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山庄的主殿。

  赵敬匆忙赶来的时候,张成岭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上去颇有些受惊的样子。

  石冻春三人知道这是周子舒临时演技教学带来的效果,赵敬却不知道,他已在路上听了巡逻弟子的报告,这会儿进来之后先问:“成岭,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张成岭低着头说。

  蝎子甚至都还没进过他的屋子。只是交战声难免把近来睡不大安稳的他吵醒,出门之后又看到了好两具尸体,难免脸色有些发白,这会儿倒是刚好用来吓唬赵敬用。

  赵敬快步抢到成岭面前:“没事就好。唉,也怪你赵伯伯这三白山庄守卫实在不森严,竟让那些肖小闯进来。你放心,伯伯定然不会饶了那些坏人!”

  ——可是你白天还把丐帮之事含糊过去了。

  石冻春站在一旁打量赵敬,总觉得心有疑虑却看不出什么来。他其实有心审一审温客行留下活口的那个毒蝎刺客,只是太湖派的巡逻弟子来得太快,他便不大好越俎代庖。

  “那可不是什么肖小。”温客行站在一旁悠然道,“毒蝎四大刺客,今晚便出动了三位,都是为成岭而来——也不知这买卖到底是谁家下的,好大的手笔!”

  “毒蝎?”赵敬失声叫道,“竟是毒蝎?”

  “是啊。”周子舒说,“赵大侠,我们带着成岭来贵庄,原本是想着此地有太湖派庇护,更为安全一些。今晚的事实在出乎意料啊。”

  赵敬惭愧道:“唉,周公子就别喊我什么大侠了。”

  他仿佛有些羞于说出口,但还是坦诚起来:“我哪里算什么大侠啊,不过是有几个钱,受些江湖同道的追捧。我太湖派如今在五湖盟也是名声平平,不如几位兄弟远矣!”

  他这一下示弱,倒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石冻春赶紧摆了摆手:“三白大侠与人为善的名头我也听过。侠者,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他引用了司马迁《史记》上的话,神情郑重:“若能做到任何一点,又为什么不能称之为侠呢?”

  拥有石冻春这个名字的人,是侠隐阁的弟子。

  因行事作风受师长欣赏而获得侠隐令,入侠隐阁修习武学,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成就侠之道——这便是石冻春穿越前曾经玩过的游戏内容。

  在游戏中,主角总是在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

  他当初玩游戏的时候,还以为开头就要确定自己心目中的侠之道究竟偏向惩恶还是为善,但是在后续的各种事件中,他逐渐意识到这个游戏的特别之处。

  玩家并没有阵营之分,选择了为善重要的人也会在亲人遭受迫害时忍不住对敌人痛下杀手,选择了惩恶的人在看到不该杀死的人时也可以心慈手软——归根结底,“侠”这个字,在每个人眼中或许有着不同的定义,但最重要的依旧是无愧于心。

  上天既然让他成为石冻春,那他便真真正正要当一个合格的侠隐阁弟子。

  赵敬怔了怔,看石冻春的目光也与先前大为不同,忍不住叹道:“如今江湖中,石公子这样的人实在越来越少了。”

  他喊来巡逻的弟子斥责了一番,又道:“几位放心,我之后便多调派一些弟子来庭梧院,必不让今夜之事再次发生。”

  石冻春诚恳地看着赵敬:“赵掌门不必如此。”

  又上前一步补充询问:“敢问赵掌门,琉璃甲交接之事大约什么时候能办?”

  赵敬笑容一滞,脸上露出些苦色来:“几位也知道,我赵敬在江湖上的名声不过平平,虽已拟好了几封帖子,却担忧送出去无人问津。”

  他一只手按着太阳穴:“此事事关成岭安危,我思来想去,自己是办不好的,所以我已寄了一封信连夜往岳阳城去,请我大哥来主持此事。”

  张成岭怔了一下:“是说……高……伯伯吗?”

  赵敬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如今五湖盟的盟主、岳阳派的掌门高崇。

  石冻春:“……啊?”

  不是,三白山庄目前的位置差不多是江苏无锡,岳阳派是在湖南啊!这年头又没有飞机高铁,一来二去要花费多少时间?

  但他原本的预定是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带成岭去太吾村。太吾村是陆明琅的大本营,虽然建设得很好,但村民80%都是普通人,所以决不能带着尾巴进去。

  他不死心地问:“赵掌门,也不用太多人,能有几个江湖中说得上话的人见证就好了?”

  赵敬叹息了一声:“石公子……有所不知。我这三白山庄前几日还被鬼谷盯上过,若再往前说几日,华山派于掌门、断剑山庄穆庄主都正巧在此地拜访……唉,结果,于公子和穆公子这一晚上都失去了踪迹,连我大哥派来的怀仁也……”

  他说着说着,脸上痛惜的神情越发强烈:“今夜若非几位武功高强,连成岭都要在我这里出事……唉,我哪有什么脸面再去邀请江湖同道呢?”

  石冻春:“。”

  虽然但是,你好菜啊。

  温客行瞟一眼周子舒和石冻春,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好在此地多叨扰几日了。正巧前些日子急着赶路,现下倒是可以带成岭去太湖边上游赏玩耍。”

  赵敬这才神色一振:“梁溪毕竟是我太湖派的地界,几位既有游湖之意,我明日便让人备一艘画舫。”

  温客行于是拱手:“那便劳烦赵大侠了。”

  他三言两语把气氛又提起来,冷不丁就听周子舒问:“今夜这么大的事儿,沈大侠却不见踪影?”

  赵敬咳了一声,一旁的太湖派弟子尴尬地回答:“沈师叔喝多了,洗尘宴后便走了,说是要去找丐帮的麻烦……”

  石冻春笑了一声:“沈掌门性情率直,在如今的江湖上也是难得。”

  当晚的事便算是过去了。

  只是这之后,石冻春对着周子舒和温客行诉苦:“本来想着当初高崇剑上抹毒当不是他自己所为,丹阳派陆掌门已去世,秋月剑大侠又主动坦诚此事,当初下毒之人不是赵掌门便是沈掌门。但如今看他两位的模样却又都不似心机深沉之辈。”

  周子舒忍不住笑他:“石兄,你难道觉得自己看人眼光很准?”

  石冻春把玩着铅笔,闻言气闷地扭开头:“那周兄和温兄也都是我的朋友,我看你们还是准的。”

  温客行偏过头:“原来阿春也把我当朋友么?”

  石冻春无声地笑了笑:“温兄,我想周兄也是把你当朋友的。”

  “你虽然有些怪,但人却很好。”他把自己记录用的本子合上,“成岭之事,周兄和我是受李大伯所托,你却是主动一起跟上来的。琉璃甲大小也算个麻烦,你愿意出手相助,我为什么不能把你当朋友?”

  温客行语塞。

  他知道自己卷入此事目的不纯,但又意识到自己确实在一路上对张成岭生出了些看顾之心。若说他先前还对石冻春和未暴露身份的周子舒心有疑虑,现在也清楚自己对他们再提不起戒备来。

  “也是。毕竟我乃是一等一的大好人,温大善人是也。”

  ——这人间养蛊似的养出了这么多的魑魅魍魉,竟然也还养出了周子舒和石冻春。

  他一边想一边高兴起来,最后伸手拿了桌上的酒壶倒了三杯酒。

  “喝酒。”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瞧出点意思。只是他素来好酒,这会儿也只是笑着接过杯子:“喝。”

  “……怎么突然就喝酒?”石冻春一脸懵地也被塞了一杯酒,“等等,我先闻闻这是什么酒,五粮液我真喝不来。”

  “五粮液哪有这么多存货?”周子舒已经喝完第一杯,坐直了给自己再满上,“这是洞庭春色。大约是为了成岭才摆在这儿的,喝不醉人。”

  石冻春谨慎地尝了一口。

  ……有柑橘的香气,应该是果酒。

  他这才放心喝了半杯:“成岭也不能喝酒。”

  又转头去看:“成岭,无聊么?”

  张成岭老老实实点头。

  他虽然有心上进,拿了本书在手上看,但是只看了半个时辰,已经觉得春风醉人,困得要命。

  “那我们去太湖玩吧。”石冻春说,“先前赶路的时候你只看了一会儿,这会儿去湖上玩也能放松些。”

  张成岭却用力摇头:“不,石叔,我想好好读书。我脑子笨,勤能补拙,如果能让自己聪明一点,说不定也能为报仇的事情加一分机会。”

  “那也应该劳逸结合嘛。”石冻春振振有词,“我家乡有句俗语:Allwork……呃,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人的精神是有局限性的,像你现在都学了半个时辰了,走神也不奇怪,还不如出去玩玩。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嘛。”

  他这一串话听得张成岭一脸茫然:“石叔,你说得好深奥,我听不懂。”

  温客行笑道:“是让你学一会儿,玩一会儿,这样才学得好。”

  周子舒沉吟:“听着仿佛很有道理。我年幼时也是练功练累了,便去读些杂书做消遣。”

  “什么杂书?”

  “我师门中收藏了不少杂书,我那时候偏好看策论。《治安策》、《贤良对策》等等……”

  石冻春一口酒呛到气管里,被辣得眼冒金星:“这是哪门子的杂书?”

  温客行跟着大笑:“阿絮,你这岂不是练功完了读书,读书完了练功,哪有半点消遣的意思?”

  周子舒不客气道:“……做有趣的事情,怎么不叫消遣?”一边抬手在石冻春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替他顺过气来。

  石冻春伸手擦掉眼角冒出来的两滴眼泪,心有余悸地把酒杯推开:“周……咳咳……周兄,原来你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此言何意?”

  “不是都说别人家的孩子千万般好嘛。”

  张成岭不解道:“诶,可是我爹和我娘从不这么说。相较于大哥二哥,我什么都做不好,可爹娘还是总夸我。”

  周子舒和温客行对视了一眼,都想起义庄那一晚上石冻春所言之事。

  石冻春却没想太多,只意识到这梗其实是现代家长适用梗,笑了一声:“那不是很好?以后我们也多夸夸你。”

  “譬如说,成岭虽然习武慢,但这是因为你天生经脉比旁人宽。人家付出一份的努力,你得付出两份才能做到同样的程度。”他笑着说,“你这般勤奋,以后遇着名师,必然能成长为一方大侠。”

  张成岭“哎呀”了一声:“石叔提醒我了。师父,您今天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在一串笑声中,周子舒也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

  就这个执着的性子,他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