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冻春花了点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

  他在这方面其实也算得上熟练,只是许多年不需要这个了,一时竟还有些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只不过他回忆了大半之后,就听到不远处两个人交手的声音。抬眼看去,温客行和周絮不知什么时候打了起来,看起来倒也不是动了真火,只是在切磋——于是他又垂下头去,直到“哗啦”一声落水声响了起来。

  他看着站在小舟上的温客行,再看看散开一圈圈涟漪的湖面。

  “……周兄会不会游泳啊。”

  温客行大约也想到这点,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之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中。

  “。”

  石冻春看着第二圈涟漪,站起身来,在附近的树林中搜罗起用于生火的树枝。

  三月的春夜尚有些寒冷。他用身上带着的火折子生起火来,又搬了两块石头,找了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晾衣架。

  随后听到脚步声一回头,就看见两个湿淋淋的水鬼相互搀扶着走过来,一步一个湿脚印。

  “赶紧过来烤火吧。万一生病了怎么办?”他一边用树枝拨弄火一边说,“温兄,周……兄?”

  周絮那张脸不太一样了。

  不再是蜡黄的痨病脸,也不是平凡的中年剑客脸。

  看起来像是个病弱的书生,斯斯文文的,搭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整个人瞬间鲜活得像是……色调晦暗的电影中的红气球。

  石冻春当然猜到他之前的脸是易容的,只是没想到他的真容会这样好看。

  想到这个人还是个难得的侠士,这好看的八分简直要变作十分。

  他咳嗽了一声,再抬头打量了一会儿周絮,然后慢慢想起来记忆中一张模糊的脸。

  “……周……周什么来着。”他回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那个名字,“我记得你,我们以前见过来着。”

  周絮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张口说道:“周子舒。我们四年前见过。”

  石冻春赶紧点了点头:“是。”

  温客行的表情有些奇怪:“阿絮,原来周……子舒才是你的真名?”

  “怎么,不行吗?”周絮……周子舒没好气地看了温客行一眼。

  “没有没有。”温客行摇了摇头,“只是阿絮这个称呼好听,我还想继续这么喊呢。”

  “你爱怎么喊怎么喊。”周子舒翻了个白眼,把两只手两条腿都伸出去烤火,“石兄,先前一直隐瞒身份……”

  “没关系。”石冻春摆手,“周兄肯定是有自己的原因。”

  他见温客行有些好奇的样子,便把四年前见面的情形说了一遍:“我当初受人所托在查一件事情,查来查去,查到周兄的师门便断了线索。当时愁得很,又没办法,于是到处和认识的人打听。周兄不知怎么听闻了风声,以为我是坏人,咱们还打了一场呢。”

  周子舒的武功比现在要高,但石冻春可以随便切换的内功心法和集数家之长的各种武功招式实在作弊,还自带陆明琅出品的打之前吃了可以加属性的料理——

  “总之,我们谁都没办法奈何谁,于是坐下来平心静气聊了聊。”石冻春说,“除开我要问的事情,当时聊得还挺开心的。可惜之后再也没见过面了,我朋友后来提到你,还觉得很遗憾。”

  ——基建狂魔陆明琅确实很遗憾。那时候听完石冻春的描述,她深觉这个年轻有为、武功高强、学识广博的帅哥不能被抓来太吾村当同道,简直等同于失去了一个亿。

  “没想到周絮是你。”石冻春总结了一句,“我运气真好。”

  周子舒垂眼,无声地笑了一笑,就听温客行感慨:“原来你们还有这般缘分。”

  他又问:“阿春,怎么听你说来说去,总是在查事情?”

  石冻春诚实地回答:“其实是同一件事情。”

  “二十年前关于武库的事情?”温客行仿佛有些敏感地问,“为什么要查这个?你不是对武库不感兴趣吗?”

  石冻春叹了口气:“别问啦。托我查事情的人说过,除了几个人,他谁也不信。我发过誓的,不可以随便说出来。”

  温客行沉默了片刻,也没有继续追问,只突然道:“有酒么?”

  怎么可能有酒。他们三个今夜是去夜探三白山庄的,身上自然能不带的都没带,石冻春身上的火折子还是陆明琅当初仿照蝙蝠侠的万能腰带在他的夜行衣上封了一圈暗袋,给他往里头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勒令他必须随时更新。

  温客行反应过来,不由失笑:“确实,是我想岔了。”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周子舒在火堆发出的“噼啪”声中抬眼问:“老温,你真的姓温吗?”

  他还在想先前听到的那句“周子舒”。

  温客行一怔,跟着失笑:“我真没骗你。”

  只是他这么说了之后,又补充一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你不觉得这个姓氏很适合我吗?”

  周子舒:“……”

  他翻了个白眼,不再多问,转而拿起温客行先前在义庄拿到的那个银质匣子研究。

  “这便是缠魂丝匣了。吊死鬼当年,便是凭借着诡异莫测的缠魂丝匣横行江湖。没想到这哥们今日正式做鬼,这宝贝却便宜了咱们。”

  石冻春先前中了迷香,不知道他们在义庄还撞上了鬼谷之人,闻言大吃一惊:“你们撞上了薛方?”

  周子舒摆弄着那个匣子:“缠魂丝阵、缠魂丝匣,那人大概就是薛方吧。怎么了?”

  “镜湖派那晚上,那个鬼面人不也自称是吊死鬼么?也用的是缠魂丝。”石冻春皱着眉头,“这次确定是薛方么?”

  “缠魂丝匣总不会有假——哎,阿絮,你小心点!”

  “有看清他的脸么?”石冻春问,“官府有他的通缉令的,我见过,生得实在很丑很好认。”

  温客行的表情一顿:“……通缉令?”

  “是啊。”石冻春以为他不清楚这些事情,解释了一句,“薛方当年是臭名昭著的采花贼,祸害了不少好人家的女儿,其中有一位好像是福州一位县令的千金,从此上了通缉榜。”

  “如果薛方真的死了——”石冻春站起身来,“我回义庄一趟,去把他的尸体带去衙门。”

  温客行怔了怔:“……你想要赏金?”

  “不是。”石冻春说,“当初他害了这么多人家,他今日死了,那些姑娘的家人一定想知道这件事。”

  他这会儿还穿着一身夜行衣,脑袋上顶着奇怪的尖耳朵,看起来不像好人。

  但是他说话的时候很认真,眼睛也很亮。

  温客行看着他,想要阻拦却说不出话,好在周子舒开口了。

  “——你还是别去了。”周子舒说,“先前我们逃出来着急,那里的迷香还点着呢。”

  石冻春对迷香简直毫无抵抗力,去了确实等于送人头。

  大约是想到了先前看到的内容,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也是。”

  又抬起头来:“周兄,你……很了解那种迷香吗?”

  “怎么了?”

  石冻春缩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搁在手臂上,小声说:“我就是……不太明白。”

  “……我怎么会看到她呢。”

  温客行抬起头,周子舒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个夜晚确实很奇妙——在这个火堆边,只有他们三个,他们仿佛都变得愿意坦诚一些。

  “我的母亲……”石冻春轻轻地说,“她在我小的时候和我父亲离……和离了。但是她是很不情愿的,所以在我小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定要成为很优秀的人,让我的父亲意识到当初和离的选择是错的。”

  “她对我有很高的期望。小时候,别人在玩的时候,我总在学……功课,好像天底下有学不完的东西等着我。我想去玩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都是为了我好,现在忍一忍,以后都会有回报的。”

  “我如果做不到她要求的,她就会很生气,会罚我跪。”

  石冻春把脸埋到手臂里,声音闷闷的:“我那时候不知道可以反抗,次数多了也习惯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她非常非常生气,用以前从没有用过的严厉法子责罚了我。”

  ——他妈妈得知他的性取向问题后,勃然大怒。

  她觉得他是生病了,但是又觉得送他去治疗太掉面子,于是雷厉风行地赶到大学里,把他带回家锁起来,在这几天内给他办好了休学手续,谎称他家中有事情。

  她确实下得了狠手。储藏室里不通风,拉了电闸之后光线也没有。他们这是高层公寓,隔音做得很好,他喊得再大声邻居也听不见。

  从那之后,他每次再看到自己的母亲,都只会想起那时候在黑暗中孤立无援的感觉。

  “……她其实并不爱我。”石冻春略略抬起头,出神似的想起穿越后陆明琅说的话。

  ——可是那迷香告诉我,我想要她爱我。

  他一团黑乎乎地缩在那里,看起来实在很可怜的样子。

  周子舒抬起手,抖了抖自己还在滴水的袖子,就见温客行已经靠过去,把手按在了石冻春的脊背上。

  温客行的表情是僵硬又带着点茫然的,仿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于是周子舒走到石冻春面前,伸手揽住他,给了他一个拥抱。

  平日里看这个仿佛总是很乐观的人,实在难以想到他年幼时没有经历过母亲的关怀。这天下的人,果然各有各的幸福,又各有各的不幸。

  “——别想了。”

  “你还有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