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这几日过得不太顺。

  先是石冻春身受重伤,后有周子舒猜出他的身份。

  结果今日遇到个神神道道的叶白衣,突然得知周子舒身上钉了七窍三秋钉,命不久矣。

  他淋了半个时辰的雨,砸了自己最惯用的玉箫,被顾湘劝回这处院子,竟又径直撞上了救罗浮梦回来的蒙面人。

  听到背后的女鬼喊出“石少侠”这三个字,他只觉得仿佛有一声惊雷震响,在眼前这人昏过去的瞬间便冲过去扶住他,把他从暴雨中挪到屋檐下。

  揭开他脸上的蒙面,是一张被泡得有些发皱的易容脸。

  温客行先前见过周子舒怎么处理这些东西,这会儿小心翼翼伸手把那些填充物揭开,就见到石冻春原本的面容。

  “石大哥?”

  顾湘原本正看着女鬼们七手八脚把罗浮梦从麻袋里扶出来,这会儿一转头,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怎么会在这儿?”

  温客行的脸上结了霜一样可怕,一言不发地把石冻春横抱起来放进屋内的床榻上,又吩咐顾湘:“去烧点水。”

  顾湘是知道石冻春之前受伤的事儿的,她担心自己一个人不够用,喊上云栽和红露一起跑出了门。

  温客行站起身,冷声问:“怎么回事?”

  王荃没想到谷主认识石冻春,这会儿巨大的惊喜之后,恐惧涌了上来。

  她战战兢兢地跪下:“奴婢……以前认识石少侠,就求他出手相救——”

  她的话没说下去。

  温客行身形一闪站到她面前,伸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神情阴冷:“你求他?你凭什么去求他?”

  窒息感涌上来,王荃眼前发黑。

  一旁的女鬼都在喊“谷主饶命”,但温客行的眼神只是更加冰冷。

  “谷主!”

  罗浮梦这会儿被艳鬼柳千巧扶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急切地喊了一声:“温客行!”

  “闭嘴!”

  温客行脸上杀意大盛:“别拿容忍当纵容!”

  但他却松开了手,细细打量起跌坐在地上,不住咳嗽的这个女鬼。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叫做王荃。”王荃跪好,垂着头颤声回答。

  “头抬起来。”

  于是她顺从地把头抬起来,对上温客行冰冷没有温度的眼神,微微瑟缩了一下。

  温客行低头打量她,只觉得处处都是缺点。

  看起来很单薄,武功稀松,容貌也不过平平。

  “你当初怎么认识他的?”

  他这么问出口的时候,顾湘端着热水和毛巾过来了,云栽手里拿着金疮药和绷带,红露捧着一套干爽的衣服。

  温客行只让王荃一个留在屋里,放下帐子,亲自动手扯开了石冻春的衣服给他擦洗上药,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王荃的叙述。

  王荃那年十六。

  青梅竹马的刘生要悔婚,她不肯,他就找了人来。

  她入谷后喝了孟婆汤,那一晚的事情全忘光了,这会儿还能说出来,只是因为当时她在纸上记下来了。

  她第二日被人发现赤条条地和县里有名的混混滚在一张床上,羞愤欲死。王家知道是刘生做的事,但碍于刘生攀上了富家之女,竟然无计可施。

  此事捅到王家族老眼前,族老可不管她是不是被迫的,只知道自家的姑娘和旁的男人有了染,害了名声,便捉了她关在柴房,预备着选个日子把她捆了沉塘。

  王荃的爹娘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是平日里相熟的脚夫偷偷告诉他们“石冻春”这个名字。

  ——去找最近的太吾典当行,递条子写明情况,那位石少侠便会来帮忙。不管你是丢了一头牛,还是遭了什么冤,那位石少侠都会来帮你。他不会收报酬,但没人肯让他白帮忙,总要拿些自家有的东西酬谢他。

  王父咬了牙去试了,没想到几日后真有一位石少侠风尘仆仆上门来。

  因事情紧急,他竟然已经先把王荃救了出来。

  这遭了大罪的小姑娘在翟阳已经过不下去了,石冻春主动提出有地方能收留她,她却说自己要去鬼谷。

  鬼谷的薄情司名气大,连江湖之外的市井街坊都知道。王荃骤然遭受了打击,心如死灰后竟然又烧起火来,咬牙切齿地想要报仇。

  “他当时怎么说?”

  温客行替石冻春包扎好一处伤口,只听他在昏迷中也因为吃痛而含糊“唔”了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石冻春什么都没说。

  他问王荃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又告诉她鬼谷是个很危险的地方,里头有很多坏人。

  王荃说是,她想要报仇。

  于是石冻春主动说:“那我送你去吧,青崖山太远了。至于王伯王婶,你们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问过丁叔,两位明日便启程吧。太吾典当行如今才开不久,各地都缺人手呢。”

  王荃看石冻春是个男人,还是有些怕他,于是石冻春又找了把匕首给她,说:“别怕,你都要报仇了,先学会保护好自己。”

  他又把自己擦洗干净,露出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这下王荃果然不怕他了,只觉得他大概是神仙。

  从翟阳到青崖山有相当一段路程,王荃不会骑马,石冻春就找了一辆马车,亲自送她。

  她开头很安静,之后有一晚休息时,石冻春突然说:“多想些开心的事情。”

  王荃受惊,在火堆边抱着膝盖瑟瑟看他。

  “你现在不开心,不是么?一直不开心下去,要得病的。多想些开心的事情。”

  “……什么开心的事情?”

  “譬如说,兔子?”石冻春有些迟疑地说,“你喜欢小兔子么?”

  王荃怯生生地点头。

  “想象你现在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小小的,毛茸茸的,可以摸它的耳朵。”

  她于是试着去想。

  她的心已冻结了许多日,在这一刻却微微触动,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

  没想到石冻春又说:“不过不能给你捉真的兔子来,养兔子很臭的。”

  他这话说得平淡无波,王荃却“噗嗤”笑出声来。

  这一笑,之后就好多了。她不再沉浸于痛苦之中,开始憧憬之后在鬼谷的生活。

  “……憧憬?”

  当然是憧憬。

  鬼谷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外头难道就很好?鬼谷虽然有很多恶人,但薄情司依旧是她可以去信赖的地方。

  石冻春看她有了些活力,便和她说些自己在江湖上打听到的鬼谷的事情。他所知不多,于是后来空了,他就教王荃怎么用匕首。

  “我不能收徒弟。”面对王荃的恳求,他说,“不过侠隐阁不讲究这些,我可以教你一点基础。”

  他也不会教人,只知道一遍一遍演示招式给她看。王荃做的不对,他也不上手纠正她,只用言语指点。

  “能学一点是一点。”他说,“好好活下来。”

  快到青崖山的时候,王荃已经和石冻春很熟悉了。

  她大着胆子问石冻春:“石少侠,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能帮就帮,左右我闲着。”

  石冻春笑了一声,不知为何,笑容却显得有些寂寞。

  “——其实是因为我要找个东西撑一撑。”静默了片刻后,他突然说。

  “活着太累了。我本来已经撑不住了,但陆姐来了,我还得努力把她送回去。”

  “我这话说了你也听不懂吧?”

  王荃诚实地点头,但她还是努力记下了石冻春所说的话。

  “听不懂也没事……这话我也不敢和陆姐说,说了她心理阴影面积就不止拳头大小了。唉,但我有抑郁症,这会儿又没有药,只好一直就这么扛着。本来以为换个环境会好呢,结果其实好不起来。”石冻春淡淡地说,“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总得撑到陆姐回去之后吧。”

  王荃还是听不懂,但她看出石冻春这会儿不开心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往那边挪了挪。

  她还是讨厌男人,但石少侠是小神仙,应该没事吧?

  她把自己的手盖在石冻春的手上,小声说:“您别难过了。”

  石冻春一怔,然后微微笑了笑。

  “好,我不难过。”

  这之后,她就到了鬼谷。

  喝下孟婆汤之后,前尘散去,可写在纸上的仇还在,她于是努力习武,终于在一年后央得艳鬼的帮助,回去翟阳报了仇。

  王荃讲完,静静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谷主发起疯来有多可怕,鬼谷里的鬼都知道。王荃入谷已有四年,见识过几次,实在不敢奢想自己还能活过今日。

  左右仇也报了,主人也救出来了。在鬼谷活了四年,已经算是多出来的,今日死了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但她只听到谷主冷淡的声音:“下去吧。”

  王荃有些惊愕,但是不敢违抗,赶紧退出去。

  回去外头的厅里,就见罗浮梦、柳千巧等人还坐在那里。

  “荃姐!”

  和她交好的姑娘看到她,眼泪“唰”得掉下来:“你还活着!”

  王荃这会儿才有活过来的实感,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地看着自己的手,梦呓似的说:“……是啊,还活着。”

  顾湘正坐在桌子上,冷不丁开口:“你知道石大哥之前受了很重的伤么?”

  王荃当然不知道。

  “唉。”顾湘烦恼地叹了口气,“他救了你们和红露,还救了罗姨。可他几日前还伤得下不了床。这下主人和痨病鬼可都要气死了,那金豆侠一定也又要掉金豆了。”

  屋内,温客行撩开帐子,让帐子里血和雨水的气息散出去些。

  他伸出手去,想要替石冻春抚平皱起来的眉头,却又不敢去碰他。

  为了承诺东奔西跑好几年,查他父母当年的事情。

  又替他救了罗姨。

  “你简直是疯了。”

  他喃喃地说。

  “是吗。”

  石冻春轻声回答他。

  他这会儿可能有些发烧了,不过温客行这么大的动静折腾下来,他也慢慢醒过来了。

  “阿春?”

  “嗯。”石冻春睁开眼睛,一边觉得浑身酸痛,一边又觉得醒过来后口渴得要命,“有水么,我有点渴。”

  “有的!”

  温客行忙不迭点头,站起来冲外头喊了一声:“阿湘!”

  顾湘于是很快端着水过来了,还对他道谢:“石大哥,谢谢你救了红露啊。”

  石冻春不知道红露是谁,但大概是和王荃一起的姑娘之一。他被温客行半扶起来,艰难地喝了几口水。

  “对了,温兄。”他闭着眼说。

  “怎么了?”温客行低声问。

  石冻春看不到,他这会儿脸色简直有些胆战心惊,像是听候发落似的。

  “明天就要英雄大会了吧。我这状况去不了了,你能帮忙把琉璃甲给成岭吗?”

  琉璃甲这会儿摆在床头柜上,是温客行刚刚把石冻春衣服脱掉的时候一并拿下来的。

  温客行声音干涩:“……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不然呢,我连喜丧鬼都救下来啦。”石冻春说,“我身上那块岳阳派的令牌也帮我还了,我今晚出门的时候是担心你们俩没带伞,回去之后记得帮我圆谎啊。”

  滞涩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顺畅地滑了下去,温客行苦笑着按住额头:“……我真是服了你了,阿春。”

  他喊人过来换了一床干爽的褥子和被子,看着石冻春平稳躺好,才转身离开。

  而他走出门之后,石冻春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

  王荃既然喊温客行叫谷主……温客行就是鬼谷的谷主了。

  倒是和王遗风一样,一个吹笛子一个吹箫。

  大逃杀的计划也是他搞的。

  镜湖派应该和他没关系……其他另说。

  但温客行应该不是坏人——他自己的眼光不行,那还有周子舒呢,周子舒看人总比他准。

  ……又或者,他就是在双标。

  他想起之前醒了一点后听到的王荃的述说,而后微微笑了笑。

  那时候的他刚遇上陆明琅不久,心理状况也不好。后来先是和龙雀前辈成了忘年交,又因为太吾村的发展认识了南疆的乌溪和景北渊。

  这几年下来,他渐渐好了不少。如今还认识了周子舒和温客行,想必以后还能更好。

  他一边笑,一边心里又有一点点怅然。

  月亮那么好看,还离他这么近。

  可他不敢伸手去抓,生怕一抓,就把水里的月亮抓碎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予我……赏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