态还行。

  温客行早上让阿湘跑了一趟,拿来了他的行囊,给他重新换了好的药。他睡了个回笼觉,这会儿刚醒不久,摸摸额头知道自己还没退烧,却已经精神好了许多。

  顾湘感谢他救了红露,这会儿格外殷勤,主动站在旁边伺候,倒是弄得石冻春不大自在。

  他坐在床上无聊,此地又没书可看,顾湘便干脆把薄情司的姐妹喊过来陪他说话。

  他自觉和旁人不熟,便想和王荃说会儿话,不料后者一夜之间变了个性子,全无先前大方冷静的模样,甚至不太敢靠近他。

  他困惑了一会儿,也不好强求,思索了片刻,便问道:“我能见一见薄情簿主么?”

  罗浮梦昨夜蒙他所救,又知道这是温客行很重视的人,也不端着架子,很快便过来。

  “石公子是有什么事要问我么?”

  她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昨夜石冻春没仔细看,这会儿一打量,只觉得这位女士整一个女强人气场。他从小生出的心理阴影,这会儿心头有些慌,但想到自己要查的事情,还是咬咬牙开了口。

  “我听说罗夫人二十年前就已经入了鬼谷,想和您打听一件事情。”

  罗浮梦眼睫微动,这个时间点实在太微妙,她不得不多想:“石公子请说。”

  石冻春没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他思索着寻找措辞:“二十年前,神医谷甄如玉夫妻因容炫之事被追杀,一路逃至青崖山附近的刘家村。他们隐迹埋名,本该无人能认出,但还是横死在鬼谷手中。此事发生时,罗夫人应当已经入谷,是吗?”

  ——他问这件事,和温客行有关么?

  罗浮梦弄不太清楚,只得含糊回答:“是。”

  “我只想问一件事。”石冻春郑重道,“当日鬼谷是怎么找到甄大侠一家的?”

  四季山庄的易容术巧夺天工。周子舒说秦淮章当年给甄如玉夫妻都易了容,他们应当不至于暴露行踪才是。

  更何况,那可是鬼谷!刚打过一场青崖山之战,鬼谷和江湖约定了不得闹事,应当也没这么厉害的情报网能查到什么信息。

  ——只能猜,是有人通风报信。

  此人必然很熟悉圣手夫妻,说不定还十分了解秦淮章。通过后者的行踪打听到那处村子,又设法确认了甄如玉真的在这里。

  罗浮梦怔了怔,缓声道:“当日之事,是老谷主突然决定。他从何得知圣手夫妻的下落,我也不知。”

  石冻春有些失望:“这样啊。”

  甄如玉之事,线索当初就断在鬼谷,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能对此事有所了解的人,对方却不清楚。

  他叹了一口气,心道此事果然很难查,又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温兄……呃,温客行是这一任谷主,他会知道些什么吗?”

  他不知道温客行的真实身份。

  罗浮梦在心底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隐隐的惋惜:“此事您还是问谷主吧。”

  石冻春烦恼地用手揪了揪褥子:“也是。如果他不愿意说,我也不该从你这儿问。”

  他其实还有许多想问温客行的事情,这会儿也不过再添上一条。

  又聊了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主人,谷主回来了。”

  石冻春抬眼望去,最先瞧见的便是推门而入的张成岭。

  这少年此时眼眶通红,看到他的样子,居然忍不住掉了眼泪:“石叔!”

  石冻春吓了一跳:“怎么了?受欺负了?今早英雄大会出事了?”

  他本能地一撑手想要下床,结果手一抖,脑袋险些砸上床沿,还是周子舒急急赶上去用手替他垫了一下。

  “石叔!”张成岭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呜呜呜……石叔……”

  “别,别哭啊。”石冻春按着脑袋,“我这两天……呃,失血有点多,这会儿供氧不足。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听不懂啊?”

  张成岭泪眼朦胧地点头。

  周子舒又好气又好笑,在床边坐下来卷了卷被子,让石冻春能靠着说话:“成岭,冷静些。”

  他又对石冻春说:“你也知道老温的身份了?”

  “啊……”石冻春反应过来,“鬼谷的事情吗?”

  张成岭正胡乱抹眼泪呢,闻言睁大了眼睛、拔高了声音:“石叔,你也知道?”

  “干嘛啊,金豆侠!”顾湘听出点端倪,不高兴地说,“那晚上要不是我和主人,你都活不下来!”

  张成岭语塞,看向石冻春。

  “呃,我昨晚刚知道。”石冻春说,“先等一等,我还有问题要问呢:你们琉璃甲交接出去了么?”

  “交出去了。”周子舒回答,“不过英雄大会上出了点事情。”

  “好多事情啊。”石冻春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次伤得实在不合时宜。

  他缓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温客行、周子舒、张成岭、喜丧鬼、艳鬼、顾湘、王荃、红露……呃,后面那位背着麻袋的白衣人是谁?

  “这位是叶前辈,也是长明山剑仙。”周子舒解释了一句。

  “呃,那成岭是不是还有信要给他来着。”石冻春下意识说了一句,然后微微睁大眼睛,“叶白衣?”

  他盯着那个穿得一身白长得也很白的年轻人看了半天:“骗人的吧!叶白衣?”

  “你知道我?”叶白衣把背上的麻袋丢在地上,就听里头传来一声闷哼。

  “等等、等等,这麻袋里是谁?”石冻春又问。

  没人知道,顾湘蹲下去把麻袋解开,里头是个四肢萎缩的人,看上去个头矮小,脸上却带着成年人的神情。

  “龙孝!”石冻春脱口而出。他的脸上直白地显示出厌恶来:“你们在哪里遇到的龙孝?”

  “先前英雄大会上。”周子舒说,“据说赵敬四处寻访龙伯伯,最后找到了这位龙渊阁的少主。高崇本是想让龙渊阁之人解释武库相关的事由,不料他却指责高崇一直垂涎武库。没想到叶前辈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石冻春:“……”

  他很少脸色这么难看,这会儿却死死盯着龙孝:“当年我念在龙前辈的份上饶你一命,你居然还敢做这些亏心事?我说呢……当初那些药人,我已经都放火烧死了,怎么毒蝎手里还有,是你和他们做了交易?”篳趣閣

  龙孝沉默着不说话。

  这个方才在英雄大会上嘴尖舌利的侏儒仿佛突然无话可说,只冷漠地撇开头去。

  石冻春抬起手按住脸:“所以我当初心软放过你,你这些年又害了多少条性命?”

  “谁要你做烂好人?”龙孝听到这话,终于尖声回骂,“你和那老东西一样!都是假惺惺而已!”

  “你还敢提龙前辈咳咳咳……”石冻春生气。他的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串剧烈的咳嗽,“跟你说了侏儒症是没办法治疗的!你这样是很可怜,可是哪怕是阴阳册也没办法!当年容炫——”

  他骤然噤声。

  “容炫?”叶白衣抬眼看他,追问,“当年容炫怎么了?”

  石冻春刚刚说了一长串话,这会儿又开始头晕,一时顾不上他,叶白衣却很着急:“你继续说,容炫怎么了!”

  “叶前辈。”石冻春靠在周子舒的肩膀上眼冒金星了一会儿,好容易缓过来,他竖起一只手,“叶前辈,我知道您很关心容炫前辈的事,咳……能给我点时间么。”

  他算得上是先失血过多,养了一小半又伤口二度撕裂外加淋了半宿的雨,如今不用看也知道自己一定头顶一长串debuff。

  他又用手指了指门,带着点歉意说:“这事我只能说给相关的人听。温兄,你能带着罗夫人他们出去等一会儿吗?”

  温客行浑身一震,示意喜丧鬼他们离开,自己却如同脚下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石兄,老温……他不会随便说出去的。”周子舒低声道。

  “那也不行。”石冻春坚决道,“我发誓了。除非龙前辈同意,不然我不能告诉旁人。”

  “阿春。”周子舒换了个称呼。

  他按住石冻春的手,直视他:“老温……他也和这件事有关的。”

  在石冻春不太理解的目光中,周子舒坚决道:“你先别问了。我可以发誓,他真的和当年的旧事有关。”

  “唔。”石冻春发出个单音节。他犹犹豫豫地看着周子舒,神色也有些不安起来,“周兄,那什么……”

  “龙伯伯一定不会介意的。”周子舒轻声说,“你知道,我小时候也见过他的。”

  “呃,是噢。”

  石冻春看着王荃把装着龙孝的麻袋拖出屋子,合拢门。他捧着杯子又喝了口水,迟疑了半晌,终于点头:“……行吧。”

  “本来是想等去太吾村让龙前辈说给你听的。”他对张成岭说,“我怕自己记错了,所以一直也没提前说。”

  “不过叶前辈是容炫前辈的师父,例外就例外吧。”

  “唔,这事儿其实要从比较早说起。”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他穿越过来一年后,在山里遇上了陆明琅。

  得知这位穿越者老乡自带系统,系统还自带基建任务,他就开始替陆明琅寻找能推进基建任务的人才。他那时候对江湖了解不深,但是龙渊阁的传说却是茶馆说书人都会提一嘴的传奇,他想想自己这身功夫也该多派上点用处,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去找了龙渊阁。

  找了两回没找到,陆明琅就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机关阵法。《太吾绘卷》设定中,玩家的技艺包含“术数”这一项,陆明琅当初开作弊器拉满了天赋和造诣,于是靠着系统给石冻春恶补了一个月,后者总算成功突破大门,闯进龙渊阁。

  他没见到活人,拆了几个机关人后,径直撞上了自带药人的龙孝。

  好容易逃出药人的围追堵截,他在一个奇怪的机关人指引下总算见到了龙雀。

  这位须发皆白、神情疲倦的老人被铁链锁住琵琶骨,关在深山的地穴内,双腿之下皆已被截断。

  周子舒骇然。

  “龙伯伯他怎会?

  “是龙孝做的。”石冻春冷声道,“他天生侏儒,听闻阴阳册有奇效,就想着打开武库拿到阴阳册治好自己。龙前辈不从,他就杀光了龙渊阁的其他弟子,把龙前辈囚禁在深谷中折磨他。”

  那是石冻春第一次有杀人的想法,但他克制住了。

  龙雀心有死志,对他的邀请毫无兴趣,却想知道一些外界的事情。

  石冻春往返了两回,搜罗了许多外界的消息给龙雀。后者对许多事情都没什么兴趣,只好奇地问了五湖盟、神医谷和四季山庄。五湖盟还好说,后两者早就成了江湖传说,实在查不到什么东西。

  石冻春如实把神医谷和四季山庄或许都失去传人的事情告知龙雀,龙雀干瘪的身体里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他仿佛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坚决地对石冻春说:“如果你愿意替我查出当年的真相,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龙渊阁的机关术实在太超前,石冻春为了陆明琅的任务,毫不犹豫同意了。他花了点时间把龙孝的那些药人聚在一起放火烧了,又照着龙雀的吩咐封死了龙渊阁内几处机关,最后斩断铁索,带着重伤的龙雀回去太吾村。

  在太吾村,龙雀给他讲了当年的故事。

  关于武库、也关于当年的那些人。

  张成岭已经把父亲的信给了叶白衣,后者一边听石冻春讲述一边读完了信,不耐烦道:“所以到底是谁下的毒?”

  “不知道。”石冻春说,“龙雀前辈托我查的几件事情,一是圣手甄如玉大侠一家的死因,二是当年容炫前辈出事的真相。”

  “容炫前辈当年毒入心肺,难以治愈。他的妻子岳凤儿急于救人,便回神医谷偷取了阴阳册,用了上头写的法子,挖了旁人的心换给他。”

  石冻春摇摇头:“心脏移植……没有确认过配型,没有无菌室,他们居然还某种意义上成功了。容前辈的毒解了,只是从此患上了癔症,日日发狂,最后疯起来竟一掌打死了自己的妻子。”

  “之后……就是青崖山之战。那时候,龙前辈的妻子身怀六甲,他全心全意照顾夫人,几个月后才接到消息,为时已晚。”

  “您若是不介意,之后同我们一起去太吾村吧。”石冻春说,“我怕我记得不全,还是让龙前辈亲自和您说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