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冻春先分享了自己看到的东西。

  他一边说,周絮一边看,先认出来被挂在树上的乙是华山派掌门的儿子于天杰,后认出来地上趴着的甲是岳阳派高崇派到三白山庄来的弟子宋怀仁。

  温客行则是在笑他把这三个人分别称之为甲乙丙的做法,等他说完之后,神情才终于平静下来:“我和阿絮在三白山庄看到了被开心鬼吊死在门口的泰山派掌门和两名弟子,而后去偷听了一番赵敬和沈慎的对话。据说琉璃甲一共有五块,五湖盟五子分而持之。说来也有趣,据说赵敬藏在山庄里的琉璃甲被偷了,想必就是宋怀仁偷走的这一块。”

  “沈慎指责赵敬御下不严,赵敬全盘接受,甚至还说要毁掉琉璃甲。”温客行悠然扇着扇子,“听起来赵敬倒像是个看重人多过物的老好人。”

  石冻春困惑地反问:“他的琉璃甲被偷了,毁什么?毁沈慎手上那块吗?”

  温客行的扇子停顿了片刻:“说的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他们这边交换信息,周絮蹲在宋怀仁的尸体边查看了片刻:“蝎王……大约指的是毒蝎了。”

  “毒蝎?”石冻春没听过这个名字。

  “是江南这边的一个暗杀组织,惯用长钩作为武器。”周絮随口解释了一句,“你说蝎王和宋怀仁似乎都受……他们义父的指使?”

  “是。”石冻春肯定地点头,“丙……蝎王击杀甲,似乎也是出其不意。只是不知道他是对那位义父阳奉阴违想要自立门户,还是单纯看不惯宋怀仁在义父手下的地位。”

  “毒蝎的首领……”周絮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摇摇头,“宋怀仁是高崇派来此地的,却只是高崇的弟子而非义子。如此看来,他大约已经背叛了岳阳派。”

  他们正说着,不远处就传来了奇怪的鸟叫。

  温客行睁大眼睛:“你们有没有听见猫头鹰在笑?”

  “什么猫头鹰在笑?”石冻春眼睛一亮,竖起耳朵,果然也听到了细细的咕咕声。

  “俗话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它一笑啊,便要死人。”温客行煞有介事地说。

  “那都是迷信,以讹传讹。”石冻春不假思索地说,“猫头鹰的叫声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听起来有点吓人而已。有些地方还把猫头鹰作为智慧的象征,有些地方则视它们为吉兆——”

  “——你很喜欢猫头鹰?”周絮打断了他。

  “啊。”石冻春停下来,有点讪讪地挠脸,“我以前很喜欢一个话本,里头猫头鹰是信使,会给有天赋的小孩子送信,邀请他们去……仙山上学仙术。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十一岁能收到猫头鹰带来的信,结果后来才知道这只是话本。”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抬起手捂住脸——明明在现代,和旁人说自己小时候相信《哈利·波特》是真的毫无问题,这会儿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尴尬。

  温客行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不知怎么想的,最后笑了一声:“也是,都是迷信罢了。”

  他无所谓地摇摇头:“阿春若是喜欢猫头鹰,怎么不去捉一只养着玩儿?”

  石冻春赶紧摆手:“那怎么行。猫头鹰难道愿意被我抓住关起来吗?我也不会养,养死了怎么办——周兄?”

  周絮一边向前走一边说:“既然有鸟叫,许是被什么惊到了。去看看。”

  从三白山庄侧门而出,穿过一片竹林,便能到这附近的赵氏义庄。

  义庄门外的灯笼这会儿被点亮了,门也微微开着一条缝,仿佛是无言的邀请,阴森而诡异。

  推门而入,义庄里头的灯也点着。温客行撩开门内垂下的白帘,冷不丁被周絮一把按下去:“小心!”

  一张几乎看不清的缠魂丝结成网兜头掠过来。周絮按住了身边的温客行再扭头,就见石冻春已及时躲过了这一次袭击,只是头顶掉了好两块刚被切开的白色绢布。

  石冻春甩了甩头:“你们没事吧?”

  “没事。”周絮冷哼了一声,显然对这机关看不上眼,“上不了台面。”

  他正想往前走,冷不丁被温客行拦住。

  “长得又美,武功又高,见识还广。江湖中庸才如过江之鲫,你怎么出挑的人才,我怎么从未听过周絮这个名字?阿絮,你到底是谁?”

  “这番话放在温兄身上岂非更恰当?”周絮漫不经心,略凑近道,“你又是谁?”

  温客行一笑,展开折扇:“好人!虽然长得不像,但我真是好人。我来的地方,大家都称我作温大善人!”

  石冻春看了他俩一眼,从侧边绕过去:“温大善人、周兄,你们俩继续,我先进去了。”

  义庄里别的没有,棺材多的是。

  石冻春以前替别人查案的时候也到过义庄,这会儿适应得还算良好。走到院子最前头,就能看到那只石头大香炉里点着三根香,这会儿才烧了一小截。

  “刚刚有人来过。”石冻春指给他们看,“这香应该刚点上。”

  周絮比他判断更精准:“才烧了这么一点,人可能还没走,小心点。”

  三个人当中只有石冻春这会儿一身夜行衣没带剑,于是慎重地点头:“确实,万一哪里还布了先前那种丝阵,太危险了。”

  他左看右看,院子往里有两道门,于是跟在周絮身后,一起走了进去。

  这门里头放着摆了几排香烛的架子,另外还有些纸牛纸马什么的,大约是备着给死人烧的。石冻春看周絮在仔细探查的样子,转头往另一道门走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空气有些微凉,他推门的时候打了个喷嚏,眼睛花了一瞬。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竟然看到了他的妈妈。

  ……穿着一件看上去就很昂贵的风衣的女人,关切地看着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冬冬……”

  “……妈?”石冻春哑着嗓子,恍惚地喊了一声。

  他一转头,发现这是在家里——现代的那个家,临江的高层,一百八十平。他这会儿站在客厅里,脚下仿佛是柔软的地毯。

  餐边柜上的养生壶正“咕嘟咕嘟”地发出响声,那个年过五十还保养的很好的女人向他走过来,声音柔和:“冬冬……对不起呀。”

  “……什么?”

  他听到自己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妈妈不该逼你的……你没生病,是妈妈错了。”

  “妈妈想开了,你以后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确实是她的声音。

  但是石冻春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冬冬。”

  那个女人还在温柔地喊他,对他伸出手来。

  石冻春条件反射地抱住头蹲了下来。他不敢喊,不敢出声,整个人蹲在那里瑟瑟发抖,像是濒临崩溃的幼兽。

  周絮用白衣剑划开自己的手掌心,借着疼痛清醒过来,眼前的四季山庄瞬间消失,只有一个面容可怖的药人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他条件反射一抬脚把人踹出去,然后扭头一看,就看到了蹲在地上发抖的石冻春。

  ——这好像是醉生梦死,应该是让人看见内心最渴望的……

  他的困惑只有一瞬:“石冻春!醒醒!”

  石冻春毫无反应。

  周围的棺材板都被掀开了,失去理智的药人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周絮低声骂了一句,弯腰把石冻春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把人扶着往外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同样不正常的温客行。

  “不许碰他,不许欺负他!”

  真他/娘/的头痛。

  周絮喊了一声“老温”,同样没得到回应,反手斩飞了一个药人的手腕。

  他看看这会儿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的石冻春,又看看还在哈哈笑的温客行,从衣襟内摸出一个药瓶,先喊温客行:“喝一半。”

  “什么,甜的?”温客行睁大了眼睛,看周絮点头,立刻结果往嘴里倒——

  “唔!”

  周絮及时捂住了他要吐出来的嘴,另一只手抄过药瓶,看里头确实还剩一点,于是放开温客行,非常不温柔地把石冻春的脑袋挖出来,掰开他的嘴往里倒:“喝掉。”

  石冻春抬起头,一双眼睛木然无光,只是动作却很顺从。

  他把苦涩的药汁咽下去,问也不问,只低声说了一句:“喝掉了。”又把头重新埋进下去,力图把自己缩成球。

  这家伙怎么回事?周絮皱眉,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没空想这个,只是用力拍了拍这两个傻子:“只是幻觉,醒醒!”

  温客行:“呸!”

  周絮给他气笑了:“你还呸我?”

  “周子舒,你骗人!我当然要呸你!”温客行指着他的鼻子大喊,“我要和娘亲告状去!”

  他这话一出来,周絮也愣住了。

  温客行一路跑到外头,眼前的迷雾慢慢尽皆散去。他想想先前周絮的模样,还想再装一会儿,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周絮背上状态明显不对的石冻春。

  他顿时没了玩闹的心思,一折扇飞出去割破了跳出棺材的那人的咽喉:“阿春怎么回事?”

  “不知道。”周絮简洁地回答。四下里一看。有个铜铃掉在地上微微震动,周围的棺材盖也都不稳定起来。“先走!”

  温客行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银匣子,而后帮着周絮扶住石冻春的另一边肩膀:“走!”

  有人在喊他。

  石冻春模糊地想。

  他蜷缩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只感觉很冷、很疲倦。

  这是什么时候了?胃好像不饿,是不是已经饿过头了?

  妈妈这次是真得很生气。只是没想到这次不罚跪了,直接把他关在了储藏室。

  储藏室其实很干净,也有灯,可是电闸被拉了。

  他喊了很久,哭了很久,外头却没有声音——妈妈大概是出门了。

  他闭着眼睛,感觉头疼、肩膀疼、腿疼。

  “……春!”

  这不像是妈妈的声音,可是家里还会来谁呢?

  不过是妈妈也无所谓了。他漠然地想。

  ——我不想道歉了。

  ……我没做错。

  一泼冰凉的水泼到了他脸上。

  石冻春冻得牙齿打颤,慢慢地抬起头来,神志还有点混乱:“妈?”

  “睁大眼睛看清楚!”一张病黄的脸怼在他眼前,“那些都是幻觉?”

  “幻觉?”石冻春乖顺地重复了一遍,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他还在本能地颤抖,但也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情况——这好像是在湖边,一旁站着两个古装演员——呸,是周絮和温客行。

  神志慢慢回笼。石冻春用左手按住自己的右手,垂着头茫然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幻觉。”

  “对。”周絮看他总算像是清醒过来了,没好气地回答,“应该是能让你看见最想要的东西,你怎么回事啊?”

  “最想要的东西?”

  石冻春迟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感觉胃有点难受。

  想吐。

  他穿越了几年了,最想要的居然还是这个。

  他双手抱臂,感觉牙齿都开始“咯咯”打颤。

  “阿春?”

  温客行的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你没事吧?”

  “没……没事。”石冻春说,只是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你们……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抱歉。”

  看他很坚持的样子,温客行和周絮便往前走了一截,走到不大看得见这里也不大听得见这里的地方。

  确认他们已经走开,石冻春低下头,一滴泪水掉在夜行衣上面,很快消隐无踪。

  他咬住自己的手背,努力把那些呜咽声堵在嘴里,心里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个字。

  ——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