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绪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
把工作交接的材料一股脑塞进临时办公室的抽屉中，再把铜钥匙扣在桌面上，杨海安静地从座位后站起，目光在这间不大的房间内逡巡了一遍。
从今天下午开始，这间办公室就要换主人了。新换的主人不是别人，却是俞晓旸的首席弟子方绪。
对于桑原为什么要让已经递交了休赛申请、实则是半条腿离开了职业围棋圈的方绪来接任自己和俞亮的工作，杨海不得而知；不过他觉得这种安排很合适，最起码比叫方绪去拉赞助要好太多了——他心里还是不能接受这茬。
不久前两人那次不欢而散的会晤还记忆犹新，杨海无暇他想。其实以他跟方绪这么多年的交情，小打小闹的吵架不至于让他们疏远彼此，只是，一想到从今以后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不得不保持这种见面则无话的状态，杨海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活。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跳出两条新消息——
“方绪：我走了。一路顺风，比赛加油。”
“方绪：忘了问你了，跟小亮处得怎样？”
看吧。
捧着手机，单手锁上门，杨海露出一撇无奈的轻笑。
他们还会跟以前一样互相发短信、互相聊天，谈一谈生活里的琐事，或许还会彼此抱怨、发牢骚，就跟从前一样；可他们比谁都清楚，彼此间的人生正在逐步迈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但日子还是得过。所以当着方绪的面，杨海也就默契地不戳破他那张沉默的面具，把很多应有的交谈都放进不那么直接的短信或电话里去。没有办法，他还不想失去方绪这个朋友。
“还好。”他想了半天回复道。
“你不是之前还很紧张吗？我说的没错吧，他不难处的，只是别人老觉得他不好处而已。”方绪回得有几分得意。
“你是他亲师兄啊，你说他好处我怎么能信？我跟他又不熟。”
“那你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得意个啥啊。”
关掉屏幕，杨海总觉得好像能看见方绪在另一头对着手机屏抿嘴笑的模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缓步走下楼梯，抬眼看见北一楼前庭中植的银杏树。“秋老虎”已经过去，深秋正在走来，满树的绿扇即将被镀成金黄。他掖了掖衣领，迎着秋风往棋院门口走去。
该启程了。
清晨的银杏树树影有些疏散的朦胧，阳光从叶缝中穿过，洒在枕头上上上下下地打晃，晃得时光呜咽两声，拽起堆在胸口的被子就往脑袋上盖，露出几根睡得乱翘的头毛。
俞亮第四次去阳台开烘干机的时候，他终于从半死不活地爬起来。
“干嘛啊你，这才（去床头摸手机）……六点多……我靠不是吧哥？”
棋院八点钟才开门。他挠了挠光溜溜的胸口，微肿着的眼睛瞪向俞亮。
“打扫卫生啊。”俞亮一步跨出阳台拉门，把刚烘好的衣服扔在沙发上，一边叠衣服一边”道：“你以为昨晚以后这屋子里还剩哪块地方能站人？”
他说着，挑高眉毛，眼神示意时光往床边看。
时光一愣。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掀开被子把大半个脑袋都埋了回去。他在被窝里拱了又拱，脸上臊得慌。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两个人做贼一样跌跌撞撞地溜回俞亮的房间，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完。俞亮当真是精力旺盛，整个房间里能躺的地方基本都被带着滚了个遍，握着他的腿弯缱绻缠磨时还能给他讲点棋坛笑话，弄得时光又羞耻又无奈，呼吸都被一下下的深顶给揉碎了，只得委委屈屈地躬着背软在他身下求饶。
“都是……谁害的啊……”
被子里的人吞吞吐吐地说。
俞亮朝床上那团鼓起来的被子瞅了一眼，抿嘴轻笑。
“那就当是我吧。”
到了床沿，伸手拍拍被面：“该不会又睡过去了吧？醒醒。”
“我没有睡啦，你好烦哦！”小山包动了一下。
“那你赶紧起啊，现在是早餐时间，晚了就没有好吃的了。”
被子的山包滚了滚，这回干脆不应答。他胳膊撑在床沿上等了半晌，又一次拖长了音，把好好一个名字喊得无比婉转逶迤：
“时——光——”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时光抓狂地掀被子，正面一撂手把整个被面劈头盖到俞亮脸上去。他浑身犯毛，一边用被子翻盖住俞亮的脑袋，翻身把他压在床上，自己抬腿骑到他腰上去，挥手扯过枕头就抡他：
“幼不幼稚！无不无耻！讨不讨厌！”
他抡了好几下枕头，被面下的人才突然伸出手，把他两只手腕都擒住，紧接着才有一双眼睛从被子底下露出来，黑亮亮地瞧过来，里头映着时光骑在自己腰上时的面影。
“我承认，我就是幼稚、无耻、讨厌。”他嘴巴还被蒙在被子底下，声音听上去像在闷笑，“你现在说也晚了，所以还是快起床吧。”
“啧，你！”
的被子也抛向地毯。
“唔……呜呜……”
时光身上还光溜溜的，被他压得几乎不敢动，唯恐自己蹭到什么不好的地方。他挥拳往俞亮的肩上锤了一把，硬是推不动，刚抬脸，俞亮就撑在他的颈侧俯下身来要亲，沿着他的肩窝一直亲到下嘴唇，壁虎一样贴在时光的身上。
来，攀着他的后颈回了他的吻。
“现在醒了？”
半抄着他的背，俞亮抬起脸，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上唇。“快去吃饭，再迟点，你喜欢吃的东西都要被抢光了。”
“……可是我起不来啊……”
时光朝他露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用手往自己身上指了指。
这回换俞亮呆住了。
早餐时间差不多九点半结束。临近九点的时候，高永夏在熟食区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哎……哎哎，我说你、你啊……”
俞亮一怔。他扭过头，看见高永夏歪着脑袋，挑着眉毛看自己。
“自助餐，是不能外带的哦。”他举起打饭的勺子，指向俞亮跟前，“再说你打一份就够了，怎么还好意思带五六个饭盒来啊！”
俞亮的眉头动了动。他瞅了瞅自己跟前那只打开的炒面盒，毫无感情地回复：“哦。”
他不但无动于衷，甚至还拼手速加快了往饭盒里搂菜的进度，看得高永夏眼睛都瞪圆了。他左右望了望，见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便一步凑过去，在他旁边的菜格里打着汤，小声说：“哦什么哦啊，你想丢脸吗？快放下啦，这里有记者耶！”
“那又怎么了吗？”
正在搂菜的俞亮朝他抬了一下头。
“要是在别的地方也无所谓了……可是，你看看这——”高永夏用汤勺瞧了瞧放在菜格前头的塑料告示板：
“这么大个牌子写着不能外带的，你这公然放这么多盒在这儿，你很嚣张啊……”
俞亮这才注意到那块告示板。他伸头认了认，余光恰巧瞥见西侧正有女服务生在添菜，一边添一边往自己这厢走，眼看就要到了。
高永夏舒了口气，他清清嗓子：
“对了，你知不知——”
“谢谢你的提醒，我先走了。”
俞亮忽地撇过脸，朝他礼貌一笑。高永夏再次一懵，还没细问怎么了，手里突然间就被塞了一只满当当的饭盒。
“呃……啊？”
他低头一瞧，发现是俞亮方才用来盛菜的那一只，扭头就朝身后喊：
“你的东西没拿！喂！”
“这位先生。”刚刚走到此处的女服务生在他身侧敲了敲，指指他手里的盒子，“我们这里的菜是不能打包的。”
“什么，我？”高永夏震惊，他望望女服务生微笑的脸，又望望手里的饭盒，倏然打起了结巴，“这、这不是我的！”
“不能外带哦。”女服务生继续微笑提示。
“好吧……”高永夏认命地叹气了，“……我会放回去的。”他懦懦地接道。
“那个是高永夏吧？他刚刚……是在跟俞亮说话？”
岳智侧了一下颈子，看着熟食区的背影说道。
“嗯？”沈一朗扭过头瞧了瞧，“没看见。”
“无所谓了。”岳智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慢慢地吹气，“明天就要在这里比赛了，会在这里碰到谁都不奇怪。”
“嗯，是啊。”沈一朗叉起一块培根煎蛋三明治大口咀嚼着，“国内的媒体好像也来了不少。体育版的。”
“……是吗……”
岳智不作声地啜饮着咖啡。沈一朗抬起脸，嚼了会东西，笑了笑。“你好像很紧张？”
“嘁……”岳智翻了个白眼。但他的肩膀却像鸟翅似的拢在一块，正如沈一朗所说的那样，他的心也是收紧的。“中国队今年的外卡是谁，你应该听说了吧？”
“唔。”沈一朗喝了一大口奶茶，想了想说，“俞晓旸九段吗？”
“嗯……”
想到……”
“是啊。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在对局里同他老人家相遇了呢。”沈一朗擦着手说。
岳智蹙着眉头，瞪了他一眼，有点气短地说：“怎么回事？你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我？没有很期待吧，一般看待而已。”沈一朗又笑了，他推了推眼镜，“不然还得怎么办呢？三星杯[i]外卡的人选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哈哈……是吧……”
“就算没有俞晓旸九段，尚且在役的李赫昌九段等人，也已经够难对付了。而且不说他们那些人，就算是跟我们同辈的杨海、陆力、俞亮、时光这些人，也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所以对我来说，有没有俞晓旸九段差别都不大。”
沈一朗嚼了一会东西，沉声补充道。
岳智嗫嚅了一下嘴唇。他沉默地看了沈一朗很久，低声说：“你也变了很多啊，沈一朗。”坐在对面的青年只是对他轻轻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晓旸的到来可谓是一半紧张一半期待。
这其中自然也有岳智的一份。
推开喝空的咖啡杯，岳智双臂抱头，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三星杯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几个大型围棋赛事之一，这样的棋赛当然也需要为商业气质做出点考量，而俞晓旸这个外卡绝对是今年韩国棋院出的最大的牌之一。尽管年前已经退役，但俞晓旸短期内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棋坛巨星。请他来当外卡就相当于迈克尔杰克逊开演唱会，不管谁来当参演嘉宾都会有铺天盖地的呼喊，更不用提这届三星杯中本来就有李赫昌这种与俞晓旸旗鼓相当的围棋名人了。
“第一轮比赛没有让我们去抽签吧？”他摸着自己的手指，问沈一朗。
“没有哦。”
“那你说，官方会不会……”
“哈哈。”沈一朗瞅了他一眼，“我觉得不会。‘好饭不怕晚’，如果真的想上演俞晓旸VS李赫”昌这种东邪西毒一样的戏码，那好歹也得到八强之后啊。”
“……也是。”
“不过呢，不管对手是谁……”沈一朗略略沉吟，“在本赛第一轮就撞上俞晓旸，心理上所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小啊。”
“哈哈哈哈……”
岳智干笑起来。内心的不安就这样被点破，他咽了咽口水。
“我可不想碰上他。”他说，“我清楚自己的能力。全力以赴的话，最起码十六强我可以努力的。但——如果真的在第一轮就碰上他，或者碰上李赫昌这些人——”
“对决表没发布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啦。”沈一朗耸耸肩，“我也不想碰上他。不过真碰到了也没有办法，只能……奋力一搏。只能这样。参赛棋手一共三十二个人，总归有人要倒霉一点，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你说……”岳智的左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想了半天才开口：
“俞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