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34章

  日本与韩国之间的对局只用了半天就结束了。

  在韩国的棋手已经率先赢下两局的情况下,本该在下午举行的第三局双人赛便不再有进行的必要。

  望着清晨稀稀落落的西餐厅客座,时光想起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没有再见到小林的身影。不光如此,羽根秀树也一直没有出现过。

  首战告负,并且还输得毫无余地,两个棋手的心情可想而知。就算时光再怎么心大,也做不到在这种时候仅因为好奇心而打扰人家。

  直到此时他才有点想念自己从前在道场的时候,那会儿他跟沈一朗还有洪河一个寝室,谁训练赛输了就会由其他两个人来帮着复盘,再不济就大家一起出去吃顿好的,多走走路消化消化,迎着晚风打个饱嗝,心里再多闷都能随风而去。在国青队的日子也不错,只是不能再像道场时那么潇洒了。

  “进了国青队就是奔着世界冠军去的,大家都懂。”进队以后的第一轮训练赛结束时,范筚蓝就这样说过,彼时的时光尚不能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人为什么就不能永远那么快乐呢?他想起去医院找俞晓旸时的情景,想起俞亮竭尽全力从李赫昌手中撕扯的画面,最后的最后,他想起那位已经消失了很久的故人。

  “我只是想轻松一点过日子,不想每天这么辛苦啊。”某个初春的傍晚,时光蹲在棋院的塑胶跑道边上,他听见自己懊丧的话音,它们飘浮着,像空中的游丝,“下棋太累了。”他说,“不想再下棋了。”

  “可是,你明天还是会去找俞晓旸。”范筚蓝在旁边平静地说,仿佛这件事已然发生了似的,“你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不想再下棋了’,然后第二天还是会去找老俞。”

  “总得——总得说啊。”时光搔了搔头,“哪怕找个洞也好,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往后一躺,大字型躺平在操场边上,望着顶上的天空。傍晚的地面有些凉意,天空混合着蓝紫白橙红五种颜色,没有一片云。他张望了半天,恍然感到好像一切都离自己远去了,连北斗杯也是。

  “以前我不管做什么,要么背后有人推着我,要么就是我有个目标,可现在却好像什么也没有。”他喃喃道。

  范筚蓝在他身侧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望着跑道中央的足球场,接道:

  “那就先做起来吧,然后一边做一边摸索‘为什么’。大家基本都是这样过来的。进队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万里挑一的尖子,真开始训练就会发现这里有一打跟你一样的人,之后还会出现一打比你更强的人。刚开始呢,大家都会说‘我想当冠军’,嗯,不错,有志气,然后你发现自己训练赛都能输得跟狗一样。”他敲了敲自己的膝盖,“‘为了什么’,这个东西,可大可小。其实能走到这个地方来的人,已经算是有想法有能力的人了,但可能也还是不太能明白‘冠军’是怎么个概念。

  “冠军只有一个,棋手呢,有很多个,在唯一的‘冠军’面前,你的存在其实很单薄。过去的经历可能会让你觉得自己很牛B,但未来的事情在没发生之前都是没法笃定的,它可以轻而”

  易举地在某一个实现的瞬间击碎你的信心。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一拍大腿,“你就会发现——原来是我误解太深。

  “目标怎么定都可以,但是如果上来就定了一个离你特别远的目标,你就会发现自己失败的次数将远远多于成功的次数,时间一长你就没信心了。‘当冠军’就是这么一种很容易就能被说出来,但其实很难达成的长远目标。

  “嗯……也有些一开始定好了目标的人,不过也有很多人做着做着目的就变了……这种事情上,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只不过,虽然你在嘴上抱怨了若干次,但也确实没有真的放弃嘛。”

  时光看向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放弃。”他说,“坚持下去很难,可是让我放弃也好难。就不能有那种做起来很轻松的选择吗?”

  “应该有吧。”范筚蓝淡淡地说,“不要那么努力不就行了。”

  时光愣了几秒钟,他猝然笑出声来。

  “扯淡。”他答道。

  想要成为冠军的话,努力不过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之所以是“最低”,是因为起码你可以让自己来决定努力还是不努力。

  最高限度的要求,却好像没有人能知道。时光想,它至少不能比现下这种情况低吧?按照赛程的布置,第二轮比赛将在今天上午举行,地点还是跟昨天一样。

  这意味着,在刚刚经历过惨败以后,还不到一天,日本队的两位棋手就又要重回他们输棋的地方,再次与人对局。

  “这赛程布置得也太……不近人情了吧。”时光喝了一口豆浆,撂下杯子喋喋不休,“绪哥,您说说,羽根和小林昨天输得脸都青了,回去才喘了半天气,又得上老地方来对局,多扎心多难受啊。昨儿羽根那模样儿,我看看都觉得他可怜,现在估计还没缓过来呢,这真对上局了他还能好好下吗?就不能再让他们歇一下……”

  他一边讲话,一面朝身后的餐厅门口望。他已经这么望了好几回了,愣是没见着人。

  “你这个小家伙啊。”方绪被他念得头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撕开一只糖包,丢进自己面前的咖啡杯里。他用汤匙搅着咖啡,继续说:

  “这是比赛。”他手上不停,转头又去拆新的糖包,“又不是唱卡拉OK,你还指望有人给你点歌吗?比赛可不会看你心情啊。”

  “……心情不好,那不就下不好了吗?”时光托着腮看他道。

  “嗯,下不好。”方绪说,“‘心情不好’能干的事儿何止下不好棋啊。我还可以‘心情不好’缺考,‘心情不好’上街揍个人,甚至可以‘心情不好’把我家一把火点了。”

  他把撕剩的糖包塑料壳丢进桌下的垃圾桶,直起身来望着时光:

  “所以,时光,你倒是说说看,‘心情不好’到底能不能真的成为做这些事的理由?”他挤挤眉头。时光鼓了鼓腮,轻轻摇头。

  “这不就结了。你‘心情不好’,做不到;但这世上还有人,心情没准比你还差,但是依然能把事情做完,甚至做得很漂亮。

  “况且,比赛的时候心态也很重要。心态崩了滑铁卢的人多了去了,如果因为照顾他们的心情就变动比赛,那其他人怎么办?”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时光在桌沿上趴下来,右手抓着汽水杯里的吸管搅来搅去,他在心里数着杯口下方翻上来的气泡,“真不是我多管闲事,绪哥,真的。昨儿比完赛以后那场”面你是没看见,高永夏那小子嘴巴那么损,愣是连垃圾话都不说了。”

  方绪抬头瞧了他一眼,眼神中闪烁着两三分戏谑的笑意。

  “我要是你啊,我才没空想这么多。你对今天的比赛就那么有把握吗?”他说着,拿眼神对时光致意。

  时光浑身一震。须臾想起那天晚上方绪在医院里对自己讲的话来,他左右看了看,做贼似的,遂半趴在桌边上,对方绪说道:

  “绪哥,您可得说话算数。”

  方绪眉头一拧,他怪笑道:“我在你那里信誉这么低啊?”

  “我这不是跟您确认一下么。”时光欣喜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万一回头发现是我自己空”欢喜一场,那得多伤我心呐。”

  方绪笑笑,开口却很严肃:

  “我得提前跟你说好。”他说,“这是让我重新考虑在你和小亮之间选一个人当主将的机会,所以,你这回不仅是在进行副将战,我也会把你的表现跟进行主将对局的小亮做一个比较。假如你不能说服我,不能朝我证明你有担任主将的能力,那明天跟韩国队的那场,咱们就还是老样子来。”

  “哎哎,知道啦知道啦。”时光“啪”地一拍手,“您就等着看待会儿的对局吧。”嘴上这么说,时光还是隐约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些内疚,对于小林宏一的。

  他直觉里感到昨天的出师不利对日本的两位棋手影响很大也很坏,小林那张孩子一般泛红的脸还让他记忆犹新。

  抛开这些主观因素不说,自己或许本来就比小林强上那么些……俞亮那里的话,时光几乎没有做过俞亮会输给羽根的设想。

  实力有所欠缺,状态或许也受到影响。三轮循环赛,赢下两轮就能赢得比赛,反过来说,没有赢够两轮就会输掉比赛。

  对自己和俞亮来说,今天的比赛才是北斗杯打响的第一局,而对小林和羽根来说,今天的这一局不喾于是天王山之战,毕竟他们没有再下一轮机会。赢了好歹还能说赢了一局,再输就是垫底了。

  “不知道他们两个会怎么样,羽根那种人,要是在这里输得垫底,肯定会受不了的。”电梯缓缓下停。

  由客房通向大堂的电梯被设计成嵌在楼外的半透明样式,四周几乎都用钢化玻璃制成。时光半趴在玻璃外壁后的围栏上,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说完了话,不经意抬头,看见俞亮映在玻璃上的背影。他一时起了玩心,探手出去,用食指戳了戳玻璃里俞亮的后脑勺。

  “他们是职业棋手。”俞亮的回答略显凉薄,“不要小看他们的竞技精神。”

  时光怔了怔,维持着趴在围栏上的姿势转过头去看他。

  上午的阳光越过他和俞亮的肩头,把他们两个的影子齐齐投射在电梯间的地上。最终,羽根秀树只比俞亮晚来了五分钟。

  看着他出现在会议厅阶梯上的身影,俞亮遥遥地朝他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

  落座以前,羽根朝主席台鞠躬道。

  “快坐下吧,羽根君。”

  对方说。

  羽根微微点头,他转身走向棋桌,十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在那个位置上坐过,现在他又来了,只不过对面已经换了另一个人。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伸手去摸放在旁边的棋盒。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似的,他用力扳了两次,都没能把盒盖打开,那东西像牙齿一样紧紧地扣着,他只好双手并用,这回力气又大得过了头,直接把盒子开得歪向了一边。

  几粒棋子从里面轱辘滚了出来,“哒”、“哒”、“哒”……

  他的脸倏然发红,抬起眼睛朝对面的俞亮看了一眼。

  俞亮有些皱眉头。他的眼神晃了晃,转到下方,伸手轻轻地去开他面前的那盒棋子。“那我就开始喽。”

  望着对面的小林,时光用试探一样的语气问道。

  “嗯。”

  小林点点头,他的表情平静而肃穆。

  从他进门开始,时光就一直在打量他。看见他沉肃的脸孔,时光心里有些吃惊。看来是俞亮说对了。他想。

  这个生着娃娃脸的棋手,比他的外表要坚强很多。

  “时间到了!”洪秀英朝浴室里喊道,“永夏哥,比赛开始了啊!”

  “不要啰嗦,我知道了啦。”

  高永夏“轰”地一把推开门,连跑带走地往头上套T恤衫。他三两步冲到电视机前面,把音量调大。

  NBS电视台的直播镜头里,今天负责讲解的是韩国前围棋第一人朴永烈九段。

  “朴九段您好。”主持人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今天的对局对您来说应该会很有意思吧?日本的两名棋手和俞亮四段,都曾在您的研究会上学棋。”

  “是这样。”朴永烈颔首道,他的目光越过主持人,往时光和小林的对局转播上轻瞄了一眼,没有人发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过去他们与我有些渊源。”

  “怎么样啊,朴九段?您认为他们之中谁的表现会更出色一点呢?”

  “嘁,又来了。”高永夏从浴室里拖了一只小马扎,在电视机前边坐下。他个子生得本来就”高,却这样坐在一条马扎上,模样有些滑稽。“快解说比赛啊,非得绕到人家老师头上。”“……因为来的是朴九段吧。”洪秀英小声接道。

  “那昨天她怎么没跟崔九段大谈特谈日焕的事情啊?”高永夏说,“因为今天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对局,所以才特地把他们在韩国学过棋的事情拿出来说吧?真是的,就算他们赢了棋,那也不算我们韩国赢的啊。”

  “永夏,你好刻薄啊。”洪秀英这样说道,脸上却跟着笑起来。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高永夏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冰镇柠檬汁。

  主将战开局的第一手,由羽根秀树执黑先行。

  屏幕放映出主将战的盘面情况,第一手落在棋盘左下方的星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