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衣同意之后跟石冻春走一趟太吾村后就转身出了门,留下屋内三大一小。

  石冻春抹了一把脸,觉得身心俱疲,但还是得解决成岭的问题。

  “先解释一个词:地图炮。”

  他毫无征兆地开口,吓了张成岭一跳。这少年还在想先前石冻春讲的那些旧事,这会儿倒是没先前那么情绪激动了。

  “地图炮是指以少数人的行为去定义、否定整个群体的行为。”石冻春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温兄,能再帮我倒一点么?”

  等第二杯水捧到手里,他继续说:“简单来说,不要管中窥豹,一叶障目。”

  他看着成岭还发红的眼睛:“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破庙的事情么?”

  张成岭点了点头。

  “且不说那个自称吊死鬼的人并非吊死鬼。温兄是鬼谷的谷主,顾姑娘是他身边的侍女,鬼谷怎么会有人不认识她?那天晚上她出手救你,那些小鬼却全然不曾退却害怕。”石冻春慢慢分析给他听,“要么,他们不听从温兄的命令;要么,他们不是鬼谷的人。”

  张成岭愣住了。

  他垂下头去:“……是噢。”

  “温叔……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误会也不算误会。”石冻春摸摸张成岭的脑袋,“鬼谷的人平日里都不出谷,如今在外头大闹,一定也有他的命令在。”

  他说到这里,神色微微沉下去一些:“温兄……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是这样么?”

  温客行艰难地回答:“是。”

  “所以……成岭如果还是没办法原谅你……”石冻春轻轻地说。

  他抬眼看看温客行,再看看周子舒。

  前者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就听他诚实地说,“……我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成岭,你知道外头那些姑娘们是什么身份吗?”他又说。

  “是……温叔的手下么?”张成岭小声问。

  “是薄情司。”石冻春说,“她们都是喜丧鬼的手下,平日里总针对天下的负心男子。”

  “陆姐……我朋友说过,全天下的姑娘都活得比男人苦多了。倘若没有一个鬼谷薄情司,天下的负心汉还能再多几成,因情伤而死的姑娘还要更多。”

  “王姑娘……先前她也在的,穿着黄衫的那位姑娘。她当初遇到了负心人,主动跟我说想要去鬼谷,因为她想报仇。”石冻春想到当年的王荃,“你能想象么?她当时也不过比你大两岁,走投无路。除开我这边,她竟然觉得鬼谷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石叔,你是说,鬼谷也有好人么?”张成岭愣愣地问。

  他以前也没怎么听父亲兄长提过太多江湖上的事情,此时知道镜湖派的事和温客行无关,又听说薄情司的事情,难免这么想。

  “我是告诉你,善恶和出身是没有关系的、人也不是非黑即白。”石冻春郑重道,“你要亲眼去看,去听,去判断。”

  说到这里,他难免有些赧然:“不过这挺难的。在这之前,先听你师父的吧。他的判断最准。”

  “我知道了,石叔。”张成岭用心听了,说,“我不该怀疑师父的话的。”

  他咕哝了一句:“要不是师父说——”

  “——成岭,你先出去吧。阿春说了这么久,有些累了。”周子舒打断了他。

  “哦哦,好的!”

  张成岭赶紧点头,转身出门去。

  石冻春确实有些累了。

  他看着成岭出门,脸上的疲惫之色就又浮上来,这会儿抱着被子,含含糊糊问:“周兄,你怎么也和温兄一样称呼我了。”

  周子舒让他躺平了:“喊你石兄仿佛有些疏离。你年纪比我小,老温这么喊,我不能这么喊么?”

  倒也没有。

  就是感觉有些亲昵过头了。

  石冻春乖乖躺好。他先前本在脑子里列了个清单,有许多事情要问温客行,这会儿却只记得一团浆糊,勉强想到一句话来:“……对了,温兄,罗夫人为什么……要办喜丧啊。”

  他以前听说过喜丧鬼的作风。

  抓到了负心汉,就要逼着人和牌位拜堂成亲,再送人下黄泉。

  “你能不能……和她说啊。”石冻春放松下来之后,声音也软了许多,“那些姑娘这么惨,人都下黄泉了,怎么还要被渣男捆绑,放过她们不好么?”

  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

  温客行本以为他还要追问什么东西,没想到他说起的是这个,轻松道:“这世上的女子总是要嫁人的。把她们的情郎送下去陪她们,不好么?”

  凭什么女子一定要嫁人?那些姑娘是女人之前,还是个人呢,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哪个又比哪个强?

  可惜这想法实在有些超脱时代。石冻春皱着脸,换了一句反驳的话:“她们都下去了黄泉,怎么还会贪恋一个人渣?”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石冻春下意识回他。

  他以为温客行要继续说“我非子”云云,还想着自己只记得这一段了,后面的都不记得,正拼命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杠回去,不料温客行凑近了看他,语带笑意:“怎么,阿春要和我讨论鱼水之乐么?”

  石冻春拽住被子,脑子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想:……呃,鱼水之乐说的是庄子和惠子的辩论,不过还有个词长得和它很像,意思却南辕北辙。

  ……啊。

  他下意识地一缩,把自己脑袋都埋进被子里,然后才想起自己不该反应这么大的。

  时值四月底,这处宅院里备上的是轻薄的罗衾,很容易就被温客行掀开:“阿春,你还发着热,别胡闹。”

  被子里是只穿着中衣的石冻春,他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重新好好按在榻上:“周……周兄,你管管温兄,你听他都说的什么话!”

  他闭着眼,只敢这么小声说话。

  他害羞得太明显,叫周子舒也笑出声来:“老温说什么了,不是庄子的濠梁之辩么?阿春你想到什么了?”

  他听出温客行是故意的,却还替他描补。

  石冻春听得都懵了。他自觉要藏好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奈何温客行连番说这些意味不明的话,他就算三番五次告诫自己不要逾矩,那也管不了自己扑通乱跳的心。

  这是发烧的错。他想。发烧就是会心跳加快的。

  也是他自己的错。他心里想得暧昧,听什么都觉得暧昧。

  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

  他想到这一点,只觉得有凉意慢慢地浸润下来,像是有一床湿透了的被子紧紧裹着他,裹出窒息的感觉。

  石冻春的初恋是在穿越前。

  他高中的时候就朦胧察觉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等到大学住校后自由一些,就靠着网络上的各种词汇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问题。

  他知道这种事情在社会上接受度不高,也一直藏得很好。奈何情不知所起,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习惯注视一个人的背影。

  对方是他关系很好的同学,长得帅,成绩也好。他们一起组了学习小组,平日里打交道的机会很多。

  大学男生之间的关系能好到什么程度?勾肩搭背算什么,喊你去分享那些不可外传的片子才是真过分。当时石冻春对着屏幕上女人白花花的**毫无反应,这人就坏笑着对他伸出手,大声说什么“来来来,好兄弟帮你一把”。

  石冻春想起那个男生看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的困惑震惊到后来看到了脏东西的那种转变,心脏微微抽紧。

  “好啦,别开玩笑了。”

  他闭着眼,不知道自己的神色转变有多明显。

  他向来不是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脸上的神情从害羞变成害怕,任谁都能猜到他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旧事,或者想跑偏了。

  周子舒在心底叹一口气,声音柔和了些:“那你再睡会儿吧,外头有点吵,我和老温去看看。”

  出门前,他和温客行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急什么,慢慢来。

  院子里确实有点吵。

  温客行走出去,就看到叶白衣不知何时拔出了剑指着顾湘和罗浮梦,张成岭正站在薄情司最前头,大声地说着先前石冻春说过的那些话。

  叶白衣一边听一边皱着眉,看到他出来,剑锋一转:“温客行,你是鬼谷谷主?”

  “是又如何?”温客行看到叶白衣,声音冷淡下来。

  “是又如何?”叶白衣气急反笑,“高崇请出山河令,为的就是让我出山剿灭鬼谷。你带着群鬼在我眼皮底子下晃荡,还问我是又如何?”

  “叶前辈!您这是地图炮!”张成岭大声喊,“管中窥豹!一叶障目!”

  叶白衣“嘿”道:“你不是镜湖派的那个小子么?你全家都叫鬼谷灭了,还为他们说好话?”

  “那不是温叔做的!”张成岭脱口而出,“石叔说的没错,那晚上的鬼都认不出湘姐姐,要么就是不听温叔的话,要么就不是鬼谷的人!”篳趣閣

  叶白衣眼神奇异:“那有如何?他纵容群鬼出山,难不成还有道理?”

  庭院中骤然沉寂下来。

  无论如何,这确实是避不开的事实。

  薄情司的姑娘们眼神惶惑、张成岭还张着双手,顾湘紧紧揪着柳千巧的袖子,温客行捏紧了折扇。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们是太吾典当行的,请问有人在吗?”

  太吾典当行的人是早上石冻春差人去送信请来的。

  来的是一位看着平平的中年人,他对一屋子的江湖人的诡异气氛视若无睹,只略略躬身,竟也不问石冻春在哪,只问:“不知明日要跟石少侠一起上路的有几位?”

  原定的是温客行、周子舒和张成岭,现在要多一个叶白衣,那就是四位。

  “四位啊。”中年人在随身的本子上记了一笔,这习惯倒是和石冻春很像,“我明日巳时驾车过来,就停在这处门口可否?”

  “行。”周子舒出声应了。

  中年人点点头,又道:“也劳烦几位给石少侠传一句话,就说是陆姑娘说的。陆姑娘已知道他前些日子和药人打了一场、身受重伤之事,说让石少侠好好想想该怎么解释。”

  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回微微笑了笑:“陆姑娘折磨人的法子有多少,石少侠最熟悉,请他务必好好想想吧。”

  这中年人传达完事情,也不拖沓,转身就走。他这么一打搅,庭院中的气氛也从尖锐渐渐缓和下来。

  叶白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反手将剑插回鞘中:“先留你几日,左右这英雄大会开了个狗屁,高崇后来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又忍不住问道:“秦怀章的徒弟,你助纣为虐,也不怕你师父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周子舒微微笑道:“家师如果在此,也一定与我一个态度。”

  叶白衣“嗤”了一声,神色里带了些扫兴:“罢了,明日见。”

  他也懒得走门,转身一跃,就从院墙上翻出去,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