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第二日一早去了三白山庄。

  他先把石冻春的事情搪塞过去,帮忙还了那块岳阳派的令牌,然后回到庭梧院。

  庭梧院中,张成岭正在扎马步,周子舒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翻着手上的书,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温客行见到周子舒,一时想起昨晚刚得知的七窍三秋钉之事,眼神更黯了几分。

  张成岭见到温客行就眼睛一亮:“温叔,你回来啦!”

  又困惑地挠挠头,表情逐渐转为担忧:“石叔昨晚出去找你们了。师父后半夜回来的,说没见到石叔,您也没见到么?”

  温客行张了张嘴,看周子舒也征询看过来的样子,轻声说:“他……昨晚淋了雨,我让他歇在外头了。”

  他说完这一句话,又沉默了下去。

  他昨夜一夜没睡,一直在想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情。

  最后得出结论,除非把石冻春从此带走离得远远的,不然鬼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

  石冻春有奇怪的坚持。等他和张成岭、周子舒见面,一定会如实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还不如他自己说。

  哪怕就此恩断义绝……

  他想到这个词,忽然又有种奇怪的窒息感。

  “——石叔怎么能淋雨呢!”张成岭惊叫。他先前被石冻春念叨养伤的各种注意事项念叨了几天,已经全背下来了,这会儿活学活用,“伤口不能碰水呀。”

  周子舒却听出温客行的语气与寻常不同:“老温?”

  他看温客行先前迟疑的模样,以为他还是在乎自己身上伤的问题,只是听他这会儿提到石冻春的语气,又仿佛此事与石冻春有关。

  温客行转头看了一眼,这会儿院子里没人。

  “……进屋去说吧。”

  他的手指不安地摩梭起来。

  温客行先把石冻春带在身上的那块丹阳派的琉璃甲交给了张成岭。

  然后他试图开口,却只发出些奇怪的声音,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组织不出话来。

  他这般态度,周子舒险些以为石冻春又出了什么事。好在温客行虽然神情古怪,却不急迫,应当不是这样。

  他动手倒了杯茶:“老温,先喝点水。”

  三白山庄待客用的茶极好,捧在手里闻着有股让人沉静下来的淡香。

  “成岭。”温客行下意识避开周子舒关切的目光,只看着张成岭,“阿絮已和你说过他的身份,我却一直瞒着你。”

  张成岭困惑地仰着头:“温叔,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在乎的。”

  “……你先听完。”

  温客行扭头看看窗外,只觉得这会儿天光极亮,亮得刺眼。

  “……我便是青崖山鬼谷的谷主。”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但总算开了个头。

  张成岭还困惑地看着他。

  只是这困惑慢慢变了,变成了不可置信。

  “!”

  周子舒眼疾手快,捂住张成岭下意识要叫出声的那张嘴。他只猜到了温客行或许就是甄衍,却不曾料到他如今竟是鬼谷的谷主。

  只是想一想又不那么意外:当初石冻春为了查甄如玉夫妻的事情找到他时,已查到这对夫妻最后是死在鬼谷手中。

  温客行开了头,接下来要说的便顺畅许多:“我……有心对五湖盟复仇,纵容群鬼出谷。但镜湖派之事非我所指示。应当是长舌鬼、无常鬼所做的。”

  张成岭原想着今日便可把琉璃甲给出去,之后能跟着周叔、石叔、温叔离开三白山庄,不管去哪儿都很有趣,因此从早上起来后就兴奋得很,这会儿却只知道怔怔看着温客行。

  镜湖派当晚的景象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的眼睛渐渐红了。

  周子舒略略松开手,就听这孩子哑着嗓子问:“……温叔,你……再和我开玩笑么??”

  他这会儿大脑一片混乱,连手中的琉璃甲都拿不住了。

  周子舒搬了张椅子来让张成岭坐下。他到底了解的多,这会儿按着额头思索了一会儿,大致理顺了情况:“我先前问过石兄,当初从我这边得到线索后查到了什么。他跟我说,圣手甄如玉夫妻二人当年应当是死于鬼谷之手。”

  张成岭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但是温客行却微微震动了一下:“他……怎么查到的?”

  周子舒一只手按在张成岭肩上:“我当时也这么问他。他说他在附近的村镇商寻访了很久,总算找到当初那个村子里当日出门,侥幸逃过一劫的人。说来也巧,那人当日什么都不知道,回去的路上正好还撞上许多凶神恶煞的江湖人。他花了很久的功夫让对方描述自己看到的人的模样,最后画出大致的形貌来,确认是曾经的鬼谷谷主。”

  “……”温客行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终于像是无法忍受似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当初的事情。师父不曾详细和我说,但无非是甄大侠一家被卷入武库之事,无辜遭害。”周子舒低声说,“师弟,你还不肯认我么?”

  温客行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有一把刀子伸进去搅动似的疼。他这状况近来也有发作过,应当是当年饮下孟婆汤带来的影响:“……阿絮,你认错人了。”

  周子舒却没有逼迫他,只俯下身去对成岭温声道:“成岭,你冷静些。撇开别的事,你觉得温叔是坏人么?”

  张成岭脑子乱成一团,这会儿呆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石叔……知道了么?”

  温客行沉默着点了点头,而后自嘲一笑:“你如果接受不了,也不奇怪。”

  张成岭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想见石叔。”

  他这会儿耳朵里“嗡嗡”作响,温客行与周子舒的对话也没能听进去,只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见石叔。”

  “……阿春昨晚淋了雨,又……替我做了件事,如今大约还睡着。”温客行低声道,“你要见他,最好等英雄大会结束之后。”

  “那我不去这什么英雄大会了!”张成岭抗声道,“我想见石叔!”

  “胡闹!”结果低声喝止他的是周子舒,“石兄花费这么多精力,就是为了让你今日干干净净地把自己从这事儿里摘干净,你要辜负他一番心意吗?”

  张成岭握拳咬牙,终于没忍住掉了眼泪:“师父,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信你们的,可是温叔怎么会是鬼主?你怎么喊他师弟?”

  周子舒轻声道:“你温叔的真实身份,该是我四季山庄的人。他当年全家遭逢大难,你太师父赶去相助时,收了他做二弟子。只可惜当时师父另有要事在身,便和甄大侠定了三月之期——谁知我四季山庄的易容术也没能拦住追杀的邪道。师父……一直都以为师弟也死了,为此抱憾终身。”

  温客行勉强笑道:“阿絮,你别胡说八道了,若成岭信了该怎么办?”

  周子舒轻叹一声:“我不逼你。成岭,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别急。此间种种,都和二十年前天下武库之事有关,我也不知其全貌。石兄已说了,等英雄大会后就带你去见龙雀前辈。”

  “等听了当年的事情,你再想这些好么?”他征询道,“这会儿先把今日的事情做完。”

  他提出的意见合情合理,张成岭抬眼看了一会儿温客行,心中酸涩,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把掉在地上的琉璃甲捡起来,紧紧握在手里,眼见温客行的表情,又忍不住低声说:“温……公子,我信你没有害我的意思。”

  他这会儿连“温叔”也不肯叫了。

  离英雄大会正式召开还有半个时辰,周子舒跟着成岭走出屋子,又转头道:“老温,你也别急。连石兄那个性格都接受了你,成岭也能想清楚的。”

  梁溪三白山庄附近的郊外,在这半个月内已经搭起了一座高台,正是为了这次仓促召开的英雄大会。

  温客行远远站在附近的山头上,看着泰山派、丐帮与华山派先后发难,高崇却面不改色一一接下,先在半个江湖的见证下下接过张成岭手中的琉璃甲,又坦然表示自己已找到了龙渊阁传人,今日有意将武库之事告知天下。

  前者有他吩咐艳鬼去做的手笔,后者却不是他安排的。

  高台之上,揽着张成岭退至后排的周子舒也微微皱起了眉。

  他知道石冻春如今和龙雀前辈很熟悉,却从没听他说过这位龙渊阁的少阁主。

  更何况,太吾典当行背后的所在,连天窗当年都未曾查到,若龙雀前辈藏得这么好,五湖盟又是怎么找到龙渊阁的人的?

  之后的发展大出乎他所料:名为龙孝的龙渊阁少主大声指责高崇对武库图谋不轨,引得这群自诩正道的江湖人群情激愤。

  高崇虽然凭借自身魄力压下些反对的声音,但到底敌不过人心贪婪。英雄大会很快变成一场乱战,站在他这边的竟然只有他的五弟沈慎、岳阳派的一些弟子并安吉四贤。

  刀兵相接的冷光中,高崇扭头对他大声喊:“带成岭走!”

  周子舒眼见高崇这会儿尚能支撑,便果断把成岭提在手上运起轻功离开。琉璃甲已经交出去,这会儿也没人在意他们。周子舒一路带着张成岭回到三白山庄附近,就见温客行正神情复杂地站在不远处。

  张成岭还不太肯靠近他。但温客行只是一引手:“你不是要见阿春么?”

  他说:“成岭,我知道你对我有心结……但阿春待你最好,你……不要对他有芥蒂。”

  即使是现在,温客行也没想通一件事。

  那么讨厌杀人的石冻春,为什么肯送王荃去鬼谷?为什么会去救喜丧鬼?又为什么……没有质疑他的身份?

  他不敢问,但若成岭问了,他只希望石冻春不要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