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82章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方圆市的大多数棋迷家中刚装完卫星电视,方绪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当时正作为中国棋坛新生力量而出现的俞晓旸。彼时已是他学棋的第三年,师兄白川在不久前离开了镇上的围棋教室,此前,他们一起在那学习了一年多。

  师兄的离开意味着他离开那间教室的时机已然不远,而在真正离开之前,他需要寻找一个新的老师。俞晓旸就出现在这样的时候。

  之憾事,譬如还没有得到过一个世界冠军——诚然这些都是方绪后来知道的了。“像个小老头。”

  年届而立的方绪九段支着左手手臂,慢吞吞地回忆着说。

  “真的吗?”沈一朗就坐在他身侧,对他说的东西显露出十足的兴趣,“可是,当年的俞九段还很年轻吧?”

  “当年他还没有九段呢。”方绪抿嘴一笑,他扶了扶眼镜,“总之,看电视上的介绍时,知道是个二十来岁的棋手,后来去了冲段道场,见到了真人,反而觉得不像。”他摸着下巴思索,“看起来太老了,额头上还有抬头纹,根本就不像二十多岁的人,还老是皱着眉头。

  “当时他应该是在冲段道场里担任复盘老师吧,每个月除了国家队的工资,还可以赚取一些复盘费用。其实收入还好啦。”方绪抓了抓头,“不过,你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当时很不开心。”

  时光在对面的椅子上用难得端正的姿态坐着,他的双手都平摆在自己的膝盖上。“……是因为成绩不如意吗?”他随口问方绪。

  “不止吧。”方绪拧了一下眉心,“其实他那会儿刚刚跟师母结婚,只是两个人不住在一块。师母在方圆,他在北京集训,聚少离多那种……不过这应该也只是一个方面。”他抬眼看向了时光,“他那时一直都很想拿到国际比赛的冠军。”

  “没记错的话,那阵子不是韩国流刚刚崛起的年代吗?”沈一朗在边上插话。

  “嗯。”方绪抱起了双臂,“也不晓得老师他当时有没有觉得自己生不逢时,这么不巧地赶上了一个日本青黄不接而中国出现断层的时代。”

  “他应该真的很失望吧,对自己的那种。”他闷着头想了一会,继续说,“按照他当时的条件,就那样地,平时在国家队训练,多参加些比赛,段位赛这种,然后再有余裕的话,就去道场担任复盘讲师,这样一来,应该也可以过上平静的小康生活吧……很多职业棋手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灯打转。时光眨了几下眼睛,目光短暂地随着蛾子飞远去了一些,很快又收回来。“很多吗?”他眼睑上的睫毛随着这句问话而扑扇了几下。

  “当然?”方绪又像之前那样单手托起了下巴,他看着时光的眼神里有些嘲弄,“这种话也只有你才问得出来。”

  “咳。”沈一朗在旁边干笑。

  “我……我不知道啊。”时光有点不大高兴。

  “中国现在在籍的职业棋手,大概有四百多个。”方绪瞧着他,“你就想想你在国青队时认识过的那些人好了,想想他们有多少人,再想想之后能跟你们一起进入三星杯本赛的有多少人?”他伸出左手食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如果不特地去查数据的话,就算是我,也记不清去年三星杯预选赛都有哪些人参加了——而他们,我是说被淘汰的,也全都是职业棋手。”他的眼睛在镜片背后转了一轮,“倘若你自己观察的话,时光,你不妨也留意一下。”他说,“每年国内外各大赛事的获奖者中,容易出现的往往是些‘熟人’。也就是说,比来比去呢,占据头部的可能都是同一批人而已,那么底下的人要去做什么?

  “虽然职业比赛有高昂的奖金可拿,不过大部分的职业棋手,都是拿不到的啊。正因为拿不到,所以才有了其他的职业方向。实际上,其他的方式算是比较简单安逸的——比起以冲击冠军为目标这样的职业道路而言。”

  “……俞老师。”时光颔首沉思了片刻,抬起眼来讲,“他之前有跟我说过,作为棋手不活跃在比赛上的可能性。”

  “他当然会那么说。”方绪挑眉,有些无奈地瘪嘴,“因为他自己就曾是那个被比赛可能性排除在外的职业棋手啊。”

  “既无法染指国际冠军的荣誉,又无法让自己安于现状地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职业棋手。”他揉了揉鼻翼两侧的穴道,“据老师说,他当时本来也想过回方圆教教棋算了,但有一个人很坚决地反对了他这个想法。”

  他放下手,两眼平视着对面的少年。

  “那个人就是师母。”

  “……我当时心情很不好,那是……哎,算了,我忘了是哪一届了。总之是一盘下得很臭的棋。”男人说着话,偶尔抬脸看向床头。

  他的儿子正把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露在外边的两只眼睛微微地抬着,落在男人手中削皮的水果刀上。

  “我周末的时候从北京回家。”男人立着刀刃,用尖部剔掉果核,“把上一周下过的谱全都塞进了家里的垃圾桶。”他勾了一下嘴角,笑容里有几分出糗后被抓包似的尴尬,“等周天的时候,你妈妈突然对我说,那个……《侏罗纪公园》吧?嗯……上映了。她说她想跟我一起去看。

  “然后我们就去了。”

  他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儿子,“吃吗?”

  俞亮在被子里怔了一下。

  向父亲的手上看了看,他微微地点头,从被窝底伸出一只手接过。

  “当年呢,看电影还是个比较稀罕的事情。”男人搓了一下手掌,眼角的细纹因为微笑而聚起来,“我记得这个片子,是个进口片吧?”

  他望向俞亮。

  俞亮在被子下面又愣了一下。“嗯……”他不确定地点头,算是回应。其实这片子他恐怕没有看过。

  “进口片就更稀罕了。我和你妈妈买票的时候,还有人因为想抢票而打架。”“就因为看电影?”俞亮睁大了眼睛。

  “嗯,就因为看电影。”俞晓旸无奈地叹了一下气,感到荒诞地笑道,“因为那时候大家的业余生活都很无聊。在队里集训的话,下了对局就会和熟悉的人一起去打打球,周末以后就去看映的片子。”

  他从果篮里摸了一只新的橘子,拖过床头柜下的果皮篓,娴熟地剥起皮来。

  俞亮默默地从被窝里挣起来。他啃了一口苹果,现在他好像好受些了,故而不愿再躺着。就着父亲讲话的间隙,他让自己靠在床头的枕头上。

  “等那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回来。”中年男人剥皮的动作慢了一些,他需要时间回想一下细节,“在小区外的马路上散步的时候,你妈突然问我,为什么要把棋谱丢掉。”

  他抿住嘴角,两道眉心之间挤了挤,“真是吓我一跳,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发现的。”

  “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大清楚,不过那是我最后一次丢自己的棋谱。往后再想动这种念头,就会想起你妈那天晚上看着我时的样子。”

  把橘子皮丢进果皮篓,俞亮抬了抬眼皮:一只新剥完的橘子被放在他床头柜上的盘子里。

  父亲的手正从那柜子上收回去;紧接着,先前还在床前低声回响的、状若随意又亲切的谈话声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只手从无形中伸出,瞬间将它纳入了口袋之中。

  房间里是静悄悄的,走廊外好像也是静悄悄的。俞亮的眼睛频频朝门上的磨砂玻璃外张望,那儿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夜深了,蝉鸣在住院部大楼下的樟木树丛里嘶叫。他呼了一口气,直觉里那口气宛如凝重的箭头,从他的肺腑被拖拽出鼻腔。一团高热的气,沾着他体腔里烧灼的温度。

  “虽然现在说这些话,好像有点不合适。”男人在他跟前缓缓地出声,他扭头看去,入眼的是一张疲态尽显的中年人的脸庞。“但如今,我所感到的最大的歉疚,仍然是给你母亲的。”他讲,“不是给你的。”

  他的话直叫俞亮卡着苹果的右手滞在半空中。

  一片黑色海洋上的驳船。

  “……歉疚——”

  他在喉咙里念了这个词,念得十分陌生;在男人听起来,它是一种浑重的闷响。他抬眼又看向自己的父亲。一股冷静的怒意,像深水里往上沸腾的气泡,慢慢地、颤动着从他的胳膊下方传导到他的指尖上来。在男人面前,他死死地抠紧了手。

  “……为什么。”他咬着下嘴唇,用一种隔阂感很重的腔调对父亲说,“要对我说这些?”男人朝他抬起眼,眼睛里倒映出他浑身僵硬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男人沉沉地说,“不这样说不行吧。”

  “什……什么?”俞亮在床头挪了一下坐姿,他的左手在被子下面狠狠地攥紧。

  “以前的我,对你并没有太多愧疚;可是,如果我现在没告诉你这一切,也许未来的我会感到惭愧。”男人瘪了一下嘴,“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今天对你说了谎,而说这个谎的目的,只是为了否认自己以前有一段时间内,确实没怎么把心思放在家里,也没怎么在乎过你。”

  刹那间,俞亮皱紧了眉头。他感到嗓子眼里冒出一阵瘙痒。他想吸气,但出来的只是一声咳嗽。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偶尔也会想象你的心情。”他讲着话,左手在自己的头顶摩挲了片刻,又放下来,在床沿上握紧成拳,“我想……也许我能理解你的感觉。”

  “不……不要再说了。”

  俞亮拽了一下被角,他的手指都攥得发白。

  “我想休息了。”他对父亲这样说。

  他想拽过被子,让自己躺回去,最好能把耳朵也给塞住。可男人却认真而平静地凝视着他,仿佛根本不在意他想不想接受。

  “不如说,我一直都在想,该怎么对你坦白才好。”男人的目光垂了下来,“这是我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难的事。”

  “也许也是我一直以来最不想承认的事情。在过去的那些年里……的确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在那段时间里,或许……对我来说,我的儿子确实没有围棋重要。”

  他说着话,脸色微有泛白。现在他对他的儿子轻轻地笑了,是个有点虚弱的笑容。

  在离他不远的床头,俞亮揪紧被单的手开始发抖。他已经无法再让父亲停下,更无法把这些话都给他的父亲塞回去。

  “所谓亲子孺慕,血浓于水;所谓的,人之常情,这些全都是本该习以为常的东西。”男人轻抿着嘴说,“大概正因为是这样,对为人父母而言最严厉的拷问,莫过于让他们承认,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爱自己的孩子。

  “愿意养育他们,但不愿意为了他们放弃所有自己想干的事情;愿意照顾他们,但不愿意让他们牵走自己所有的心神;愿意陪伴他们长大……但不愿意他们长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俞亮突然呛了一口气。这口气呛得直把他鼻腔里的酸意都给钩了出去,他的肩头终于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咬了咬牙,鼻翼和眉心都皱紧了,眼泪却像呛出来的气一样霎时间从他的眼底都鼓了出来。

  看见父亲朝自己望过来,他用左手在脸上揩了一把。

  “这些事情,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了吧?”父亲抿了一下嘴,这一生里他从没有过如此苦涩的表情,现在他把这个一生一次的表情给了自己的儿子,“然而,直到现在我才敢朝你承认这些事。”

  “其实你师兄也曾质问过我类似的事情。”他扯了扯嘴角,“但我当时斥责了他,因为我不想承认——我没法承认。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他讲着,望向自己的儿子。

  “我陪了你的师兄长大成人,但我再也没有机会陪你长大了。对你,我只有遗憾。”

  他敛了一下眼睛,他已经看不见他儿子的脸。他的儿子早已把头埋在了被单上,漆黑的头顶发丝压着被面,两只暴着青筋的手在被沿上攥得发颤。

  看着儿子颤抖不止的肩头,他的内心划过一阵深深的无力。

  “我走了。”

  他轻轻颔首,伸臂取过搭在座椅上的外套,转身朝门口迈去。

  “——我……我……”

  临近门口的脚步顿住了。俞晓旸略有些诧异地扭过头。

  “——我……我不能……”病房的另一头响起俞亮夹杂喘息的说话声,“我不能原谅你。”

  那阵沉闷的呼吸声忽高忽低地响了一阵,俞晓旸的眼神滞了滞。他的目光也像骤然停滞了似的,不太精确地落在俞亮的头顶上。

  他良久地凝视着,俞亮终于对他抬起脸,但面容却在他的眼里模糊,他离得不够近,已经不大瞧得分明了;儿子的话音在稍显空旷的病房内回荡,宛如深浓的黑在夜间流淌。

  “在我的心里,我总是能听见两个声音。”男人听见了一种牙齿相磨合的碰撞声,“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会永远地记住你、尊敬你,而另一个声音,却会对我说,我不需要你,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甩在身后,远远地甩开你。”

  “因为你,我才开始下围棋;因为你,我有了下棋后的第一个目标,那就是不停地向你靠”近,就像很多人曾指望我去做的那样。

  “直到你让我看见这么做的终点是什么。

  “你曾是我所有自负的开始,又是我所有失落的源头。我来自于你,我尊敬你……但我不会原谅你,因为你的那些不可挽回的遗憾。

  “小时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上你;现在,再到将来,我会尽我自己的能力甩开你。我不知道它到底需要多久,但我不会停下来的,爸。”

  俞亮咬住了嘴角,他手掌中的颤抖已经渐渐消失,愤怒和悲伤也已经抽离干净,他咬紧牙关,对站在门边的父亲吐出了最后的四个字:

  “永远不会。”

  在他的话音消失后不久,门旁只是传来一阵徐徐的、低缓的吐息声。

  “作为你的父亲,我还不至于朝你请求谅解。”俞晓旸说着,右手握上了门把,他几次把目光投向病房的另一头,但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清床头坐着的轮廓。后来他终于是放弃了,转头面向门口,留给俞亮一个发着灰白的后脑。

  “你说要甩开我,那么就努力甩开我吧。在未来的某一天,把我甩在你的身后,让我也看着你的背影好了。”

  他握住门把,转过头,对着病房另一边模模糊糊的轮廓露出一个微笑。

  “就像你以前看着我的背影那样。

  “我会等你达成这个愿望。从今天起,到很久的以后……直到我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天。“来吧,越过我。”

  走廊的灯光倏然涌进病房内,白得刺眼。男人出去了。

  “老师?”

  看见俞晓旸出来,方绪立刻站直,“您要回去了吗?”

  “嗯。”

  俞晓旸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朝座椅上歪歪斜斜靠着的人撇,“时候也不早了。”他说,眼神颇为探究地投向对面靠在饮水机上打瞌睡的时光。

  “是啊。”方绪伸进裤兜里掏车钥匙,“都好晚了。”

  “嗯……那个,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呢?”俞晓旸朝另一侧望了望,问道。“哦,小沈啊。”方绪掏出车钥匙,“他明儿还有事,先回去了。”

  俞晓旸不再过问。方绪的眼神则止不住地在时光和俞晓旸之间来回瞟,很是吃不准眼下该不该叫醒时光。倒是俞晓旸,没走几步就发现了他的惴惴,便挑起眉说道:

  “你把他叫起来,让他进去吧,在陪床上睡舒服些。”

  “哎。”

  陡然得了老师的应允,方绪立刻活络起来了。他咳了咳,三步并两步,滑到少年跟前,动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搡了搡。

  “时光,醒醒。”他唤道。

  “唔……”

  被他抓着臂弯的少年动了一下,两眼惺忪地睁开来。

  先看见的人是俞晓旸,他一愣,脱口道:“俞老师。”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俞晓旸望着他,“小亮交给你。”

  “……嗯,嗯……”

  时光打了一个大哈欠。他伸着腰点头,两眼里的睡意还没化开。方绪就不一样了,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两人如此自然地对话,心里左右犹疑,愣是没看懂时光到底跟俞晓旸通过气没。更万万没想到的是俞晓旸心比他想得还大,全程居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样子,整了半天敢情就他一个人在打哆嗦,这俩人倒好,一个是无所谓,一个是没睡醒。

  “那,俞亮他睡了吗?”

  迷迷糊糊地把俞晓旸和方绪两个人送下楼梯,时光揉着眼睛,站在楼梯口朝下问道。“他的话。”俞晓旸在下面想了想,抬起头对他说,“应该还没睡吧。”

  “噢。”

  的,一米八几的人把他肩头压得一沉,要不是沈一朗中途上来帮忙,没准他俩到现在还没出小区门呢。

  他敲着肩膀,手抵在病房门前,看见里面还亮着灯,只是静悄悄的。

  该不会是已经睡了吧。他猜测。

  虽然俞晓旸离开不久,但俞亮毕竟还在高烧,这么快就昏睡过去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种种的猜测都在他拧开门的刹那化为错愕。

  “……俞、俞亮?”

  手还搭在门把上,他瞪大眼睛,有些吃惊地看着坐在床头的人。

  他推开门的瞬间,那人朝他抬了一下脸,很快就低下去,还把脸掉往了南侧靠墙的地方。时光诧异地望着他,反应了一会,他吸了吸气,把门轻轻地推回身后,“啪”地阖紧。“……俞亮。”

  他再次试图喊对方的名字。只是,俞亮仍旧只给他一个别过眼的侧脸。

  他闭了一下嘴巴,目光徐徐落在对方胸前被攥得皱巴巴的被单上。他咬紧嘴,双手背在身后,背部紧贴在门上。“你……你怎么了?”他问。

  他以为俞亮会开心一些的。

  “……没怎么。”

  俞亮闷声回答。他的眼睛低敛,大半都被垂落的额发所挡住。

  可时光还是看清楚了。他在门边站了站,转眼看见靠北边角落里放着的脸盆,里面有他母亲打满的温水。

  他鼓了鼓腮帮,很快地走过去。从边上悬的架子上捞起毛巾,放在脸盆里搓洗。

  听到旁边搓洗的水声,俞亮这才被拉回一些注意力。他扭过脸看向时光,脸色有点发白,双颊却因为高烧而蹿红。令人惊奇的是,即使他的眼角有些红肿,说话声也因为高烧而含糊,他的目光却反而比先前更清亮了。

  时光的动作比他的更快。在他转过脸的刹那,一条散发着热气的毛巾呼啦一下扑到了他的脸上。他惊讶地动了一下头颈,一只手也随之覆上,隔着那层热毛巾摁在了他双眼的位置上。

  他原本想伸出的手停住了。

  了他的右肩上。

  “敷……敷一会儿……”

  对方的眼睛上捂了一会,时光咬紧了下唇。

  也许是感觉到他覆在自己眼上的手突然变紧了,俞亮低了一下下巴。

  他缓缓地探出左手,抓住时光右手的手腕,沿着桡骨往上,与它一同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没再动。时光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不住地盯着两人手掌相叠的地方,那里有俞亮的眼睛,一对融合了敏锐、自负、执拗、激烈,又像磁铁一样悬着朝内命脉的眸子,但唯独盛不了泪水。

  就在俞亮的呼吸渐渐平稳时,时光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瞧着自己还覆在对方双眼上的那只手,一股奇异的冲动莫名驱使着他。我可能得做点什么。他心想,我想做点什么。

  感觉对方似乎许久未动,失去视野的俞亮忍不住发问:

  “时光?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话。他正疑惑着,手边却倏地一松,覆在他眼前的手掌落了下去,随之脱落的还有那层此前一直被压在他眼睛上的毛巾。

  病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忽而变得刺眼,他禁不住闭紧眼睛,又喊了一遍:“你在干嘛?”

  没有人回答他,可他的身躯很快僵住了。

  两张有些发枯的嘴唇,轻柔地触在他的眼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