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35章

  万籁俱寂,偶尔有“咔哒”的摁键声在会议厅里响起。

  继黑第一手的星位,白第二手顺势落下。

  羽根轻轻地抬眼:四路。

  这个位置既可以说在意料之中,也可以说在意料之外。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俞亮,后者的面容一派沉静。

  他眼看着俞亮那只刚捻过棋子的手从纹枰上抬起来,越过数条相交的棋盘纹路,“咔哒”摁下计时钟。

  抢占二路和三路,尽可能先捞实地,走上几十手后开始治孤,这是近几年来比较流行的下法。在羽根的印象中,它大概发轫于韩国棋手之间,随后因为韩国棋手的崛起而广为流传。其影响不仅波及了当今棋坛的一批围棋新秀,恐怕还能再往后绵延几代人。

  平心而论,如果要走先捞后洗这一条路,多捞实地确乎是必要之举,一旦成功,就能尝到大口的甜头。只不过这种做法同样也有其难度:想多捞实地,下到大几十手开外以后几乎就免不了要跟对方拼治孤能力。

  道理,要怪就只能怪治孤成功后的红利实在诱人,引得棋盘上的胜负师们纷纷铤而走险。棋手这种人,十个有八个都带点赌性。

  俞亮则有可能是这批赌徒中最不走寻常路的其中之一。以他所具备的棋手素质,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像现在流行的那样抢二路和三路,先捞实地而后治孤,下出比现在更有效率的行棋方式。

  可他偏偏选择了现在的下法。

  羽根不讨厌他这样。韩国棋手某些颇具实用主义色彩的做派在他看来多多少少都有点“地沟流”的意思。行棋效率很高,反过来说,就是很有功利性,容易破坏围棋本身的艺术感。

  这倒不是说,下得好看比输赢更重要。比赛时过分地追求输赢,难免会徒增自己的竞技压力,羽根敢确信,没有人会真的喜欢后者。高永夏曾经明目张胆地说他们这些人是韩国棋手的复制品,这话从逻辑上来看本身不算全错,甚至可以说他讲对了很多东西,然而羽根深深地明白,不论接受过什么样的训练,棋手本身的性格仍然很难被改变,在棋盘的面前,他们终究会选择那个会让他们更舒服、更开怀的下法。

  直到今天以前,羽根一共跟俞亮交过几次手,令他倍感惊讶的是,在这几次交手里,俞亮的行棋思路基本就没有雷同的时候。这种行棋方式会让他想起不贴目时代棋谱中白棋给他的感觉:积极、主动、求变。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从对方手中赢过,哪怕只有一局。

  对局又名手谈。手谈,就是用手来交谈。

  即使还在布局的阶段,羽根也能从对面感觉到那股强烈的自尊心。

  肩负着竞技的压力,俞亮却没有被这种压力所绑架,而是竭尽所能地以求胜为引,追索着他想要的下法。

  也许自己在一开始就输了。羽根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好像被人喂了一勺的石子。

  怕输的人和不怕输的人同台竞技,结果会怎么样呢?

  他看着面前的纹枰。黑和白穿插成另一个世界,这是俞亮的棋,也是他自己的棋。

  我总不会现在就输给你吧。

  他咬紧牙关,伸手——

  黑三十九,拆三。

  “呃,拆得有点低了……”洪秀英喃喃道,他探手往高永夏怀里一摸,顺过遥控器调大音量,“不过,昨天还有点担心羽根君呢,现在看起来还好嘛。”

  “不然还要怎么样啊。”高永夏说着话,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紧直播镜头里的主将对局,“都到这里了,怎么样都得先打一打,这可是围棋啊。”他说,“中盘都没下到,谁能说得准后面的事情啊!”

  白四十六,飞。

  摁完计时钟,俞亮轻轻地扫了一眼盘面情况。

  序盘已经结束,他的优势看上去比羽根要大一些,但这种差距还不足以致命。他的目光连着心算一起在盘面上飞快地推演着。

  黑棋的实地比他略多,大约在两目半左右,比不上白棋在外势上的优越。

  上白二十二似乎已经岌岌可危。

  子力不够。他一眼就得出了结论。

  此处就是他白棋的劣势所在。在力量对比悬殊的时候,赶紧想办法外逃是棋手第一直觉的选择。

  对面的羽根似乎在微微地朝自己抬起脸。俞亮留意到了这个动作,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做出了一个预判。

  果然,黑四十七在六路下出了靠。

  羽根也留意到了双方在外势上的差距,因此,黑棋的这步靠以争锋相对的模样毅然挡在了即将在左上部形成立体阵势的白棋面前。

  俞亮微微眯起眼睛,他很快就在盘面上领悟到了黑四十七的另一处玄妙。

  利用了右下方黑子的优势,黑四十七与黑三十五遥遥呼应,组成侵消之势的同时,又虎视眈眈地坐镇在白二十二的上方。

  你竟然想逼我逃走?

  俞亮垂下眼睛,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抿,隐隐含着一股狠戾。

  在黑四十七的威胁下,原本就濒危的白二十二似乎除了逃走之外别无他法。俞亮抿紧嘴,手指捻起棋子,落下。

  白四十八,冲。

  白五十,挡。

  “咦?”

  羽根在对面轻轻地发出低呼。等俞亮抬眼看他时,他的脸已经全皱了起来。

  “俞亮四段……竟然选择了这样的下法啊。”看着直播的画面,主持人显得略为吃惊。“是他会下出来的棋。”朴永烈笑着接道。

  趁着还没被堵死,外逃确实是棋手的第一选择,但却不是符合俞亮围棋观的选择。

  直播画面中间或切换出了比赛现场的镜头。对着白棋刚刚下出的两手,羽根的表情里充满着纠结,与俞亮脸孔上带着一丝狠劲的从容相映成趣。

  的时刻,他也会想方设法在外逃的时候给对方施加一点压力。

  至于单纯的逃走?想都不要想。

  盘上的俞亮并非是充满攻击性,而根本就是攻击的化身。就算他在进行防守,他的防守也会布满侵略感。

  居然迅速抛弃了白二十二附近的几颗白子,转而直逼左上部黑棋较薄的地方。他是怎么做的?

  羽根瞪大了眼睛,他在盘面上急急搜寻着——不可能,自己已经万分注意了,怎么还会给对方留下机会?

  他逡巡再三,终于在左上部外围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三路的白十八手。这一刻他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这只是一颗残子,离左上部白棋的阵势还有一些距离,离白二十二几颗子则更远,谁会想到它竟然在这里起了作用?

  在这颗残子和刚刚两手的支撑下,第五十二手,俞亮在四路下了镇。

  ——命令手。

  羽根的眉头虬紧了。

  这是十分霸道的一手,它意味着他只有一种应对的下法,并且他还要立刻就下出来。照目前的局势来看,那就是让黑五十三下扳。

  只有这一种下法了——他如此想着,手上的子却迟迟落不下来。

  一旦五十三下了扳,这盘棋就会直接进入攻防战的阶段。这样的后果却是现在的羽根最不想看到的。他费劲了心思,就是为了能保持住自己执黑的先手优势,哪想得到这盘棋这么快就会被对方用命令手逼得原告变被告、被告变原告。

  “羽根君下一步应该会下扳吧。”主持人说,“这样一来,这局棋就会变得很激烈。对羽根君来说,可能会很难受吧?”

  “应该会的。”朴永烈说,他伸手在磁性黑板上用磁力棋子摆起了变式,“其实黑四十七的靠,是步很好的棋。利用了黑棋在实地上的优势,对白二十二手这个地方产生了威胁。因为序盘已经结束了,羽根君看起来很希望能由自己挑起战斗吧?然后呢……白棋的冲和挡,可以说是配合白十八而生的,唔……”他用左手食指在磁性黑板的白十八上“砰砰”敲了敲,“我想,应该有很多观众朋友注意不到这颗子的存在吧?的确呢,我之前也没有太留意,反倒是白子后来下的棋提醒了我。”

  “是这样。”主持人点头,“单看起来的话,这颗子更像是取外势时遗留的,朴九段怎么想呢?它有没有可能是俞亮四段之前故意留下的?”

  “这个……”对着磁性黑板的板面,朴永烈思考了几分钟,“我也不太明白。”他答道。不管是不是,俞亮对自己所下棋子的利用效率已经有目共睹。

  “啊,这人好可怕哦。”高永夏吸了口柠檬汁,他说话的腔调让洪秀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这样想,“像条狼一样,为了好好地从你身上撕一口肉,不论什么机会都不放过。”

  他的脸上洋溢着精力过剩的兴奋劲,洪秀英瞧了瞧他,还是别过脸继续看直播了。黑五十三,扳。

  落子的那一刻,羽根在心里叹气。

  再不情愿,他也必须要做出选择了,而这步扳就是他给予俞亮那步命令手的“回答”。

  眼看这局棋走向了自己被动应战的局面,短暂的无力感顿时划过羽根的心头。此时距他下出黑四十七手不过才十来分钟,但黑棋已经失去了发难的机会。命令手的霸道之处就在于它会以半胁迫的形式“命令”对方下出唯一一着,而这一着,是命令手给对方特地“留下来”的。

  如果黑五十三没有下扳,白五十四即刻一拐,黑左上部的外势就会被彻底吞没,届时双方的差距起码也得有三十多目。哪怕他接下来把白二十二附近的几颗子全包圆,也弥补不了这么重的损失。

  扳是俞亮留给他唯一的选择。不过,倘若联想到自己早前曾利用黑四十七手来逼迫对方外逃的前情,羽根不免会感到脊背发冷。

  如果说他的黑四十七手对彼时的俞亮构成过胁迫,那么白五十二手就是对他最残酷的还击。

  通过命令手,俞亮以更严厉的胁迫回应了他:应则生,不应则死。

  感受到来自对方棋中的狂暴,一丝冷汗渗出羽根的额角。他不禁又一次抬头看向对面。俞亮神色如常,白五十四在四路反扳。

  “这,这就打起来了?”邓柯平叼着啃了一半的泡椒凤爪,目光粘滞地看着转播屏幕,“这个”

  棋下得好社会啊,羽根不过就是逼了他一下,他就把刀抽出来架在人家脖子上了。”

  “啧,社会啥啊?”黄麟先半屁股坐在马扎上,伸手想拽他的遥控器,“你别光看俞亮啊,咱们四号床的比赛呢?”

  “小范在隔壁看呢,没事,一切正常。”邓柯平回答,他戳了戳旁边坐的十来号人,都是国青队的队友,“这么多人都在看俞亮呢,你好意思调台吗?你想看时光的比赛那就去隔壁啊?”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没事儿啊?”黄麟先问他。他有点犹豫,又想看俞亮的比赛,又想知道时光比得怎么样了。

  “放心。”邓柯平嗦着鸡爪尖,“要是有什么事儿,小范马上就会让我们知道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懂到起?”

  黑五十五手,粘。

  在经历过一番不小的思想挣扎后,羽根也算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攻防战已经开始,失去先手的他不能让自己再这么被动下去。

  白五十六手,长。

  这一手在俞亮的计划之内。

  白二十二附近的劣势依然存在,虽然现在看起来还不算致命,但俞亮要的远不只是“不致命”这么简单。

  他需要把这块劣势变为自己的优势。

  黑五十五的粘是具有诱惑力的一手。俞亮知道,假使自己要对黑右上部三角区构成威胁,白五十六和五十八就必须要一压一挂,黑三角区域中的五颗子便能即刻被他侵吞。

  不过,事情远没有这么顺利。在失去五颗子以后,三角区域中仅存的四十一和四十五手将会成为支撑黑四十九的一手,并和黑四十七、五十一形成冲击自己右下部劣势区域的力量。

  既然你不肯跑,我就闷死你。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五十六的长就显得非常强硬:

  休想。

  白十八的位置很奇特,它像个不定时的炸弹,潜伏在孤棋、外势和实地之间。在白六十六手低夹之前,羽根还不能确信;但第六十六手以后,基本上所有目睹了这场对局的人都可以确定了——

  白十八,这颗此前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的子,是俞亮早就预埋下的。

  而且,在白十八之后,人们还从这盘棋上发现了白四十四、白五十二和白六十。它们跟白十八一样,都呈现出“游离”的状态。

  “游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这些子什么时候会被拿来用,更不知道对方是依据什么样的判断才埋下了这些子。

  一股隐隐的失望从羽根的心中传来——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他自己的。

  他已经从这盘棋中感觉到了不适,仿佛自己早就被人看透了,他所有的棋路都被赤裸裸地碾平在对方的眼前,而他根本无能为力。

  差距,会有这么大吗?

  “羽根这是在干嘛啊,发呆吗,喂,刚刚那手浪费了好久啊!喂!不要放弃啊!中盘还没下完呢!”高永夏把手卷成筒状,拢在唇边对着电视机屏幕大喊。

  “他应该是被吓到了吧。”洪秀英发自内心地说。

  看着电视机屏幕上的那盘棋,他感到喉头里干涩地发紧。

  黑七十七,顶。

  好手。俞亮在心里暗暗称赞。

  在稳定扩大左上部外势的白棋面前,选择封住右下白棋往中央的去路是给左上部残存黑棋解围的最好办法。接下来黑棋势必要在二十手之内完成左上部到左下部的连接,否则它就会彻底失去左边的势力。

  右下部则是黑棋连成一片的地方,而今白棋则不得不往里走。

  往上飞出是个选择,但也是着俗手。

  拈着棋子,俞亮笑了一下。

  都被人赶着走了,他可不想再委屈自己。要是他真的飞出,那做活也跟死了没有区别。白八十二,断。

  白八十四,挤。

  羽根捏紧手里的黑子,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以攻为守,这是俞亮的选择。

  双方的攻防拉锯已经非常激烈,他并不介意再激烈一点。实际上,当着右下部黑棋的明显优势,他却还是选择了进攻,这种做法着实有过分之嫌。

  但也到此为止了,没有人能阻止他这样下,因为俞亮的棋就是这样的。

  羽根也不是软柿子,黑八十七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卡在六路。

  他此时已是图穷匕首见,杀心骤显,一下手就把右下的白棋的后路给切了个干干净净,此后更在中下部反掐,收白子的气。

  遭逢此景,俞亮微一沉吟,接下来却下出了令羽根难以理解的一手:

  白九十,扳。

  羽根有些一头雾水,他甚至开始怀疑俞亮是不是下出了一步问题手。

  白九十下的是扳。只要他随后粘上,右下部的三颗子就会被他吃净。

  他反复推算过几遍,认为没有问题,黑九十一果断粘上。

  “哒”、“哒”、“哒”。

  三颗子。羽根把它们提了出来,哗啦丢在边上。

  就在他丢下最后一颗子的刹那,白八十八浮现在他的视野边缘。他陡然一个激灵,连忙偏头望去。

  这一望,望得他通体冰凉。

  俞亮半点照顾他的意思都没有,白九十二平稳地下出了罩。

  会议厅吊顶上的灯光冷莹莹地洒在纹枰上,光晕似乎拢着中下部的几颗黑子。直到此刻,羽根才刚刚发现这几颗子的气已经被收得极紧,白九十那手扳不光给他的黑子收了气,还截断了中上部到下部间黑棋的路。而白九十二下的罩,分明已经是把他中央一带的布置当成了孤棋。

  灯光静静地洒在俞亮的肩头。在羽根的眼皮底下,他伸手一颗一颗地把提子从盘上捡起来丢进旁边。

  羽根的心里已经开始冒火。

  对方接下来大概率是要治孤。一旦俞亮治孤成功,他就再也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他左思右想,拿着棋子的手都有点发颤,巍巍地接着下下去:

  黑九十三,单挂。

  黑九十五,贴。

  黑九十七,并。

  白棋在右下部的劣势虽然被减弱了,但也没有活干净,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机会。万般思绪在心头绞缠,黑一百零九手在左下部一补。

  俞亮执白子的手顿了顿。

  他先是抬脸看向羽根,见对方毫无反应,低头在盘上落子。

  白一百一十,跳。

  黑一百零九手以后,黑棋外侧出现了征子。考虑到黑棋在中央的形势,打劫或许可以救一命,但俞亮已经看出,羽根没有打征子劫的条件。

  一百零九手的补,就这样沦为了一着巨大的缓手。

  棋做交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基本没能再兑换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时间缓缓地走向终点,羽根深深地、长长地叹气。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能摆脱被动的局面。他的心猝然被失望填满了,这种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他差点连棋子都拿不起来。

  “……我输了。”

  他说着,看起来像是鞠躬,把脸沉沉地朝棋桌压了下去。

  俞亮在他对面缩回手,也朝他颔首致意。

  裁判长从桌前站起来,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小跑着去拉门,看样子是去通知记者了。

  先前还一片寂静的会议厅中依稀响起了各色的说话声。另有一个韩国棋院的人从裁判桌后向两个棋手走来,他先是朝二人寒暄了几句,后面跟着交代了一些接受媒体采访时的注意事项。

  俞亮轻轻地点头。他已经很习惯这种事,即使不做交代,他也能应付得很好。等到那个棋院的人说完,他拉开座位。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心里还挂着别的事情。

  副将战的比赛会场离这里不远,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并没有等到谈论副将战结果的声音。“俞亮……”

  一道微弱的声音从棋桌对面传来,俞亮转过脸,看见羽根神情放空地坐在另一边。

  半天以前他也在同样的位置上输过,如今失败再次重演,很难说清楚这于他而言到底会是个怎么样的打击。

  俞亮向他点点头,默然地表示自己会暂时留下来听他讲话。

  羽根抬头瞧了他一会,自嘲地笑道:

  “原来是这样啊。”他捏了捏自己的鼻侧,“我先前,是不是太愚蠢了?我现在有些后悔。

  “后悔,为什么非要跟你比较。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是因为我跟你的父亲都是下棋很厉害的人吧?可是,我们其实根本就不一样。”羽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还一直以为,我是不想让老爹丢脸呢。为了这个,一直不停地练棋,直到现在。

  “可是,说到底,我只是更希望自己的棋被人看到而已。希望自己是‘羽根秀树四段’,而不是‘羽根的儿子’。”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怪傻的,对吧?可是,就是因为我是‘羽根的儿子’,我才一直没法开心起来啊。

  “不光是没法开心起来,在棋院的时候,也感到很孤独,然而又不可能讲得出口。

  “如果我能自己选择就好了。”他耸了一下肩膀,故作轻松一般,喃喃地说,“如果可以由我”自己来选择,我更想忘记这一切,或者只做棋院里的普通棋手,而不是谁的儿子。”会议室的人群逐渐往外涌去,唯有两个棋手还在原位。

  羽根讲完,不再出声。他半伏在棋桌上,对着面前那盘还没有收拾起来的纹枰发呆。俞亮半敛着眼睛。他把自己的椅子卡进桌肚下方,左手搭在椅背上,稍稍停了一会。感觉到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羽根从恍惚里回神。

  看着会议厅出口的方向,俞亮说,“忘了又能怎么样?即使你忘记了,别人也会替你记住的。”

  羽根轻轻地皱了下眉头。“可是。”他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从来就没有因此被困扰过吗?你就没有感觉到孤独的时候吗?”

  “感到困扰或者孤独的时候,就要坚持下去。”讲到这里,俞亮转过脸,冲他微微一笑:

  “因为……只有坚持下去,你才会在未来碰见你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