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两下，这是俞亮自己设置的短消息提醒。
俞亮动筷子的手一顿，他往桌下一瞥，目光落在自己裤子口袋凸起的那个方块上。“怎么了，电话吗？”留意到他的动作，林日焕从聊得火热的一群人里抽出来朝他问道。“算是吧，有人要我空了就回他电话。”他朝对方淡淡一笑，站起身，“我去看看。”
他推开座椅，边掏兜边往外边走。时光恰好刚跟小林侃完，抬头冲他背后喊道：“哎哎，快去快回啊，不然肉不等你。”
俞亮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把手机听筒贴耳朵上。
傍晚已过，在这家位于明洞闹市口的烤肉店门前，热躁的气氛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高涨，仿佛初夏的蚊子甚嚣尘上。
斑驳亮起的光斑中趟过，又在光斑的背后投下影子。那影子也在随着他挪动。——“方绪：空了记得给我回电话。”
依照短信的指示，他拨通了那个电话，脚下渐渐地加快。人潮如织，他逆着人流前行，想找寻一个相对僻静的地点。
他往汉江边上走，方绪的电话终于打通了：
“哟，你总算舍得给我打电话啦？”
“师兄。”俞亮捂紧听筒，快步往江岸边上赶，“你还没有回去吗？你们——还没有结束？”
“嗯，结束？啊，嗯，也算是结束了。”方绪在那头答得很是含糊。俞亮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他正想开口询问，却耳尖地从听筒里听到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晚风从江面上拂来，吹得他头脑半昏半醒。他扶着前额，思考了片刻，问道：“师兄，你在应酬吗？”
“我、我，应酬嘛。”方绪那头声音突然矮了一点，像是把话筒拉远了，须臾他的声音又贴了回来，“也没那么复杂，开完了会嘛，我们三个领队出来喝点。”
“喝点……”俞亮在江边围栏前站定。他半倚在围栏上，抬眼看着灯火辉煌的对岸，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他的眼里浮现，“师兄，明天我们还有比赛呢，你们现在喝酒，这不好吧。”
“放心吧，我们几个都是有分寸的大人。”方绪说，“倒是你们，不要玩得太忘乎所以，明儿还得比赛呢。”
“让他们早点回来吧。”方绪那头的话筒中隐隐有日本领队小田左京的声音，“玩得太过瘾可”
不行。”
“现在才刚过傍晚呢。”接话的是安太善，俞亮对他的声音很熟悉，“再让他们玩一两个小时吧。”
“我看行。”方绪接道，他刚刚应该是又把话筒拿远了，这会子他的说话声比之前都要响亮，估计是把话筒拿回了原位，“哎哎哎，俞亮，这事儿我们几个就交给你了，记住了啊，看好他们，别让他们玩儿得太疯。”
俞亮趴在围栏前，晚风撩起他额前的发丝，吹开一小片光洁的额头。他揉着太阳穴，眉眼在风中无奈地笑开了，他说：
“师兄，交给我，可能不合适。”
“合适，真的合适。”方绪答得一本正经，“我们都认为，你是三国里最正经的了。瞅瞅高永夏，这小子刺头，不捣乱就不错了。林日焕呢，又不是个能管事的。你再看看羽根和小林，啊，显然镇不住场子，时光嘛，就不用说了，指望他不如指望济州岛的八爪鱼。”
俞亮“噗嗤”笑了，他捏了捏眉心，对话筒说：“师兄，你是不是已经喝醉了。”
“哪有，你师兄我是那种人吗，我不是。”方绪答道。从他镇静的语气里的确很难听出他是否沾染了醉意——假如能忽略他所说内容的话。
“对了，对了。”方绪在那头突然话锋急转，“有个事儿，你务必得告诉时光。”趴在围栏上，俞亮轻轻阖起眼睛。
汉江的波浪拍打着桥墩，那细微的水声正从他背后灯火辉煌的人群中流淌而出，在他的胸中摇晃。
“他要成为中国队的主将了，对吧？”他睁开眼睛，平静自如地对方绪说。
方绪在那头顿了顿。“嗯，不愧是你。”男人笑道，“哎呀，不枉我把你从小带到大，师兄在想什么，你心里最明白。”
持着话筒，俞亮仰起头。一轮浅黄色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淡淡地映在汉江上。夜风吹彻，裹着一缕腥咸味，轻轻扑打在他的脸上，把他额前的发丝拂得空中乱舞，他眯起眼睛。
“师兄。”他说，“那，我在想什么，你能明白吗？”
等听筒另一头再度安静，低声问：
“师兄？”
方绪过了一会才回他话：
“难得啊，你居然这么问我。”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俞亮说。他已经低下头，看回波浪翻滚的江面。月光在水上曳曳，那水中仿佛依稀也有他自己的倒影，他看不太清，只觉得那条在水中摇晃的影子好像有些将碎未碎的朦胧。“我不会因此怀疑自己的，师兄。”
方绪闷声笑了，“我也不会那么想。”他说，“再怎么说，这个条件可是你找我开的。说吧，小亮，你现在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俞亮抿着嘴。汽笛声在江面上此起彼伏，他说：“我不知道。”没过多久，他陡然换了一句话，自我纠正道：
“我……我不太想知道。”
方绪不免怔住了。他说：“这可就不像你了。”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俞亮迟疑地接道，“师兄，我好像回答不了。我既不高兴，也不难过。”
“所以你就逃避了？”方绪不置可否，“你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
对着翻滚的江面，俞亮深吸一口气，他咬了咬牙，说道：
“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他的食指在围栏上缓慢地轻敲：“师兄，从小开始，你一直是我的榜样。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你指什么？”方绪反问他，俞亮听出了他话里若隐若现的挖苦味。
“……我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他轻声说，“很想要——破坏点什么。”
“破坏？”
“想撕开点东西。”他说话时换了一边耳朵接听，“什么东西都行。”
方绪在另一头沉默起来。“你长大了，只是，你还不是大人。”半晌，他回答道，“每个人都会以不同的方式长大，我长大的方式跟你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小亮，你的问题，师兄也回答不了啊。”
男人吐了口气，接着说：“不过，如果要你在时光和围棋之间做选择，你以为你能做得出来吗？”
俞亮愣了愣。
在一个很短的瞬间里，他察觉到了关于他自己的，真正的答案。
“做不出来，对吧？”方绪说，“你希望他达成自己的愿望，但这不代表你愿意心甘情愿地交出主将的位置，权衡的结果可能是一边重于另一边，也有可能是二者持平。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男人说，“你最好不要以为，主将位置的更换，是你一个人做出来的选择。
“有我这个领队的点头，还有时光自己下的棋。是我们几个人共同完成了这次更换，这么说的话，你心里是不是就能稍微敞亮点了？”
俞亮半托着前额，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师兄。”他望着江面，“要是能完全地感到高兴，或者完全地感到难过，那样的话，是不是才能算是真正的大人？”
“我怎么知道。”方绪拍着脑袋，“你这么想成为大人，那就应该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哎，你找时光帮你解决问题也行，师兄啊，师兄很忙的，不要为难师兄，师兄会永远在精神上支持你的……”
“哎。”小林打了个嗝，他拍了拍时光的后肩，“这趟哥们喝大了，赶明儿估计起不来，只能在精神上给你表示鼓励了。”
时光本来正盯着门外，被小林这样拍完，他扭头向对方看了一下。不看还好，一看他吓一跳：
“我去，你这个脸！”
小林冲他“嘿嘿嘿”地直笑，整张圆脸都红得跟熟透了一般。
他指着小林的手指微微颤抖：“你你你怎么回事啊？”他说着话，两眼去桌上找元凶，赫然看见几瓶空了的烧酒瓶。他的目光在烧酒瓶上停了几秒钟，倏然转向桌对面坐的高永夏和林日焕。
高永夏跟他对视片刻，连忙摆手：“跟我没关系啊，他自己要喝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时光没好气地接道，他转头问羽根，“他喝了多少啊？”
“他都坐你旁边这么久了，你还问我他喝了多少，你眼睛都往哪看呢？”羽根看上去也喝了点酒，只是远不到喝醉的地步，他抹了一把后颈，探头翻弄了几只小林面前堆的玻璃瓶，嘟嘟囔囔地说：
“奇了怪了，这也不是什么烈酒啊……”
他看了一会酒瓶，又看回小林脸上，没忍住笑出来：“阿宏，你还看得清东西吗？”
“哎哎，你能不能别这么幸灾乐祸的。”时光皱着眉头，“这得怎么办啊？他这，有、有点吓人。”
“甭害怕、甭害怕。”小林打了个酒嗝，“我这、这只是，我喝酒，容易上头。”他憨憨地发笑，“其实我没事，我清醒得很呢，就是脸容易红。我，我走着好好儿的呢，师兄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耽误你回去挺尸。”
他的汉语本就比羽根说得好，这会儿还带上了点方言，羽根听得云里雾里，瞪大问他：“‘挺尸’是什么？”
“嗨，就是睡觉。”时光在旁边接道。
“时光！”小林突然大喝，他在桌上猛地一拍，把周围几个人全都吓得背后一麻，然而他已经酒劲上头，浑然不觉：“明、明天，你，你一定要，要赢……赢那个、那个人——”
他口齿不清，胡言乱语地抬手朝林日焕一指。
时光自然看见他指的是谁。他朝小林腼腆地笑了笑，心里头还记着方绪答应自己的事情，当下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小林君是真的喝醉了。”林日焕听不懂汉语，完全处在对话之外，“得把他送回去才行。”“可能得下一次了。”
俞亮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话却比他人来得更早。时光诧异地回过头，看见他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背后。
稍后，时光才发现他的话是用汉语说的。
那是对小林说的吗？
“俞亮！”羽根在一旁叫道，“你总算出现了。”
“我去接电话了。”俞亮坐回自己的位子，他在桌面上扫了一眼，发现了那堆酒瓶，面容一滞，“你们喝酒了？”
他说着话，两眼却看向时光。
时光马上摇着手辩解：“不不不，我没喝，我……跟你旁边那两个，都没喝，他他他们喝的！”
他朝身边两个日本的棋手一指。羽根接道：“我们已经比完赛了，就喝了点。”
“师、师兄喝得比我、我多，嗝。”小林吸着气，他本来就东倒西歪地，这下干脆半边都倒”到时光身上去了。他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左手往时光肩侧搂，对羽根龇牙笑道：“师、师兄，我们，回、回去也找找看，有没有烤肉店啊什么的。”
“你啊，老是想着玩。”羽根皱着眉说，“回去还是要继续练棋，比赛还有很多。”
“我知道啊。”小林乌噜乌噜地说，把脑袋搁在时光的肩上，半眯半睁着眼睛，“放心啦，下回见到韩国人的时候，我一定会在一百手之内，不对，在——在——”
他话里打起了结。他本来想改口说自己能在一百五十手之内获胜，话到嘴边又感觉一百五十手可能不够，转念想是不是要说二百手。可如果下到二百手，仿佛又显得自己不够强。
他“在”了半天，时光在边上喝了口南瓜粥，嬉皮笑脸地接道：
“你一定会在一千手之内打败他们的！”
“对！”小林一听，立马眉开眼笑，他搂着时光的肩膀，大声说：
“我一定会在一千手之内赢过他们的！”
羽根一口茶都喷了出来。“真是昏了头了，哪有下到一千手的啊？”他怒道。
“……好了。”朝小林看了十来分钟，俞亮伸出左手，把他从时光的肩侧剥下来。他不咸不淡地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是的。”时光活动了一下肩膀，“明天还要比赛。”
羽根点点头：“我带小林回去吧。”
见他们两个没有意见，俞亮转向身侧的两个韩国棋手，换了韩语问道：
“你们打算回去了吗？”
“是准备回去了，阿宏喝成这样，也没有办法啊。”林日焕无奈地笑了笑。
“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喝这种酒还醉的人。”高永夏隔着半张桌子，对小林笑道：“阿宏，下次还是给你喝果汁吧。”
“不要。”小林正被羽根歪歪斜斜地从座位上架起来，他打着哈欠，颠三倒四地说，“我已经”
成年了，可以喝酒耶……”
他们几个散场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半。为了方便照顾小林，高永夏和林日焕先跟着羽根走了，留下中国的两位棋手慢慢地回程。
站在人潮汹涌的明洞街头，时光揉了揉自己的脸。
街上满是热闹的人声，他和俞亮两个人却静静地走在街边，逆着人流，由闹市往僻静的马路上去，像两只不合群的鸟。
“你没吃饭吧？”走到能听见脚下碎石子摩擦声的地方时，时光忍不住开口问道。“吃了。”俞亮答道。
“那么点就能饱啊？”时光不太相信他的话。
“太晚了，吃得太多，就容易不消化，到时候也会睡不好。”
“哦……”时光抬脚迈上酒店广场前的台阶，他心想，你还真有说不完的借口。“我那边其实还有泡面。”他说。
“不用。”
“那，好吧。”时光努努嘴，“晚上饿得睡不着别喊我啊。”
“我饿了为什么要喊你啊？”听到这话，俞亮抄着口袋，抬脸笑了笑，“是谁啊，之前在我家，把做饭排骨都吃了。指望你的话，那不是会更饿？”
“我去，你也太小气了。”时光眉头一挑，“不就吃你几块排骨，至于吗，回头请你吃烤排骨，那地方离围达还不远，一次给你补个够，这总行了吧？”
他提到了围达，俞亮瞧着他，眼神里稍稍晃了几下。
他停住了脚。时光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他奇怪地扭回头，看见俞亮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荧白的路灯灯光照亮了他的一半脸孔，不知是不是错觉，时光感觉他的眼睛里好像湿漉漉的，这使他整个人突然之间都变得很感性。
夜风徐来，吹散了俞亮的额发，他眉目间的神情都在这散乱的风里忽明忽灭。“师兄要我告诉你，他的决定。”他说。
“明天对韩国的比赛，你来做主将。”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时光，后者却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立刻流露出喜悦之色。这不禁让他犹豫起来：
“时光？”
时光愣神地看了他许久，他摸了摸脑袋，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来头的问题：“那，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俞亮也愣了。
“我……我是，我就是，我想知道，你、你觉得，我，我合适吗？”时光对他笑了几下，笑却也笑不太开，在俞亮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刻意压抑喜悦时才有的表情，“你，你怎么想的？你——你高兴吗？”他问道，语音压着几分颤栗，那是血液涌上大脑时才有的反应。
他走到俞亮跟前。现在，他能清晰地望见俞亮的眼睛，它们像浸润了油膏一样湿亮。时光在心里微微地抽了口气，那口气咽不下去，就吊在了他的胸腔里。
那对湿亮的眼睛望了时光很久，才让他听见自己的回答：
“你下完不就知道了。”
在时光露出不解的表情时，俞亮敛起眼睛。他迈上台阶，快步从时光的身边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