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率表像条不断增幅的蛇,从它黄绿相间的身体上,你会发现这条蛇是带毒的。时光抿紧嘴,在纹枰上接着落子。
白六十八手,叫吃。
NBS的直播间中,崔申元九段亦眉头紧锁。主持人见他满面愁容,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弟子,不料,崔申元却说:
“羽根君这样的下法,有些太急躁了啊。”
“这边看起来很焦灼。”时光拧着眉头,还是用食指点了点黑左下角,“在这里完成一波交换”也行……但味道还是不够,而且,就算交换成功,它的价值也不如看起来那么大。”俞亮往盘面上整个扫了一眼。
高永夏执黑,羽根秀树执白。以他对高永夏的了解,这个棋手似乎本来也更擅长执黑,时光则更喜欢执白。棋手都有各自擅长的下法,每场比赛都是公平的,并不能因为执黑或者执白就有更高的胜率。执黑有先手优势,而执白则有贴目优势,喜欢哪个纯粹是出于棋手个性化的选择。
俞亮自己更喜欢执黑,动机跟高永夏比较类似。他在盘上的力量很大,更喜欢主动进攻,能先手自然是好的,但力战跟一股脑地挥拳头显然不是一回事。
眼前的局势固然胶着,坐在这里的两人和研究室里棋院的其他人心中或许早已有数:羽根急了。
他挥拳头了,而对局甚至还没下到中盘。
直播镜头中,高永夏的黑棋徐徐落子。
黑六十九,跳。
时光凑近瞅了瞅,说:
“他果然没去理左下的棋嘛。”
“右下方到中腹地带更值得争取。”俞亮说,“羽根的棋下得很厚实,但在这边的话。”他点了点白八和白二十二,“实地的作用没那么大……他子力也不够。”
“……他会输吗?”
时光托着下巴,朝棋盘看了好一会,问道。
“不知道。”俞亮这回答得很干脆。
时光朝他抬眼,看着他说:“你根本是无所谓吧?”
俞亮抬起脸,对他挑眉:
“那就像你一样有所谓?”
时光鼓鼓腮帮子,眼珠子一转,撇过头去看电视屏幕,伸手在纹枰上接着落下一手。中盘将至。
主将战受到的关注大概确实要比副将战多一些,考虑到这个因素,NBS的直播镜头大部分都切给了高永夏和羽根的主将战,想随时查看副将战的情况,目前只有开着围达的观战室这一条途径可走。
趁着主将战落子的间隙,时光伸头往电脑屏幕前一望,口中叫出了声来:“我靠,小林下得居然比羽根要快吗?他跟林日焕都已经下到中盘了。”俞亮从纹枰上抬起头,他奇怪地问时光:
“你都跟他在一起好几天了,连这个都不知道?”
“知、知道什么呀?”时光愣愣地回望他。
“小林宏一的棋速在韩国棋院很有名。”他说,“所以亚洲电视快棋赛的时候他有参加。”“……呃,他?”
时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看不出来啊。”他说。
“棋手下的棋要是能从脸上看出来,那不就糟了?”俞亮笑了。
“唔。”时光又向电脑屏上看了几眼,“我之前听阿朗说,日本的棋手下棋都慢吞吞的。”“是有些不一样。”俞亮接道,“不过,还要看受训的程度。”
他的话里有些内容恰好戳中了时光敏感的地方。“在韩国训练的话,就不会慢吞吞的了?”时光瘪着嘴问他。
他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怪异。俞亮盯着他望了一阵子,基本上猜到了他心里在计较什么。“你要听实话吗?”他说,“以现在的情况,我会告诉你‘是’。”
“……啧。”时光显然露出不高兴的表情,“那么迷信啊?”
“不是迷信,是事实就是如此。韩国培养了三国内一批最优秀的棋手,韩国的围棋资源现在也的确是三国里最好的,当然会吸引其他国家的围棋人才。
“如果时间更早一点,韩国棋手也去日本学过棋,日本的围棋则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计较谁学了谁,我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计较了,对方就会输给你吗?还是说把门关起来干脆不去学比较好?围棋是在流动中产生发展的,以前的很多棋手,到了现在不一定有那么强了,你也知道吧?”
“……知道啊。”时光说。
“我们都是后来的人。”俞亮说,“当然会受益于这种改变。我也是这样的,高永夏说的就是事实。”
“什么跟什么呀?”时光被他说得有些冒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俞亮看着他的脸,一时无话。他在纹枰上沉默地落下一子,许久才说:
“就连你,也是受过他们训练的人。”
“我?我是——”
“时光。”他抬起眼睛看向对面,“你知道你背过的、拆过的那些谱里,有多少是韩国人下的吗?”
时光怔住了。
朴永烈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吞了吞口水,看着俞亮:
“可是,你不是复制品啊。”
俞亮却笑了:
“如果以学棋的角度来看,我确实是复制品。
“我在韩国受了六年训练,这六年里我参加过棋院每个月的训练赛,是韩国的棋手陪我复盘,训练我的计算。之前,的确是我爸给我打下了基础,可我爸当年也是在韩国待过的人——也许现在的他已经成为被人模仿的对象了,可是我还远远不到那个地步,所以。”他看着时光的脸,“我是韩国棋手的复制品,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高永夏自己,也是他老师李赫昌的复制品,连你自己,也可以说,是很多个棋手的复制品。”
时光抓了抓膝盖,把上头的布料都揉皱了。他不想接受俞亮的说法,但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错。
“在围棋这条路上,我们都不过是刚刚迈出一步的人,从前人那里学习下法根本就没什么奇怪的。”俞亮从棋盒里捡了一粒子,打在下方,“围棋自古无同局,就算从别人那里学习了下法,也不可能走出一模一样的棋路。‘复制品’就‘复制品’,棋是我下的,那就是我的,不是别人的。下棋本就不是看人下菜碟,朝谁学都不奇怪,围棋可没有身份证。”
他越说时光反而越觉得生气,然而一股火憋在心里又发不出来。他朝电视屏幕上瞧了瞧,抬手把白一百零二手落在左下外围三路。
“嘁。”他在椅子上转个了方向,把椅背倒过来,撑起双臂趴在椅背顶上,看着纹枰说:
“你那么不喜欢被人喊‘俞晓旸的儿子’,不就是不想当你爸的附属品吗?”他拧着眉头,“现在居然说什么自己就是复制品,真让人受不了……”
他瞥瞥俞亮,后者沉默着在纹枰上落子。
这种沉默让时光的心里更添阿堵。他倒骑在椅子上,拽着椅背前后摇了摇,干巴巴地说:“就当你说得对好了。”
“哼。”
俞亮低着头,没看他,时光瞧见的大半都是他的头顶。听见他哼哼地笑,时光就很想掐他一把。
“你好奇怪啊。”时光说,“在火车上就这个样子,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笑。”
拔掉的那颗智齿的洞还没长好似的。
俞亮是犀利的,他是条犀利的影子。
意思来,每一个看起来都对,每一个都能胀满他的整个视野。
他其实只是想给自己的视野找一个焦点。
他知道,自己的眼界统共就这么点高度,要是再不幸地被个人成天撑满,时间一长,他容易找不着北。
俞亮照着屏幕,下了一记扳。
他下完后才对时光说:
“那你现在见到了?”
他的语气里有种洋洋得意的炫耀感,仿佛在提醒时光他对自己的认知有多么狭隘。“看把你能的。”时光莫名地跟着笑了。
他搔掻头皮,朝笔记本电脑上看了一眼,表情骤然凝固:
“小林要输。”
俞亮眉头微微一皱。他站起来,短暂地移步到电脑前面,对观战室上的谱面观察了几分钟,摇摇头,叹气道:
“他下勺子了。”他说,“不然这局他本来有优势。”
“只能落子无悔了……”时光闷闷地说。
职业棋手的对局中基本容不得一丝差错,漏勺以后再往回找补,被不被动已经不重要了,要命的是难补。他上回虽然能在机房翻朴永烈的盘,但那也有运气的成分在,毕竟朴永烈脱离竞技状态已有数年。如果当时坐在他对面的是还没有退役的李赫昌,或者任何一位当打之年职业棋手,他下的那个勺子十有八九早就够判他死刑了。
“羽根的情况也不太好。”俞亮坐回书桌后面的位置上,“他被高永夏布置在左下方的饵给迷惑了。”
他出手点了点盘面上白一百二十二手和白一百二十八手,“他用这两个补子吃掉了黑左下部 的六颗子,配合前边的铺垫,一共缴获了四十——”他点了点,“四十八目实地,看起来是他占便宜了。”
“嗯,可是那两颗是高永夏的弃子啊。”时光看着棋上的白阵,叹气,“左下方边上的黑一百二十九和一百三十一两手,他用一百三十三这样一碰,那别说左下了……整个下部都能洗洗睡了,唉,他没注意。”
他想了想,伸手从俞亮旁边的棋盒中掏出几颗子,“他接下来肯定会想办法联络中央到右下的规模,如果成功的话……”
他在盘上摆了几颗子,心算道:“嘶,他能捞起码五十五目。要是他能抢到右下角,那估计能捞六十目以上,啧”
俞亮没说话,他看着时光摆出来的子,又看着时光把那些子一粒一粒地收回棋盒中。他说:
“看来你的计算力确实进步了。”
时光抬起头;“啊?”
俞亮没答话,他伸手指指时光的身后。
时光扭头一看,看见高永夏刚刚落了下一手。
“小飞。”俞亮从棋盒里掏出一粒子,落在时光刚刚下过的位置上,“你算到他的棋路了。”
“……嘿嘿嘿。”时光不禁用右手背蹭蹭自己的脸颊,他感觉自己有些兴奋,但当着俞亮的面,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兔脱,“真的?”他问。
俞亮轻轻地点头:“嗯。”
时光看着他的样儿,忍不住腹诽。
夸我就夸我,夸这么保守干嘛。
“计算力只是基本功之一。”俞亮却看着盘面给他浇了一头冷水,“羽根的计算力也很出色,他没有出错,但是这局他赢不了。”
“哦……嗯。”时光趴在椅背上,人不自觉地往下缩了缩,“他跟高永夏比哪个好啊?”俞亮看了看纹枰,他不答话,而是转向时光:
“你看不出来?”
“呃——”时光托着下巴,思考了好几分钟才说,“应该是高永夏更强喽。”
“我也是这么想的。”俞亮接道,“不过,这场对局的胜负,不是单纯由计算力来决定的。”时光无言地点头,算是默认。
益。这两种选择都可以使羽根获利,但高永夏给出的题面却是——
“哪一种选择能获取更大的利益?”
羽根一定也看出了这点,但左下的几十目实地迷惑了他。他没有看出高永夏弃子的安排,更没有料到弃子后黑棋会有的调整。
根跟高永夏在计算力上的差距不足以差到拖他后腿的地步。
真正左右着这场对局的关键,是棋手的大局观。
“有点可惜……”时光看着白棋摇头,“小林说羽根几乎算得上是全日本最努力的棋手了。真是……强求不来。”
想起羽根聊起大竹英雄时滔滔不绝的劲儿,时光也不免觉得可惜。高永夏也好,羽根也罢,这两个人都傲慢得很,他一个都不喜欢,但他知道输棋有多痛苦,这两个人既然能走到这里,吃过的苦头一定不比他和俞亮少。
“嗯?”俞亮看着电视屏,突然出声,“小林投子了。”
“嗯……”时光抿紧嘴,“是不是先下两城的就能赢啊?”
“嗯。”俞亮的食指敲了敲纹枰,好像是对这盘棋下了某种预言。
时光趴在椅背上,仍旧照着直播镜头里给的盘面情况落子。
六分钟后,预言应验了——
羽根秀树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