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orpius 病了,病的七荤八素,病的人事不省。

  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这样病过,一是因为不能,二是因为不敢。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就这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病倒了。

  那天在小树林里淋了雨,再加上为了赶稿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一股邪火撞上来,Scorpius 回了酒店就开始发高烧。本来以为自己独自生活多年,早就习惯这种小病小灾,撑一撑就过去了。谁知道越烧越厉害,越烧越委屈,半睡半醒地盯着床边的电话等着雨快点停下来,天快点亮起来。谁知道雨还没停,天还没亮,电话铃先响了起来,大堂经理告诉他说是有一个 Potter 先生来拜访。

  当他努力地撑起上半身,迷迷糊糊地看着那人晃着水淋淋的雨伞放在外间的餐桌旁,一边挽着袖口一边走到他身边把有些湿凉的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微皱着眉,轻声细语地问自己感觉怎么样时,Scorpius 愣了半天就挤出来一个词:“难受。”

  然后就躺回床上,任由自己滋滋啦啦地烧下去。

  Albus 在这人把自己放在家门口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了。那个吻是很有水平,也很有感觉,可是也太烫了吧?一开始啄那么一下,他就觉得温度稍微有点高,本来以为刚淋了雨自己体温有点凉。可是后来手掌,嘴唇,牙齿,舌头一起上的时候,他觉得,温度至少已经达到三十七度五至三十八度之间了。回到家想想,这家伙估计是自生自灭惯了,病成什么样也不会喊疼也不会抱屈,全靠意志力死扛。在家搜罗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药,Albus 只好拿出来处方单写了点退烧药,抗生素去附近医院领了些,到了酒店,就发现床上躺着个已经烧成了暖气片的比特侯爵。

  这位敬业的记者看着活蹦乱跳全世界到处跑,其实身体素质差的厉害,一个高烧下来彻底暴露本质。本来看他发热得厉害,Albus 想打一针抗生素让他退一退烧,可刚刚做了个皮试,这人就捧着盆吐的昏天黑地,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再好的医生用不上药也是束手无策,Albus 只好回归物理疗法,温水小药,一点一点的退烧。

  说来奇怪,床上这个平时就是跑步岔气都能三分带笑地捂着胸口坐在地上的家伙生起病来却是无比的严肃,皱着眉,咬着牙,握着拳头,一脸英勇就义的烈士模样。Albus 眼看着身下的床单就要被抓破,好心想解救一下那块可怜的布料,没想到自己却被抓住了手,抓得力道直颤,抓得指节发白。

  其实 Albus 做了这么多年医生,只会开刀,不会照顾人,看着这么一位病号,他也没办法,思考半天,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生病父亲唱的那些俄罗斯民歌,便伸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拍着那人的肩膀,轻轻哼着那些悠长舒缓的音调。没想到,这办法还挺好用,哼了大半夜,床上的人终于舒展眉心,放开拳头,呼吸慢慢平稳,算是睡了过去。

  “感觉怎么样?胃里还难受吗?”黑发医生看见睡得满头金发粘成一坨的家伙终于醒了,把手搭在额头上试了试体温,“摸起来像是退烧了,想喝水吗?”

  床上的人没有说话,睁着灰色的大眼睛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Albus 转身倒了杯温水,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拿起一个抱枕垫在那人身后,扶着他坐了起来,把吸管摆在水杯里,送到有些干裂的唇边。

  Scorpius 就着黑发医生的手含住吸管,一边喝水,一边抬起眼咕噜噜地看着面前的人。

  “饿吗?”多半杯水被喝光,Albus 把玻璃杯放在一边,看着 Scorpius 张大了嘴,拿起温度计放在微白的舌苔上。

  含着温度计的人还是没有说话,灰色的大眼睛继续瞪着,又点了点头。

  “我刚刚让厨房煮了些鸡汤,你先喝点儿吧,饿了太久,先别吃太多。”Albus 走到外间端进来一个白碗,“摸起来还是热的,不错。”他把白碗放在床头柜上,抽出体温计,“退烧了,Malfoy 先生很坚强,发烧到40度也没哭,比很多小朋友强多了。”Albus 有点不习惯面前这人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试图开个玩笑,棱角分明的唇依旧紧紧闭着,看不出内容的眼睛依旧直愣愣的看着自己。他耸耸肩,拿起床头柜上的白碗,舀起一勺汤,“好吧,看来 Malfoy 先生大病一场确实消耗了太多体力,补充一下吧。”

  不大一碗鸡汤很快见底,金发青年一直没说话,Albus 觉得有点尴尬,把最后一勺鸡汤喂完,站起身来:“额,那个,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啊,我,不打扰你了,那个...我开了些药过来,还有维他命...”

  “我能洗澡吗?”可喜可贺,Malfoy 先生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

  “啊,可以,不过水不要太热,小心晕倒,”Albus 松了口气,刚刚差点以为这个人被烧成了哑巴,“那个,你洗完澡我再走吧,以免,你有什么事情。”

  “不准走。”声音不大,气势不小。

  “我不走啊,你洗完澡我再走,”Albus 眨眨眼,左右看了看,指了指浴室旁边的沙发,“我就在那里坐着,有什么事情叫我。”

  “洗完澡也不准走。”Scorpius 继续着有些干涩的声音。

  “额,你要是还不舒服我就不走。”Albus 抬手想试一下额头的温度,看着那人的表情又收回了手,“你先去洗澡吧,我等着你。”

  “等着我。”Scorpius 重复了一遍,突然想起什么,走到床头的电话旁边,“前台吗?我们需要换一套新床单。”

  这床单是换了,可是有一个要养病,有一个要补觉,两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就这么蜷成两团睡到第二天早上。

  大雨下了整整两天,洗刷掉空气中一切的阴霾尘雾,海水蓝得和天连成一色,将纯白的沙滩衬的像是掺了水晶,干干净净,透透亮亮。

  “如果明天天气也这么好,我们还可以骑单车。”Scorpius 大病初愈,洗干净澡,吃饱了饭,金色的头发恢复一丝不苟的状态,神清气爽的拉着 Albus 出来放风。

  “要是那样,估计你那稿子是交不上去了,直接请病假吧。”Albus 回头看了下已经走出来挺远的海滩,找了块大石坐下,“你哪天交稿?”

  “卡昂的登陆纪念仪式以后就要交了,要是晚了,主编估计会杀了我。那之后…我就回巴黎了。”Scorpius 坐在 Albus 旁边,将一直拿着的那份旧报纸放在伸过来的手里,“你呢?你…回伦敦吗?”

  “也许吧。”Albus 耸耸肩,低头看着报纸上那个五年前的日期。

  “我今年秋天过去就要离开巴黎去下一个地方了,”Scorpius 努了努嘴,侧眼看着身边的人慢慢从报纸上抬起头,“主编本来一开始想让我回美国去…”

  “那…你想去哪里呢?”Albus 对上那双灰色的眸子。

  “嗯,我,要求的是去,阿姆斯特丹,”Scorpius 顿了顿,“那里很好的…会很好玩的。”

  “哦,”Albus 点点头,笑了一下,低下头看着报纸,“很好啊,那里很好。”

  “那里离伦敦不是很远啊,”Scorpius 撇了下嘴,犹豫了一下,“而且风景很好,吃的也好,有很多美术馆,梵高,维米尔都在那里…”

  “嗯,”Albus 没有接话,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特刊标题下面的署名,“John Smith 是谁?”

  “啊,嗯,那个,是我们主编,”Scorpius 本来还有半句话没说完,干咳了几声,“那个,名字起得是不是很有创意,很不常见。”

  “嗯,不过还是没有打败 Scorpius Malfoy,”Albus 笑了一下,将手里的报纸展开,“既然是你写的特刊,为什么署名是你的主编?”

  “因为里面提到了父亲的名字,他觉得我还是避嫌比较好,这样看起才不像是因为私人原因而做的报道。”Scorpius 指了指署名旁边的照片,“他除了催稿比较紧,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你说你是在一个包裹里面收到的这些文件?”Albus 看着事无巨细报道,“是谁寄给你的?”

  “我不知道,”Scorpius 摇摇头,“他没有留下名字。”

  “地址,联系方式,都没有?”Albus 有些好奇。

  “没有,什么都没有,”Scorpius 努了努嘴,“只留下一张字条。”

  “写的什么?”

  “For your father, a great man.” Scorpius 掏出钱包,从父亲照片后面的夹层里翻出那张字条递给 Albus,“就是这张。”

  暖暖的海风徐徐吹来,Albus 紧紧捏着手里的字条,盯着上面熟悉的笔迹。

  “怎么了?”Scorpius 静静看着 Albus 有些发愣,等了一会儿,歪着头问。

  “啊,没什么。”Albus 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笑了笑,将纸条递回去,“没什么…那,嗯,你收到那些文件以后就立刻发表了吗?”

  “我刚刚收到的时候激动坏了,想到父亲的名声终于可以恢复,只用两天就写好了一篇稿子交给了主编。可是他给我拦了下来,说这种带着浓烈个人情绪的稿子不能发表,而且这么隐秘的事情必须要和军方沟通之后才可以报道。”Scorpius 接过纸条,没有放回钱包,抿了下嘴,“当时我气坏了,因为我以为这些文件是某些知情人绕过白厅偷偷发给我的,要是向军方申请批准,不就等于是自首,这么珍贵的证据又要被继续掩埋下去了吗?”

  “那,那些文件里面有没有白厅的批准文件?”Albus 知道父亲做事向来严谨,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有,所有的书面文件都很齐全,”Scorpius 点点头,“可是主编说我们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因为里面毕竟有苏联人的名字。可是我只想着不顾一切地就把这件事情报道出去,不去管谁的批准,谁的允许,我还在主编办公室里面大吵了一架,撕了他的其他稿子。哎...”金发记者笑着摇摇头,“后来,主编打了我一拳。”

  “打了你一拳?!”Albus 震惊地反问。

  “对的,他打了我一拳,还骂了我。”Scorpius 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骂了你什么?”Albus 看着面前人的一脸自嘲有些滑稽。

  “他骂我什么都不懂,骂我是个傻子,”Scorpius 表情变得严肃了些,“他骂我,要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把这件事登了出去,就太对不起把文件寄给我的人了。”

  Albus 没有说话,继续听着。

  “他说既然文件和书面批准都这么齐全,不管是谁帮你弄到的,那人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可是如果我们作为报社不去尊重一下白厅的意见,把这件事情像是丑闻一样爆出去,那只能让它成为一个热度五分钟的八卦新闻。到时候白厅真的被激怒,完全可以说我们报道不属实,甚至作假,而我在这篇报道里的参与则会变成私人恩怨,公报私仇。他说,这个人这么信任我,把这么重要的文件交给我,我一定要妥善处理,不能辜负了他。”Scorpius 深吸了口气,“现在想起来我都有些后怕,当时差那么一点点,就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Albus 想起哥哥给父亲从伦敦拿回来的那个沉甸甸的盒子。

  “后来 John 就让我回去再好好斟酌一下那篇报道,让我用客观的语气去写,去真正地叙述,而不是泄愤。然后他亲自去了趟伦敦,告知白厅我们得到的文件和即将要报道的内容,把所有的细节一点点的确定,得到书面批准,从伦敦又来到休斯顿,通宵帮我编辑那份特刊。并且给我带回来了一封信,说是白厅里面有人送我的礼物。”Scorpius 抬手比了一下信封的厚度。

  “信?礼物?”Albus 看着面前人两指之间的距离,“那么厚的信?写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写,”Scorpius 摇摇头,“那是一份文件申请记录的复印件,寄给我包裹的那个人,每个星期都给白厅写一份申请信,申请这份关于保镖行动文件的公开。每一次申请都会在那张表格上有一行记录,从战争结束,一直到文件公开,整整二十五年,四十三页纸,一千二百六十六行记录。”

  所谓死磕到底,便是如此。

  “我想亲自感谢他,替父亲感谢他。于是我去问白厅的工作人员,能不能告诉我申请人的名字,可是他们说申请人要求不公开姓名。”Scorpius 叹了口气,“我问他们有没有申请信的原件,他们说每一次申请被拒,原件就会被退回给寄信人,而最后申请成功的那次则要被归档保存,不能公开。”

  “说不定他只是想要这件事情被人知道,只是一个普通的知情者。”Albus 从礁石上站起来,看着海浪一下一下的拍在沙滩上。

  “我觉得他不是,我觉得他是一个对于父亲很特殊的人,”Scorpius 起身站在 Albus 面前,“你觉得呢?Albus?”

  “也许是吧…”Albus 叹了口气,避开探寻的眼神。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呢?”Scorpius 靠的更近。

  “我不知道…”Albus 想要绕开自己身前的人,却被抓住手臂。

  “你知道是谁把这些文件寄给我的对吗?”Scorpius 紧紧盯着那双满是忧虑的眸子,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纸条,“你看出来上面的笔迹,对吗?”

  “我,不知道…”Albus 侧头看着海滩尽头的小树林,“我不知道。”

  “你知道,”Scorpius 眯了下眼睛,挡在 Albus 面前,“你一定知道。”

  “Scorpius,那个人他既然不想你知道他的名字,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你又何必再问呢?”Albus 试图挣开手臂,却被拉的更紧,“你放手!”

  “我不放!”Scorpius 不依不饶,“那你告诉我,是什么理由,是什么理由让他写了一千二百多封信,却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Albus 一时语塞,看着面前的人无奈地笑了一声:“那你觉得呢?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我,我不知道,”Scorpius 手上的力度微松,脸上露出迷茫,“他是在…害怕吗?害怕我去查他们关系?”

  “他们的关系?从他收到你父亲丧报的那天开始,他的天就塌了。一夜之间,天就塌了。”Albus 闭上眼睛摇摇头,深吸了口气,“他都敢拿着狙击枪指着他教父的脑袋,还会害怕你知道他们的关系?”

  “Scorpius,不过,你说对的,他确实是害怕。他害怕你会怪他,怪他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含冤那么多年却无能为力;害怕你会问他,问他为什么你的父亲死了,而他却活了下来!”

  说好了的生死相随,差一点都不算,何况是差了整整二十五年。

  “Albus,”沉默了一会儿,金发青年慢慢松开紧紧抓着的手臂,将面前的人拥在怀里,“你知不知道,在看到那一千多条申请记录的时候,我有多高兴?这么多年来,父亲终是没有所托非人,有一个人,一直一直都在替他记挂着我,”Scorpius 满眼含笑地看着那双眸子,“Albus,你带我去看看他好吗?我要告诉他,他想多了,我只是想亲手把那份报道送给他,告诉他这不仅仅是为了父亲写的,也是为了他写的。而且,那七封信,是父亲写给他的,我们要让他收到,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