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33章

  “太——惨——啦,日本队这是要全军覆没的节奏吗?”

  邓柯平嘴里叼着根牙签,很不顾形象地一边剔牙一边说。

  “这叫欲速则不达。”范筚蓝托着下巴,随手抢过电视机遥控器,把音量调高,“我跟小林宏一下过,他不错,就是容易关键时刻掉链子。链子老掉,那还是说明实力有所欠缺吧,所以他输给林日焕其实也没有多可惜。倒是羽根,这棋下得……我估计他压力大吧,他爸是那么个人,轮到他了,不搞出点成绩,回去还不知道会被人怎么说。”

  “卧槽真的吗?日本的报纸嘴巴也这么欠啊?”邓柯平瞪大眼睛。

  “……也不叫欠吧,你想想俞亮?他到现在不也还没完全摆脱‘俞晓旸的儿子’这种名头,你以为这顶帽子他不想摘?”黄麟先在旁边剥着一只橘子。他剥出一瓣,塞进嘴里,拍拍手:

  “别人的嘴啊,堵不上,你总不能跳上去硬堵,哪能真堵上啊,硬堵又堵不上,难免自己躁得慌,这就叫无能狂怒。羽根嘛,他老子当年号称日本超一流时代的余晖,职业生涯末期还能在三星杯上淘汰徐奉洙和朴永烈,你想他自个儿学棋的时候,有过他老子给的多少便利?那换了旁人,人家学棋的时候没你这个条件啊,他当然会觉得,你都这么好条件了,是吧,你为啥还没牛叉起来?你这条件换给我,我说不定早就世界冠军了,你条件这么好还这么挫,那我凭什么不嘴你几句?”

  “嘿。”邓柯平摇摇头,把桌角一页划满批注的棋谱扯到面前,“这能有什么办法啊。”

  “事非经过不知难。”范筚蓝接道,“不要说不下围棋的外行人,就算是同样下围棋的人,也不见得就能多理解你,俞亮顶着他那顶‘帽子’也到现在了,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把这帽子摘了去。”

  “我看呐。”黄麟先摸出圆珠笔和涂改液,开始在他的棋谱上写写画画,“难。没准儿就摘不了了……也不是他的问题,因为实际上没有多少人真的关心他头上那顶帽子真不真,更没有那么多人会真的在乎他的感受。”他说,“‘世界冠军的儿子’,是吧,这名头,太大了,太诱人了,你没法说它不是个好条件,就因为这个,俞亮再被扣个十年帽子可能都不奇怪,下棋的人三四百个,几个能像他一样啊?”

  “——这话说得。”邓柯平顿了顿,他从死活题集的后边探出两只眼睛,看着黄麟先,“你啊,老被你那个围乙主队占着走不掉,太耽误事儿了,还整得你躁兮兮的,哪天有机会赶”紧跑路吧,不然这话好好的,说着说着就泛酸,我听着难受。”

  “谁酸了啊?”黄麟先反问他。

  “你别问我,你问你自己吧。”邓柯平撇过眼,回避他的注视,懒洋洋地说,“你自己是难受,可你别拿别人来发泄你的难受啊,何况106里还有个差点为俞亮弃赛的家伙在呢,给他知道了他不跟你翻脸?”

  “对头,说人闲话不好的。”范筚蓝转向他,“阿先,换换心情吧,比如说看看老俞写给你的纹枰解析评注之类的。”

  “……算了吧。”黄麟先嘴巴一瘪。他近来老是被自己主队的事情纷扰,好几次国青队训练都缺勤,连俞晓旸布置的复盘作业都没做完。他也知道自己理亏,遂不与两位室友分辩,一头朝后栽在寝室床上,嘀咕道:

  “那谱他都发下来好久了,我看都不敢看。”

  “嗨,早说啊。”邓柯平把书一撂,起身越过两人桌子间的隔断,一把抢过他扣在桌面上的棋谱,“我帮你看我帮你看。”

  “看吧,别给我看。”黄麟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对着上铺的床板挡住眼睛说,“看完给我三十字以内复述一下。”

  “……不用三十字。”邓柯平把那张棋谱翻了翻,“老俞只给你写了一句话,一共一二三四……八个字。”

  “嗯?”

  黄麟先从床上翻坐起来,他看着邓柯平:“什么话?”

  “老俞说。”邓柯平憋着笑,“‘我建议你少说废话’。”

  “噗,给我看看。”范筚蓝忙把头凑到他旁边去,他看了一眼,立刻露出熊猫似的笑容,“兄嘚啊。”他抬头看向黄麟先,“老俞这回对你很温柔啊,你看看你这个解析写的,同样一句话你换了好几种语气写了四五遍,两百个字能讲完的事情你活活讲了五百多个字。”

  “太水了你。”邓柯平笑得肩膀打颤,“我跟你说,老俞这个人,最讨厌别人糊弄他的。他宁愿你不写,也不想你水。”

  黄麟先挠头:“那我也不能真的不写啊。”

  “写慢点嘛。”范筚蓝说,“交的时候跟他解释清楚,会理解你的。”

  “……唉,真烦。我也想早点赶上你们的进度来着,但一天又复不了那么多盘啊。”黄麟先敲了敲自己的胳膊。

  “爱莫能助啊。”邓柯平说,“我和小范跟着老俞布置的进度来的,也得每天做得够呛。你再想想时光呢?他前段时间不是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当时每天的任务量是我们三倍。”

  “估计是老俞故意给他加的量。”范筚蓝想了想,说道,“不然赶不上北斗杯的,他从北斗杯回来后还得参加新人王棋战的决赛,之后还有什么三星杯的预选赛啊,LG杯的预选赛啊,国内头衔战啊这个那个的,他到时候哪来大块时间专门提升棋力啊?”他说,“北斗杯之前确实是他最后大幅度提升自己的机会,老俞……老俞这笔账还是算得清的。”

  “就是人得受罪。”邓柯平摸着下巴,边回想边说,“训练就是这么回事,要么你付出更多的时间,要么你投入更多精力来节省时间成本,说破天了就这两样。没什么奥秘,嘴上说说也不难,但很难长久地做下去。”

  对着那张空了的床位,他低声心道:“他当初是怎么做到的啊?”

  “哈嘁!”

  时光擦了擦鼻子,他的咕哝声在走廊里回响:“这,这是谁在骂我呢?”

  他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安太善八段回过头来朝他望了一眼,脸上有些忍俊不禁。“说不定是有人在想你啊。”他说。

  “啊?我靠。”时光猛地打了个摆子,他连忙拉拉身旁的俞亮,压低声音问道:“他、他会说中文?”

  俞亮慢慢转过脸,无言地看着他。

  “看我干嘛,说话啊。”时光用手指戳戳他。

  “会啊。”安太善放慢脚步,等他上前,就跟在他旁边一起走,“棋院很多人会说中国话。”“……这么厉害的吗?”时光看了看他,又转头去问俞亮:“那我是不是以后学点好?”

  俞亮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他走了一阵子才说:

  “之前让你学,你不学。”

  “没办法,书到用时方恨少。”时光用胳膊肘顶顶他,“再说了,我有你啊。”俞亮挑眉,这回他把脸转向了时光:

  “我这么好用?”

  “那必须的,国家免检,差个蓝色S标志就齐活了。”时光说。

  俞亮眨了眨眼睛,他的右侧眉峰挑高了些:

  “那个是食品安全标志。”

  “你这个人啊,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时光抬手朝他肩上一勾,“行,贴啥都行,啥都是你。”——“时光。”

  一道人影从东侧包厢里转出来。走廊里的三人齐齐朝前望去,看见小林宏一正背着手站在包厢外那扇包铜大门的边上,满脸红红的。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与这三人碰面,脸上顿时多了不少羞赧。

  他第一眼先看见的是安太善,后者对他颔首示意,他立刻鞠了一躬。

  “小林!”时光唤道,“你已经出来啦?”

  小林说:“羽根还在大厅那里,他们好像还没离开会场。高永夏也在,林日焕说他要去看看……”

  他一开口回答的净是别人的事,时光抓了抓裤脚,他觉得小林的回答有些奇怪。安太善插话道:

  “那你准备去干什么呢?”,他也跟着望向小林。

  “我?我……我还不知道。”小林的脸又红起来,他低下头,“我输了嘛,又不是主将,应该不会专程找我吧,如果可以的话,想回去休息。”

  然被人紧紧一抓。

  他浑身一颤,扭头看见俞亮正望着他,摇着头说:

  “他没心情的,别去打扰他了。”

  “这孩子……”等小林走远,安太善才轻声道,“其实我更喜欢他一点,要是他再多点自信就好了。”

  他口中的“更”指向哪个对象,似乎已经不言而喻。时光本来正心生困惑,经过方才被俞亮的一扯,再听安太善现在说的话,他才恍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小林感到奇怪。

  “他也真是的。”时光挠挠头,“明明被问到的人是他,回答的都是别人怎么怎么样。”“哎。”安太善耸耸肩,他朝走廊前端尽头闭紧的铜门一指,“走吧,我们去看看‘别人’。”

  主将战和副将战是同时进行的,两局棋分别被安排在酒店一楼的两间会议厅里,前者在主会议厅,而后者在次会议厅。

  离比赛结束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三人走到主会议厅的门前,安太善“咦”了一声。里面太安静了。

  他下意识朝后看了看同行而来的俞亮和时光的脸。

  时光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他完全不知道赛后会有媒体采访和拍照,故而脸上并无异样;俞亮的脸上则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安太善犹豫了片刻。他不久前刚从对局研究室出来,目前还没有接到任何来自赛场的电话,他也不知道里边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他屈起食指指节,在门上扣了三下,用韩语问道:

  “您好?”

  里面似乎略有些躁动,过不了多时,铜门被人捱开一条缝。在缝隙后露脸的,时光有些面熟,似乎是某个他在开幕式上见过的院生。

  “比赛还没有结束吗?”安太善微微弯下腰问道。他听见一些细细微微的说话声从门里传出来,似乎是比赛会场旁边发出来的。

  “结、结束了,太善前辈。”院生有些为难地讲。

  “那为什么永夏和日焕都不出来?日本的羽根君也没出来。”

  “不、不太,不太好说啊。”院生答道,他把门缝拉大了些,“是结束了,可是也……没结束。”他说,“总之,您先进来吧。”

  安太善奇怪地看着他,他点点头,抬手撑住门:“那你先去。”

  院生话也不回,转身就跑了。

  “他们搁这儿磨叽啥呢?”时光听不懂韩语,他戳戳俞亮问道。

  “……可能是比赛出了点问题。”俞亮也猜不到里头是什么情况,“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安太善撑着门往里挤,他们两个也跟了上去。

  一进入主会议厅的铜门,一阵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传进了时光的耳内。他转身把门关上,扭头看见一圈的长枪短炮都在围起来界线外头待命,在离界线最近的地方,一些棋院来的人正肩挨着肩靠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主持人和裁判都没有离开,两人分别站在羽根和高永夏的身后,林日焕则站在棋桌的另一边,时光遥遥地望见他正低着头在跟高永夏说些什么。

  “他怎么进去了啊?”他问安太善。

  “你也可以进去。”安太善说,他向时光和俞亮示意,“我也进去看看。”

  时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对这地方语言不通,也看不懂面前的情况。“这比赛是结束了还是没结束啊?”他问俞亮。

  “结束了。”俞亮没多解释,抬手去拉他,“进去看看。”

  “可是,他们都没进去……”时光有些懵懂地指了指围在旁边看着他们的院生。“林日焕是参赛棋手,我们也是。”俞亮说,“进去吧。”

  时光慢慢地点头。

  主会议厅经常被用来举办大型会议,周边的观众席呈阶梯状分布。被俞亮拉着往下走的时候,时光人还在云里雾里,他任由俞亮拽着自己踉踉跄跄地往台阶下边走,一边分神留心脚下,一边时不时四处打量这间阶梯会议室的布置。

  从门口到会议室中央的道路是从阶梯上延伸下来的,两边都是观众席。时光走了好几步,突然发现两侧的人都在朝他跟俞亮看。他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加快脚步从楼梯上咚咚往下跳。

  他一步跳到底的时候甩了甩手腕,从俞亮的那里挣开。

  俞亮本来正看着前边,时光一甩开手,他皱着眉头往时光这里看了看。

  时光赶紧说:“你老拉着我,我不好走路。”

  “嗯……”

  俞亮不跟他多费口舌,他朝棋桌走近了几步。

  时光从他后边跟上去,等他看清楚棋桌两边的情况时,他有些惊愕地张了张嘴。

  子。他在纹枰上一粒一粒地摆着棋子,每摆下几颗就抬脸对羽根说上几句。“……他该不会是在给羽根讲棋吧。”他轻声对俞亮说。

  “他们在复盘。”俞亮回答,“高永夏正在跟羽根拆解棋路。”

  林日焕在高永夏身旁看着,有时候他也会捡几颗子在盘上摆一阵。羽根擦了擦眼睛,他有时候会点头,有时候则是摇摇头。

  俞亮在旁边瞧了一会,他也跟着走过去,站在羽根身侧。

  倒是羽根,他看到俞亮,脸颊跟着眼眶一起红了。

  “不要紧张,复盘而已。”林日焕在纹枰另一边安慰他。

  “嗯……”

  羽根点点头,有些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

  时光是最后一个到边上的。他凑近了往桌上一看,发现高永夏正在给羽根摆变式。

  “你在这里打劫有点多余。”高永夏指了指盘面上三路,“这个劫气太松了,打了也没意思。”他把手里的几颗白子塞到对面的羽根手里:“你现在再试试看,不打劫的下法。”

  他们摆了一半,旁边有个主管模样的人轻声凑过来,对高永夏说:

  “永夏君啊,媒体还在等呢。”

  听他说罢,高永夏眉头一皱,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他们也可以不等啊。”

  “这怎么行嘛……”那人看起来有点哭丧脸,“都等了这么久了。”

  “永夏。”安太善突然出声道,“那些记者也有自己的工作。”

  高永夏一愣。他转眼朝主管模样的人看了看,又看回安太善。“好吧,既然太善哥都这么说了。”他讲。

  他从棋桌对面站起来,对羽根说:

  “你也走吧,我们都走,比赛……已经结束了,你只能下次再赢了。”

  他朝羽根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座位。

  他前脚刚离开座位,会议厅里之前那股细微的议论声像忽然蒙赦似的释放开来,时光转过身,看见观众席上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人头攒动之间,整个会议室的声音大得传到了门外。

  他朝观众席上的人潮望了一会,又转回头看向棋桌的另一边。

  俞亮还抱着双臂站在羽根的后方,在羽根的手里,还攥着高永夏塞给他的那把棋子。他朝羽根望了望,慢慢走过去,问对方:

  “你不走吗?”

  “这里是韩国。”羽根闷声说,“他们会先采访高永夏的,我等会儿去也行。”

  他压着脑袋,沉沉地回答了时光的问题,抬手从掌心里拣了几颗子,接着高永夏下好的棋形继续摆着。

  “我们先走吧。”

  俞亮从他身后走过来,拍了拍时光的肩膀。

  他准备跟观众席上的其他人一起离开这里的时候。

  在时光望向会议室中央棋桌的最后一眼里,羽根还是像之前一样,低着头在纹枰上落子,久久地不肯离开。

  望着他贴在棋桌边的样子,时光觉得他简直像是要把自己埋进那盘棋里似的;好像只要他一直这么下下去,就能让自己从那盘棋上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