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杯本赛三十二进十六的对局名单是在开幕式晚会的最后阶段揭晓的。
“噱头还整挺足的啊这。”小林打着领带往下走,一边扶住时光的后肩,“阿光你觉得老俞首轮对手会是谁?”
时光也在理领带。他扭头朝小林望了望,回答说:
“You ask me,I his mother ask who?”
“啧,猜一下都懒得吗?”小林拽着领带上来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口齿略有黏糊地说:“万一……对手是你自己呢?”
时光往楼梯下迈了一步。闻言他转头朝小林看了看,眼睛眨巴几下。
“那就……那就下呗。”
“呜……怎么连你都这样说。”
“就是要这样啊。阿宏你就是因为老想东想西才没有通过预选赛的吧?”高永夏不知何时正半倚在楼梯底部,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望向他们。
“啊啊啊啊啊啊!”小林狂叫,抓住自己的头发挠来挠去,“高永夏你干嘛要提这种事情啦!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他气冲冲地叉腰站到高永夏跟前:
“像你这样的家伙,肯定是拿了推荐名额直接升入本赛了吧?你根本就没有参加过预选赛,怎么可能理解我们打预选赛有多辛苦啊!”
时光往下踏了一步,耳朵里陡然传进小林的说话声,他突然愣住了。
“谁说我没参加?”高永夏撂下手臂,脸上猝然有了几分愠色:
“我本来确实有推荐!但是因为我之前在北斗杯和棋王战上弃赛,所以就被院里取消了!我可是堂堂正正通过预选赛打进本赛的人,我为什么没有资格!”
他一席话说话,脸上轻微地发红,胸脯也一鼓一鼓地起伏。
“……呃……”
小林哑然。他僵硬地站在原地,霎时间显得有点无措。
“可是,听李赫昌老师说,你直升三星杯的推荐名额还是他给申报的哦,而且明明棋院之前也批准了他的请求。”松田觉在楼梯上一深一浅地走下来。他朝扭头看向自己的时光轻轻颔了颔首,又继续往下走,说道:
“我说呢,难怪你那么讨厌米特。不过,既然本来其实有手握名额的机会,为什么还非要拒绝呢?”
高永夏虎着脸瞪他,瞪了一会,他冷哼一声,撇过脸。
“院里对我的处罚其实是禁赛半年。”他望着长廊另一头,声音冷冰冰的,“不过李赫昌替我”
求情,所以才没有处置我。可是之后的三星杯……”他深吸一口气,脑袋仰后活动了一圈颈子,“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能手握推荐直升本赛,院里也没有这样考虑过;是李赫昌那家伙……他自己要去帮我争取的。”
“所以,你反而要拒绝吗?”松田觉走下一楼,拍了一下小林的肩膀,看着他的脸露出了一些微笑。
“不拒绝还要干嘛呢?”高永夏皱着眉头扫向他,“棋院里对推荐名额的分配,向来就是以等级分和成绩排名为标准的。本来我……这半年以来,在院里也没有排到很好的名次,又……又差点被禁赛。”他鼓起了腮,“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能接受李赫昌替我争取来的名额呢?要是棋院果本来就有给我名额的意思,那我当然接受;要是它不想给我,他又何必要这样做?整个韩国棋院的人都知道他是我的老师啊!不……就算他不是我的老师,我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施舍!”
“啊,知道了知道了……”
松田觉紧了紧脖子间的领带,踱到他身前,忽然冲他笑笑,伸手在他脑袋顶上刮了一下,又伸手拽了拽他胸前的领带。
他只比高永夏大半岁,站起来的身量也几乎跟对方一样,这使他接下来说的话有些缺乏说服力:
“虽然穿上了正装,但内心里还是骄傲的小孩子呢,永夏。”
高永夏脸色铁青:“你想死吗松田?”
“哎哎哎,我们走吧走吧,要入场入场了……”小林眼疾手快,连忙推着松田的背把人往会场赶。“阿光你也要快跟上哦!”
“噢……”
时光愣愣地看着小林和松田进了宴会厅大门,正在恍神之际,听见楼梯底下有人咳了一声。
他回过神,看见高永夏半倚在扶手前,两眼斜视着自己。
酝酿了半天,他道:“要一起走吗?”
“噗。”
“笑什么啊?”
“大哥,你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眼神凶恶地盯了我半天,我还以为你想打架。”时光忍着笑走下来。高永夏挠挠头,跟在他身侧,辩解:“我才没有。”
——“时光。”
突然被人叫住,时光转头,看见俞亮身穿藏青色的西服,胸别干花,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和自己旁边的高永夏。
“哟吼。”高永夏哼笑,“俞亮啊。”
俞亮对着时光望了好一会,才徐徐平移过视线看他:
“你好。”
“哎哟,今晚看起来很帅气嘛,待会要上去发言是吗?你还是老样子呢,朴永烈的乖学生。”高永夏随手卡着时光的肩膀,大咧咧地嘲讽他。
俞亮对他的冷嘲热讽毫无动容,依然得体地回应:“是啊。”
“啊?”时光扭头朝高永夏瞧了一眼,才扭回去对着俞亮,“所以,待会儿你岂不是要跟俞老师同台了?”
“大概是这样。”俞亮敛起眼睑,嘴角依然凝着微笑。
“我先去会场。”
经过时光的身侧时,他的目光在高永夏身上快速地流连了一遍,不着痕迹地收敛了笑容。时光在他背后挥着双臂,喊道:“不要给我们棋院丢脸呐!”
他喊完,放下双臂,多少有些羡慕地咕哝:“真是不可思议,他已经能跟他父亲同台了……”
高永夏半搭着他的肩头,听见他羡慕的发言,哼了一声。
“有什么可羡慕的啊,你也可以啊。哦当然,我也是可以的。”
时光瞥了他一眼,摇头轻笑:
“这不一样。”
自从中秋节时拜访过俞亮的双亲以后,时光终于理解了俞晓旸之于俞亮有怎样的意义。
是束缚、牢笼、枷锁、引导者,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作用,但没有什么能比俞亮母亲给自己展示的俞亮五岁时打谱的照片更让时光记忆深刻的了。那张照片背后打开的电视机屏幕上赫然在放的是俞晓旸夺冠的新闻,对当年只有五岁的俞亮来说,这可能是他记忆中头一次如此近地看见自己那一年到头都归家不了几趟的父亲。
俞晓旸作为外卡棋手所要面对的第一名对手到底谁?也许所有的参赛棋手都不想成为这个人,包括与俞晓旸齐名的李赫昌;但时光无比地确信:俞亮肯定比谁都想成为这个人。
“俞亮。”
开幕式晚会这天的中午,他望着俞亮在房间里打谱的背影,突然福至心灵,“你早就知道俞老师会成为外卡人选了,对不对?”
背朝着他的俞亮愣了愣,稍后,他点点头。
“……你紧张吗?阿石他们都觉得好紧张,怕自己不小心成为‘幸运儿’,一轮游了。”时光笑了一下。
摆在棋盘上的手握了握,攥成拳头,又松开。
“真碰上的话,面对就是了。”他低声说。
对一盘棋来说,胜负很重要;但对棋手来说,胜负也许并不是最重要。
“你也一样。”背朝他的人拈起子,突然又开口:“真的碰到他,也不要太害怕。”
“嗯……”时光盘坐在床上,望着摊开在床面上的棋谱,发了一会呆才道:“那你说,咱俩会不会碰上啊。”
——“咔哒。”
俞亮拈起棋盘上几颗死子,撂到一边的空盒盖中。
“碰不碰得到,都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不过真要是碰到了的话……”他寻了新一处落子,“那就奋战到底吧。之前过节见我爸妈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样说好了的吗?”
“围棋从来就不是皆大欢喜的游戏。”他讲。
时光默然,他低下头,看着铺开的纹枰,依旧是熟悉的十九路方寸。
他吸了一口气,闭紧眼睛,用力攥了一下掌心才松开。
他慢慢抬起脸,目光从纹枰往上移,落到坐在对面的青年脸上。
“你紧张吗?”
那是松田。他看着时光,倏然笑起来。
“昨晚上开幕式结束之后我就回房间了,本来想早点睡,结果一直就……没睡着。然后我才发现,其实我很紧张。”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过,今天看见你之后,我反而就不紧张了。
“说来也怪,原本我就不应该紧张的,我的大赛经验比你足得多,难道还要怕你不成?”时光也轻轻地笑了笑,他扯扯嘴角,却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话说回来,真的要论紧张的话,沈一朗君才是最紧张的人吧?毕竟他可是那个第一轮就抽到俞晓旸的幸运儿哦。”
察觉到松田老是说个不停,时光抿了一下嘴,他指向棋盒:
“准备吧。”
同一时间内,北京棋院北一楼第三研修室的房间里,安太善已经调整好了投影。崔玄夹着半本没写完的记谱进来,眼尖地瞅到前排没坐满,赶紧抄着本子坐过去。
“俞晓旸九段第一轮的对手是谁啊?”早先坐在南侧的几个中国棋手开始交头接耳,“是咱们这边的吗?”
“是选拔赛出线的,叫……沈一朗。”另一个人回答道,“围达G.C的吧,方绪九段那边的人。”
“哈哈哈哈哈天哪,方绪带的人!老俞门下这些徒子徒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在同室操戈,不是师兄打师弟,就是师兄打师父。”
“不过……”那人的声音矮了一点,“这样一来的话,那个沈一朗可能会很沮丧吧?据说他是压着定段年龄限制的尾巴定上段的,这回也是第一次通过选拔赛出线才拿到的参赛名额……第一次就碰到这种事,这心理阴影得多大啊。”
“也是。哇塞他真的很倒霉耶!”
“你们几个。”一直站在讲台后方调试投影的安太善忽然出声:
“可不要小看棋手的意志力啊!”
——“砰!”
比赛专用的对局室里,大门轻轻地关上。
在一个短暂的瞬间里,相机分别拍下了三十二位棋手正襟危坐的面孔。他们有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还有欧美国家来的人;他们之中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有已经隐退棋坛的前辈。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但回看这些瞬间的照片时,人们会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神情在此刻出乎意料地一致,都是同样的肃穆。
主席缓缓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开始宣读比赛规则。
——“黑方贴目六目半,每方限时两小时,读秒一分钟。”
首尔时间九点三十五分,随着开赛信号的发布,三星杯的本赛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