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83章

  病房的灯光中,俞亮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时光一度以为他那苍白而闭合的眼睑是冷的,像这浸透夜间的白炽灯灯光那么冷。可事实上他想错了。

  深夜里的蝉鸣在窗外不停地嘶响,没完没了。他半睁着眼睛,眼睫上端被一绺头发丝迷住,原来是俞亮前额上一撮挥开的额发正不大规矩地耷在他的鼻尖上;他稍微动一下颈子,下颌底部就会从前扑来一段湿热的气体,游游软软地萦绕着他的脖子,他差点因此不敢呼吸,扶在对方肩上的手则有些颤抖。有那么一刻间,畏缩、坚定、希翼、迷惘、大胆、向往,种种复杂的情绪轮番在他的胸腔和腹腔里冲撞着。他感到自己的咽喉里有一阵渴。又动了一下嘴唇,他轻轻碰着覆在对方眼上的那两片薄的肌肤。居然是热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碰他,也远非是他最后一次碰他。时光眨了一下眼睛,觉得周遭的一切正在恍惚,仿佛自己正在回到四年多以前的秋天,正在为某个突如其来的偶遇浑身颤栗、不知所以,而带给他这般颤栗的同龄人却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硬生生要在他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他一直记得那个场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十四岁的他曾为此不停地疑惑,带着做贼心虚似的失措:六年以后的自己该怎么去面对他?当这个人再度出现于自家门前,当他用那样不顾一切的神情朝自己追过来,他要怎么才能让自己回馈这样的瞩目,难道仅仅是以那时还附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神迹吗?

  这念头一度浮现出脑海,但在那以后,时光体会到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愠怒,对于他自己的。

  他不得不质疑自己是否真的能配得上这个。

  六年了,九岁时的童稚记忆再深,似乎都能随着时间的淡化而忘却,可现在却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他身上所有的执着都刺痛着时光过去所有的漫不经心。“他追逐的只是我背后的幻影而已”,时光也这么告诉过自己,只要他想,他总能找到办法朝自己证明这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那个让俞亮如此追逐的人也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那道棋魂,他不必为此有负担也不必太努力;只是,他始终无法让自己对俞亮的追逐背过身去,说这个用尽一切力量追逐着幻影的人没有打动过他。

  不论从前还是以后,俞亮的身边将永远有鲜花和掌声围绕,可他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个,这是个感性的认识,自从与对方在实验中学的三台战中遭遇后,时光就彻底地明白过来:俞亮要的不是任何目标,而是追逐本身;他那时眼里所有的认真,不过是为了越过六年前那个因为失败而痛哭的自己,这就是他追逐的一个过程,它甚至不需要有个好或者坏的结果——当然,好的结果总是好的。

  十四岁的时光看着自己,也看着追逐一切的俞亮的背影。在对局后俞亮失望的泪水面前,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撼动了他,也深深刺痛了他那颗一度蒙上尘埃的自尊心。

  那一天他哭了,哭得痛彻心扉,在俞亮背过身的时候;他的哭不是为俞亮,而是为了那个从没追逐过任何东西、也几乎从没做成过任何一件事的自己。

  一种东西能用来回报俞亮的追逐,那只能是他自己的追逐——只能如此,棋神来都不行。他追逐得很不易。

  十五岁时他进了道场,那时的俞亮早就是道场学员口中争相传说的人物,那些话他听在耳里也记在心底;棋盘上的困局一个接着一个来,他看着自己的排名黑糊糊地印在排名表的底部,名单从上压到下,俨然如一条黑色的蜗牛爬行的印记;三更半夜走光了人的棋室里,只要抓起子,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俞亮那天留给自己的背影。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它像幽灵一样缠着他,每每浮现于他身心俱疲的时刻。“如果那一天,所有的事都不是那样的;如果我那天跟他好好地下了一盘棋,他会不会有别的话想对我说?”时光在心里想象过这种情形;他还能想象得出这个人在历经酣战获得最终胜利以后,会对自己露出的那种赢了一样的微笑,那微笑里或许还会有一些自负带来的下意识的轻蔑。往后的情形时光却不愿意再想,人多少都想对自己好一点,想这档子事会叫他难受,非常难受。他的棋力是不如俞亮,可这不代表他愿意承受俞亮轻蔑的凝视和失望的泪水。

  “我要让他看见我,不论如何。”

  抹去眼里不甘的泪水,他握紧拳头对自己的围棋授业恩师如此道。他把这句旁人听来很像自言自语的话说得宛如约定,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一句誓言,往后它还会成为他的咒语,伴随他走过艰辛的围棋之路。

  俞亮在不停地往前追逐,而使他追逐的,是追逐着一切的俞亮。

  他也后悔过。棋艺是技能,是手艺,只能靠不停的锻炼来习得,到了竞技的层面更是如此,少训练一天都能在棋盘上显现出来。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没人能在这个过程中避开痛苦,除非他从来没有努力过;退却和颤抖在随时随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把一个人长久地绑在纹枰前,参禅似的打谱和问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在经过了天长日久的磨炼,数不清的死活,数不清的手筋,数不清的训练,心性和心智都在反复涌上的退却和颤抖中饱受煎熬以后,又执着地选择了与之前相同的道路。

  誓言只是誓言,是一句话。话什么人都可以说,但路不是什么人都会走的。

  在痛苦中,时光颤抖过无数次。压力、磨砺、瓶颈,凡此种种,没有一个不让他痛苦;不知道有多少回,心已经脆弱得摇摇欲坠,却又会在想到俞亮的时候迂回,挣扎着奋力游向另一个彼岸。磨难自然是痛苦的,背叛自己的心却更痛苦。一想到那样的场景,时光就感到心如刀绞,连带着某种最本质的东西也会从他的体内被挖掘出来,狠狠地砸在他过去混过的所有的日子上,宛如无形的手一样拎着他的耳朵问他:“想想过去的一切,你到底都干了点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而他已经干了所有他能干的一切。”

  彼时的他只能如此对自己作答。

  褚嬴是他的航灯,俞亮却是他的高塔,他不光要用尽全力地攀上,还要时时刻刻地提防着不从上边掉下来。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高塔。有的人朝高塔祈求宽恕,有的人朝高塔请求垂怜。为了不再对不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光咬紧牙关,一头扎进黑和白的世界里,朝自己心中的高塔索求力量。

  “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要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勇敢?”

  记忆的碎片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消失、收拢,过去成为序幕,他转过眼,望见咫尺前俞亮那双隐隐压着怒火和心酸的眼睛。他捕捉到了那其中的涌动的情绪,他不知道这个人刚刚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是艰难的还是简单的,对方的难过如此真实,而他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难过尤甚对方。

  “……俞老师就那么走了?”他挤出一句话来问道。

  俞亮微微向他抬眼,过了一阵他接道:

  “我不需要他在这。”

  不开的阴戾之后?

  他烦躁地抓了一下头。

  “我真不知道。”平复了一下内心,他伸开双臂,两手捉住俞亮的肩膀,用两个人刚好能听清楚的声音说,“我……我知道,现在这样问,也许很奇怪;但我、我想问你已经很久了……我真的,真的想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俞老师你不需要,绪哥你也不需要,结果你需要我?”他用力地——也许也是以二十年来能有的最诚恳的眼神望着对方,这一刻,他似乎奋发了自己前所未见的魄力,“你喜欢我追逐你?喜欢我欣赏你?还是只需要跟我做朋友?俞亮,我真的不知道,你有时会把我搞糊涂。我对你到底有什么好特别的,我我、我——我甚至连帮你满足生理需求都做不到,我哪里值得你做出这么多的牺牲,哪里值得你这么小心翼翼。啊,我、我是很喜欢你的,呃……虽然有时候我也挺讨厌你的,不,我不是说我讨厌你这个人……但我又很怕你瞧不起我,很怕你不理会我,对、对了……我,我还,很、很怕,你,你有一天对别的人做同样的事情,嗳,你、你会吗?”

  他心乱如麻,感到自己仿佛在胡言乱语,所有的话都像掏麻袋似的一股脑蹦了出来,又蠢又怪,他还控制不了,预计好的那些能用来安慰人的话全都泡汤了,他现在反而像个急于求索的人那样拼命质问,这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在心里大声给自己叫停,结果毫无作用。这怎么能怪他,要怪也只能怪俞亮:他怎么能想到自己竟然会瞧见这人眼泛泪光的样子?这辈子他都不会有此预料。过去他从他身上得到过那样多的东西,几乎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当他终于走到这个人的面前时,他想象了半天,本能地认为对方也应该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像他曾经给过自己的那样。可如今,眼见着对方的痛苦,他的喉头紧缩起来,涎水在口舌深处泛滥,胸腔里满是止不住的冲动,它贯穿了他。他忍不住地要去想自己到底还能为这个人做些什么,想俞亮有权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而那些最好的东西,必须要跟自己有关,也只能跟自己有关,别的谁来都不行;从九岁到十九岁,他花了十年才追上他,他不觉得有人能比自己更对他上心,连俞晓旸和方绪也不能。

  “所以,你,你会吗?你会像追逐我一样地去追逐别人吗?会像欣赏我一样地去欣赏别人吗?也有很多人,非常多的人,他们会在你的身后追赶你,你也会喜欢他们吗?”他抓着对方的肩膀,话语里愈发地急促,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咬着音催促问道:“你快说啊,快点告诉我!”

  他总算(也可以说是勉强地)止住了话头,呼吸声不平稳地在房间内到处乱窜,听起来完全是不规律的、快窒息一般的急喘——实际上他也真的要窒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会呼吸不畅而死。

  造成他此状的罪魁祸首则缓慢地朝他抬起脸。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前额垂落的黑发下徐徐张开,眼神极清明地瞧着他。他看见对方在瞬间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高烧带来的病痛,这笑容眼下看来又难掩虚弱。

  “你……”俞亮敛了敛眼睛,苍白的脸颊里有点泛红,“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吗?我是说——”高烧使他轻轻地低喘,“你为什么非要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不可?你希望我回答你‘会’吗?”

  他看着时光,眼底里黑得胶着。时光却猝然怔住了。

  盯着俞亮的双眼,他空张了一下嘴,抓着对方的双臂在不知不觉间微微地发起抖来。“我……我……”他结巴起来,“我——”

  一股血冲上他的脑顶,他的脑海中突兀闪回出日前他曾对俞亮所说的“在一起试试看”,半副身体立刻就麻了。他张了几下嘴,愈发感到喉头发堵。会吗?他问自己,试图想象俞亮的眼中映出他人身影的样子。

  他的脸色倏然间难看得可怕,头脑也晕眩不已,之前送俞亮过来时在车上体会到的那种反胃感又重回他的体内。紧锁的喉头愈发痉挛,他呼吸急促了一阵,勉强压住了想吐的欲望,痉挛还是停不下来,他有点喘不过气。

  眼中倒映出他的混乱,俞亮瞧着他,目光如水。还在发高烧的病痛剥夺了他最后一点说话的可能,抵抗着不断袭上头的眩晕感,他调整着呼吸,嘴角愈发显现出轻笑。

  于是,他振作了片刻的精神,抓住时光伸向自己的双臂。

  其实他并没有使上什么力气,但面前的人却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倾倒。他闭上眼睛,伸头跟对方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喉咙里发出一阵绵长的叹息。

  而望着他阖紧的眼睛,时光只感觉自己真的要晕过去了。

  病房里的灯一直亮到下半夜才熄掉。

  单人病床不大,挤两个人有点勉强;俞亮这个病人还需要输液;天亮了以后,母亲大约还会来查房——摆在面前的注意事项有这么多,时光吞了吞口水,却还是壮着胆子钻进了被子的另一边。夜间的病房静悄悄,俞亮因为发烧而粗沉的呼吸声时轻时重地在耳际响着,他把手伸向自己胸前的衣扣,扯了几下也没扯开。住院部外的马路上传来汽车的噪响,他在黑暗里猛眨了眨眼,发狠似的扯了几只扣子,几下就把衣服脱得只剩下里边的短袖T恤和裤衩。俞亮的薄被里热得慌,热得他想冒汗,心如擂鼓,而他什么别的也不想,只想往更热的地方钻过去。

  他在被子下面找到了俞亮没插输液针的那只手,五指骨感,棋茧错落分布在指腹上。他用力地捏了捏它,好像如此就能抑制住那阵不断从他心上涌上来的颤抖。这自然是徒劳的,只是俞亮发现了他的激动。他翻转左腕,握住时光的手掌,压低声音问道:

  “你还想干什么?”

  对方的颈子前边。

  “想干你。”

  他憋着气,同样压低声音,却态度认真地答道。

  了,否则不可能一开口就是胡话:

  “你敢试试吗?”

  半真半假的口吻,时光当然不买他账。

  “滚。”他在黑暗里粗声粗气地回话,“你还病着呢,我没那么禽兽。”

  话都说了,自然要言而有信。他喘了一口气,撩开被子,探手去床头柜上扯了一把纸巾,躬身窝在被子底下动,喘气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嘶哈嘶哈地低响。

  他有意把自己跟俞亮拉开了一点距离,想尽量不碰到俞亮。虽然他现在一肚子邪火,但脸还是要的。然而俞亮还是被他搞得快疯了,他咬紧牙,对时光狠道:

  “我是病了,结果你是当我死了?”

  “……你、你急什么。”

  他那种恨恨的声音让时光禁不住喘着气发笑。

  掇好自己,伸手向另一侧偷偷摸了一把,马上就震惊了:

  “你是怎么回事,烧成这样还能……?”

  被他摸的人顿了良久,回答的声音透着一股躁动的无奈:

  “帮不动我就赶紧撤手,不然将来我会让你后悔的。”

  时光的手一顿。很快,他把手缩回去。

  就在俞亮以为他要乖乖就范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下腹一热,睡裤上端被人拉了下来,前端很快被又软又热的东西包覆住,那分明是口腔。

  俞亮猛地瞪大了眼睛。

  时光早已一把跨坐在他的膝盖上,躬起来的身子在他身上的被子底下拱起了好大一个包。他错愕而喘息地仰起脸,双膝不自觉地朝后弯曲,感觉下腹正一寸又一寸地被泵紧。他咬牙坚持了一分多钟,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呻吟。

  当下腹间骤然松开,他用手捂住眼睛,颈子脆弱地朝后放倒在枕头上,喉结剧烈翻滚,分不清眼前的眩晕是因为高烧还是因为沉迷。

  “俞亮……”

  时光从被子里起身。他轻轻地呼唤他,在床头又扯了一把纸巾,胡乱把嘴角擦拭干净。他模糊地瞧见俞亮支着手臂的模样,感到胸腔里那股烧灼了他整晚的冲动依然没有消失。情欲犹在,可他只想去吻一吻他的下颌底部和颈子,那是他身上最让他喜欢的部位,柔软而温热,用手去触碰的时候就能激起他触电般的酥麻,用唇触碰时则尤甚。

  他遵从了内心的愿望,闭起眼睛,把整张脸都埋在对方的颈窝边上。隔着一层皮肤,他缓缓地找到对方颈动脉活跃的部位。他的眼睛就此张开了一瞬,他把双唇都贴了上去,耳朵也凑得很近,近到他能听见对方体内那股跳动的声音。他的眼睛又闭起来了。

  等到房间内的声音全都归于安静,他仍然保持着这种姿势,用嘴唇贴紧对方颈动脉上的肌肤,随着那阵跳动的声音呼——吸——

  ——就好像他正在把自己的生命也传输到对方的体内一样。

  一条手臂在被子下穿行,穿过他的腋下,把他的背部也环住。他吸了吸鼻子,额头不期地落下轻吻,他心中的躁动剧烈地跳了好一阵。两相交叠之间,彼此空出的左手紧紧偎依。

  原来我喜欢你。

  蹭着俞亮的颈边,时光闭紧眼睛,反刍似的在心中咀嚼这尖涩的滋味。

  ——原来我是这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