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结束了。
当对局临近终结，十九路纹枰上的黑和白开始在他的视野中缠绕交错，旋涡一样由四周向天元盘旋收拢。他禁不住直眨眼睛，感到两只方才已经被使用过度了的眼球实在干涩得不像话。
赛确乎是结束了。
“你，还要，复盘吗？”
盯着他看了不知道有多久，时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发问。
比赛已经结束，离裁判长宣布比赛结果也已经过去二十来分钟了，但小林还是在原位上长坐不起。他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屈着右臂，半趴在棋桌边沿上，低着脑袋往棋盘上看。
黑棋胜两目半，可他自己是执白的那个。
走廊外已经变得嘈杂，时光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料想俞亮那里大概也结束了。俞亮是不会输的。他很笃定。
俞亮没有输，然后，自己也没有输。
他把手边的黑棋塞回盒子里。这时，小林宏一的声音细细地从对面传来：“稍微，等会儿。”
时光收着棋的手一顿，他抬起眼，看见小林仍然像之前那样望着棋盘，圆圆的面孔上，沮丧褪去了一多半，剩下的另一小半，则是呆滞又空洞的表情。
见到这副光景，时光缓缓地把手从棋盒上缩回，在自己的脖子上挠了好几下。“小、小林，你——”
“我没事儿。”小林打断了他，他的眼睛微微往上转了一下，黑的部分朝向时光，“我、我就”是，没想到……”他朝时光扯扯嘴角，“没想到，你会、会这么强。”
“大概你真的是个天才吧。”他讲完，眼眶跟着红了一圈。
“小林。”时光咬紧下唇，他自己也紧张，说话能不打结就不错了，“你你你，你要是，想复盘的话，我、我可以陪你啊。”
小林冲他笑了笑，眼里闪动着泪光。“我知道啊。”他说了小半句，声音里被突出来的气咯了一会嗓子眼，这使他的话里多了几个抽噎似的停顿，“你总、总得，等我，等我把、把这盘棋看完。”
时光狠狠瘪着嘴，他接不上话，很怕再刺激到他，只得无声地点点头，算默认。
小林说要把棋看完，时光不知道他想看到什么时候。对局已经结束了，他很想离开这里，可又不能就这么把小林丢下。
“我没事。”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疑虑，小林抬起脸，对他说，“你别管我了。”
“……那怎么行啊。”时光抓了抓头发，五官颇为苦恼地拧巴在一起，“我、我还没有陪你复盘呢。”
小林低下头，他揉了揉眼睛，又呆呆地往棋盘上看了很久，才说：
“我现在……没有、没有心情。”他直吸鼻子，“对不起啊，时光。”
时光望着他，心里有些发沉。
他不是个嘴笨的人，可就算那些安慰话能说一千次一万次，到了眼前也是没用的。
俞亮不会输，他也没有输，那么这场对局就已经是日本队两位棋手征程的最后了。时光明白，以自己所处的位置，安慰话说得再多，都不过是再加一层的伤害。
他想不出解决办法，一时也像小林一样半趴在棋盘边上。
“我真的没事的。”小林看了他一眼，倒红着眼睛哄起他来了，“你就不要管我了嘛，待会……待会儿还有赛后的采访，你好准备了。”
他伸出左手，轻轻抓在时光的手背上。
时光看向他，恍然觉得他的脸跟自己在机房那天时邓柯平的脸重合在一块。
——“我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你一定要证明给我看，要告诉我才行，告诉我……明明，就可以坚持到最后的。”
时至今日，邓柯平的话还回荡在他的耳边。时光没有说话，他抬起右手，伸向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在小林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我不是想安慰你。”他说，“我不是……不是因为想安慰你才留下来的。”他话讲到这里，猝然间又卡壳了。
时光想，自己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天才，他背过那么多谱，是那些谱帮助了他；他还想说，对局固然有输有赢，但最重要的，应该是下棋时的快乐。
他想说，很想说。然而，在连续经历了两次惨败的小林面前，这些话说得再多，也只会显现出不痛不痒的傲慢。直到现在时光才领悟到，当年定上段的自己喝醉以后对沈一朗说的那句“我不该定上段”到底有多欠揍。
人都有自尊心。自尊心需要的不是同情，是尊重。
时光瘪着嘴，低头揉自己袖口上的扣子。三三两两的人从棋桌旁经过，或许是为了照顾棋手的感受，大部分人没怎么停留就离开了。他抬头往小林那厢望了好几眼，神情中绷满了紧张，总担心对方下一秒就要失声痛哭。
他打小就怕看见别人哭，尤其怕跟人下完棋后别人输了哭，这一类哭法其实很容易激发他心底的罪恶感。
此外，他的心中也还有一些渐深的困惑。
修正他的缺点，输棋也没有让他变得更坏。
那么，输和赢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时光在心里深深地困惑着。有时候他好像能理解这其中的因缘，但更多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总在蒙着灰尘。
小林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时光的双手都在膝盖上抓紧了。他苦着脸，当下只是一筹莫展。
一只手突然轻压在他的右肩上。
“咦？”
时光扭过颈子，抬眼一望，入眼的是俞亮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我来看看你。”俞亮的嗓音像烟一样清淡。
他眨了眨眼睛，目光从俞亮脸上转落回棋盘。
俞亮听见他用叹息似的声音说：
“下完了。”
“我知道。”他回答。
“阿宏！”
羽根秀树从后边跟了进来。一踏进副将战会议室的门，看见小林的模样，他心里已是有了数。
“羽根君。”
看见他赶来，小林勉为其难地笑了笑。他擦了擦眼睛，说：
“你也下完了。”
他没有问羽根对局的结果。
“是啊，我——”羽根点着头，他正说着话，眼前突然白光一闪，脑后同时响起一声“咔嚓”。“哎，你干什么啊！”
时光眼睛都瞪圆了，他猛地从座位上坐起来，抬手指向会议室门口。
他的反应是四个人里最快的。俞亮接在他之后反应过来，他朝门口抬头一瞧，压在时光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现在不是允许拍照的时间。”羽根扭头一望，立刻用韩语冲门外喊道。
门外正站着一个手持长焦相机的青年男子，时光隐约看到他胸前挂着一枚工作牌一样的东西。听见羽根的喊话，他似乎愣了一下。时光还以为他要走了，结果男子甚至没有愣神太久，就又举起相机“咔嚓”起来。
俞亮的眉头皱紧了。在快门声再度响起的刹那，他左手微微用力，把时光往自己后边一扯，用身体挡住相机的镜头。
“俞、俞亮？”
时光被他拉得有些踉跄，他一把扯住俞亮的左臂，好稳住自己的身形，“你干嘛呢？”他问。
俞亮干脆地无视了他，而是朝羽根说：“让领队来处理吧。”
“是该这么办。”
羽根点头。他翻了翻西装裤的口袋，翻出一支移动电话。俞亮也从前胸口袋里把手机找了出来，他单手拨着方绪的号，另一手还没把时光松开。时光晃了他好几下，眼看不起效，他瞪圆眼睛，小声问他：
“这是怎么了啊？”
他们刚刚的对话都是用韩语说的，时光听不明白。
“有专门留给记者的拍照场合和时间。”俞亮低着头，边按键边说，“他违规了。”“那你放开我嘛，你力气太大了，我有点疼。”
时光说罢，努着嘴甩了两下被他抓紧的右臂，朝被他五根手指箍紧的右腕上指了指。俞亮应声回头，他眉头皱得有点紧。离得这么近，时光才感觉到他好像在生气。“抱歉，我有点忘了——师兄？”
俞亮拧着眉松开他，转头朝向另一边开始跟方绪打电话。一看他讲话的神态，就知道他刚才的注意力基本没怎么在时光身上。
“让他走就是了呗。”听他打了一阵子电话，时光小声嘟囔，“人家也是出来工作。”
俞亮的电话大概是打完了，他简单地应了两声，挂断了通话。时光原以为他没听见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没曾想他扭过头略带数落地对时光说：
“他这么进来，就算偷拍，这是不对的。”
“可是，咱也没干啥坏事儿，拍了就拍了嘛。你说对吧，小林？”时光说着话，转头去看小林宏一。
“嗯……嗯。”小林懵懂地点点头。
俞亮的心情看起来完全没有好转：
“你这人心怎么就那么大？”
“心宽体胖（他念的是第四声）嘛！”时光回嘴道。
“那你现在胖吗？”答完他的话，俞亮非常自然地给了他一个从头到脚的扫视。
时光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险些掉了一地，他连连摆手：“得得得，不拍就不拍，您还当上我经纪人了。”
“喂！”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耳熟的说话声，时光一怔，他歪了下脖子，视线越过俞亮的身侧，看见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
“高永夏？”羽根凑着脖子一瞧，也跟着看愣了。
“愣着干嘛啊，倒是把你拍的照片删掉啊！”
高永夏说完，脸上轻轻一笑。他刚说完话，两臂接着便是一展，伸平了架在门口，硬是把那个拿着相机的记者堵在门里。
“你、你这是干什么。”那男人也被他的动作惊呆了。
“你还问我干什么？”高永夏故意做出惊愕的表情来瞧着他，“比赛前有十分钟的拍照时间了不是吗？外面也给你们留了可以采访的区域，你为什么还要偷偷溜进来呢？”
“什么、什么溜进来啊。”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去上了个厕所，没有注意到。”“那你现在注意到了？”
高永夏收回架在门框上的双臂，他抬起右手，掌心朝上，摊开在男人面前：“所以，把相机给我。”
男人的表情一下子紧张不已：“那怎么行！”
“那你自己删掉啊。”高永夏看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林日焕在旁边拍了一下他：“永夏，我们叫领队来吧。”
“已经在路上了吧，你刚刚不是打过电话了？”高永夏说。他冷着脸，说完话又继续盯着男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能在这里拍照，所以，你刚刚拍到的东西，都必须删掉才可以。”他放大嗓音，“听到了没有？”
“这也是主办方的意思。”安太善八段的声音从林日焕背后传来，“所以，还请麻烦您删掉刚刚拍的照片。”
林日焕扭头一看，先行颔首。他给门口让了一条路。
安太善从门外进来，他先对僵在里面的四个人点点头，之后才看向那个被高永夏堵在里边的男人。
“虽然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不过棋手自身就像一件精密的仪器那样。顶尖的棋手，细小的差别也会对他们产生影响。他们本身有自己运行的规则，同时又很容易受到伤害。”他说，“北斗杯的赛事还没有全部结束，作为北斗杯的主办方，韩国棋院不会允许任何事打扰到棋手的比赛，也请您稍微谅解一下我们的决定吧？”
男人脸色惨白地对他望了一阵，这才微微点头，把手里的相机屏幕点亮，开始删里面拍过的照片。
“……真想不到，最后居然会出这种事。”
羽根半趴在桌上，抬起食指戳了戳放在桌子中央的不倒翁孜然瓶子。
刚刚送上来的烧红炭火已经在铁丝网下搁好，他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感到周围嘈杂的人声好像正随着气流缓缓流入他的肺叶中。
“别想了，待会多吃点烤肉吧。”高永夏坐在他对面接道。
“你们怎么突然这么大方，请我们吃烤肉啊？”羽根疑惑地看着对面坐的两位韩国的棋手。
林日焕木讷地笑了笑，“是安八段的意思，他说，来韩国比赛，不希望你们被打扰。”他朝桌子对面坐着的三个人看了一眼，又看向自己右手边坐着的俞亮，“所以，我跟永夏商量了一下，就带你们到这里来了。”
“跟我可没关系。”高永夏用黄铜碗舀了一勺南瓜粥，他喝了一口，接着道，“是太善先生拜托的。
“这里是韩国，被你们碰到那么没礼貌的家伙，我们要补偿一下才对。”
“那就是说，待会儿吃什么都可以了？”看了半天的菜单，小林从桌子上抬起眼问他。
“可以的……吧？”高永夏被他问得一愣，他用有些茫然的表情看向自己右手边坐的林日焕。
“嗯，安八段说，我们可以先帮他垫一下。”林日焕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放低声音答道。“什么？”高永夏眼睛瞪圆了，“他是认真的吗？”
“所以你不要问了嘛，来都来了。”林日焕使劲骚了两下头发，凑近他说：“再说这个会很丢脸耶！”
“你在说什么呢。”高永夏压低声音，“待会发现带的钱不够才会更丢脸吧！”
“既然是一起吃烤肉，待会大家就一起分摊费用吧？”俞亮喝了一口麦茶，他放下杯子，接着说，“毕竟事情能解决，也是你们的功劳。”
羽根顺水推舟地接道：“俞亮说得对，我们其实什么也没做，比赛也没结束，突然吃大餐挺奇怪的。”
“嗯。”小林点点头。
了半天，终于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扯了扯坐在对面的俞亮的袖口，小声问他：“你们刚刚都在说什么啊？”
俞亮抬眼看向他。迟疑片刻，他说：“他们说，你待会想吃什么都行。”
“啊？真的吗？”时光一听，脸上绽开璨笑，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又皱起来，“可是，这里好像有点贵。”
他说着，指了指小林面前摊开的菜单。
俞亮抿唇一笑，他点了点头，补充道：“可是，会有人付的。”
“……这样吗。”时光挑起眉，他歪头朝菜单上又看了一眼，咕哝道：“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手指，翻了几页菜单，口气里愈发多了些困扰，“这样的话，绪哥和安太善八段他们，不来吗？还、还有，小林你们领队。”他说着，望向小林，“他们不来吗？”
“他们都在应付记者。”羽根歪过头，从座位另一边对他说，“如果没有他们出面的话，我们几个现在也不可能坐在这里等烤肉。”
“哦……”时光眨了眨眼睛。他缩回脑袋，对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盘和茶具发了会呆。他还在等方绪的决定。
“别管那么多，点菜吧。”俞亮伸手敲了敲桌面，“正宗的韩式烤肉，吃的机会可不多。”
“嗯。”时光点了点头，把小林面前的菜单拽向自己，“也是，难得有人请客。”他摇头晃脑地翻着菜单，说道，“不好好挫上一顿，岂不是亏了我这五脏庙。”
“那、那个……”看着他点菜的架势，一直坐在他旁边的小林有点欲言又止。他搓了搓鼻子，对时光开口道：
“时光，其实，刚刚，我们的话是在说——”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疑惑地朝俞亮看去。
分摊的提议是俞亮说的，他总不可能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向俞亮，俞亮也抬起眼睛来看他。就在他大惑不解的时候，俞亮朝他笑了一下：“他的那份算在我头上。”
他的话是用韩语说的。
“嗯？你们俩又在说什么？”时光正点着菜，耳朵边上又响起他听不懂的语言，嗡嗡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他的耳朵根又软又烫。
“他是在说——”
小林正要把俞亮的话转述给他，他的脸还没完全转过去，就看见俞亮就朝他连连摇头。小林愣了愣，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用意，想了一会，用韩语问他：
“你替他付了，不告诉他吗？”
俞亮的眼眸转了一轮，朝正在低头看菜单的时光望去，目光如水。
“他觉得开心就好。”他用韩语接道。
他的回答让小林困惑更深，他圆溜溜的眼睛在时光和俞亮之间来回荡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想发问：
“俞亮，你——”
“嘘——”
这回，俞亮甚至没有给小林发问的机会。他伸出食指，贴在自己的唇上，对小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人声涌动的烤肉店内，同桌的其他几人都在谈论着别的事，无人察觉到这厢的一切。小林点点头，伏到边上跟时光一起看起了菜单，他心里的疑窦似乎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