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纤尘她们赶到书阁时, 恰逢时诩急匆匆地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他身后跟着一众稳固结界回来的无罔宫长老,一群黑袍老头子把时诩围在中央,一边赶路一边愁眉苦脸地比划着什么。

  时诩原本都已经出宫了, 半路上被糟老头子们叫回来, 眼下满脸不痛快, 看见江纤尘和小荻才勉强缓了缓脸色, 他刚要开口, 余光又瞥见魔君独自坐在书阁门口的玉阶上,单手托腮,视线放空,像是在沉思。

  江冽不见了踪影, 惟余满地零落的梅花瓣昭示着这里方才有极大的灵力波动,时诩端详魔君明显不大高兴的神情,没轻易上去触霉头。

  江纤尘目光四下扫去, 眼尖地瞧见了玉阶上一抹鲜艳的血红,登时面色一变, 提起裙摆跑向魔君,紧张地问:“父王,你受伤了吗?”

  魔君被她唤回神, 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视线顺着她看的方向下落, 恍然间摇了摇头:“阿冽的血。”

  江纤尘大惊:“哥哥会受伤?”

  魔君屈指弹了一下她脑门:“你个熊孩子, 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本君不是他的对手?”

  江纤尘眨了眨眼, 一切答案都在无声中。

  不怪江纤尘疑惑, 诸长老并宿伊也很疑惑。

  魔君之位能者居之, 是以无论魔君抑或是挑战魔君之位的大能皆十分能打,历届换位挑战充满血腥,挑战者与被挑战者之间基本只能活一个。

  如今这次挑战的发起者虽然是魔君亲生儿子,但也……

  宿伊上上下下打量魔君,但也未免太和平了。

  魔君身上半点破口都无,甚至连发丝都没乱,全然不像刚打过架。

  可受没受伤并非眼下最值得关注的事,他们之间的胜负才是,这关系到是否要在年节举行登基大典、昭告魔域拜见新魔君。

  宿伊想了想,上前一步问道:“圣君……”

  “知道你想问什么。”魔君平和地开口:“本君与他只对了一招,他用冰禁锢了我的行动,拿走了君印。”

  说着他偏头看了一眼台阶上的血,半笑不笑地说:“他给君印滴了血,君印认可了他新魔君的身份,但他走前说了一句‘我对魔君之位并无兴趣,君印借用一日,事后还你’。诸爱卿,你们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长老目光于黑袍里交汇,此时谁也没敢先开口。

  魔君虽有时候不大靠谱,但换位一事他绝不会开玩笑,他们几乎立刻相信了魔君的话,也同样瞬间反应过来江冽想要做什么。

  江冽并非胡作非为的性子,他做事一定有于自己而言正确的理由。

  挑战魔君之位却只拿走了君印,目的昭然若揭。

  众所周知,魔君君印除了身份的象征,还有一个作用——君印是无罔宫内一处禁地的钥匙。那处禁地里封印着诸多禁术,也封存了许多三族绝迹的禁书。

  可无缘无故,少主为何要在这时候进禁地?

  魔君趁着众人沉思的空挡,目光里带着隐晦的探究,慢悠悠扫过在场所有人,他的脑海里忍不住回想江冽方才在无人时跟他说过的话。

  江冽道:“我一向不相信巧合,也不做没把握的事,但现在发生的所有事皆出乎我意料,结局亦非我想见。”

  “若幕后真有推手——”江冽顿了顿,朝魔君郑重行了大礼:“父王,还请配合我,将那人找出来。”

  魔君回想他的话,同时思忖着该怎么做。

  他打量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人,见迟迟无人回答他,只好在越来越凝重的气氛里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有脑子的没胆子,有胆子的没脑子,你们是猜不出来,还是不敢说?”

  诸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没有敢做先开口的那个——少主道侣刚殁,他便抢了君印进禁地,目的太显而易见了。

  所幸这群各怀鬼胎的男人们里混了一个有胆子还有脑子的。

  “你为难他们作甚。”时诩终于开了口:“阿冽如今是魔君……嘶,臭小子还说过一日把君印还回来,那么称他为魔君不妥,便暂称魔尊吧——你要诸位长老背后议论魔尊,心里想想就罢了,谁敢真开口?何况,他所作所为,倒多少显得太过意气用事,不好评判。”

  “什么意气用事,不必说得这么好听。”魔君垂下眼睛,轻蔑地笑了笑:“不就是他脑子里全是情情爱爱的意思么,没个出息。”

  诸位长老闻言,皆惶恐地伏身朝魔君跪拜:“圣君息怒!”

  “本君没怒。”魔君叹了口气:“都散了吧。年节将至,该如何过便如何过,不必理会今日的事。”

  魔君虽特意贴心嘱咐了这么一句,但谁敢在魔尊道侣新丧的节骨眼上照常过年节?

  诸位长老们应了“谢圣君”,旋即神色各异地离开。

  他们的宽大衣袍卷起了满地梅花,花瓣纷扬层层叠叠,宛如一朵朵红浪,江纤尘眼盯着他们的身影消失,才问道:“父王,方才有外人在我没敢问,你和义父打的哑谜是什么意思?”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魔君摸了摸女儿那愚笨的小脑袋瓜,在她发火前适当地转移了话题:“你先前不是说要去扎祈福灯,眼看年节没几日了,做好了吗?”

  江纤尘一听,顿时愁眉苦脸了:“没有,哪来的时间做啊,多亏父王你提醒我。”

  她想了想,抬头看向小荻:“晚些我们一起去扎宫灯呀?”

  小荻自然不会拒绝她。

  小荻见时诩和宿伊都没挪脚步,心知他们必定有话要谈,便上前一步牵了江纤尘的手:“不若现在便去吧,抓紧时间还能多扎几盏。”

  江纤尘说好,起身随她走了。

  魔君坐在原地看她们离去,朝小荻的背影点了点头:“小荻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时诩与有荣焉地“嗯”了声:“随我。”

  魔君瞥他一眼,冷笑地撇了撇嘴,转身进了书阁,宿伊忙跟上他。

  时诩四下扫了一圈,也跟着进去了。

  *

  江冽并不知自己引起了轩然大波,也不像旁人猜测的那般直接去了禁地。

  黄昏时分,他进了兵器库,在一堆天才地宝里翻出一块千年玄铁,带回了寝殿。

  然而江冽走到门口时,却不受控地驻足,如同寝殿里有什么令他下意识不敢面对的东西,犹豫几许到底退后了几步,在窗扇下席地而坐,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刻刀,开始雕刻那块玄铁。

  他着一袭玄黑长袍,宽大的袖口随他动作上滑,露出苍白的手腕,满地红梅映衬下越发显得他如月如雪,他刚从寒潭出来,又动了真元,身上难以避免地沾了几分刺骨的水汽,几缕头发粘在了他的侧脸,他也没管。

  往来扫雪的傀儡侍女关节“吱呀”声在簌簌风雪声中明显,他轻轻撩了下眼皮,示意她们不必清扫,随后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江冽专心做事时总会遗忘时间的流逝,直到手中的玄铁雕刻成型,他才动了动略有些发僵的脖颈,抬起头见檐下的幽冥火灯渐次亮起,在雪中投下他的影子,这才发觉已近深夜。

  他又将视线落到空中悬着的月亮上,抬起手,虚拢了一把。

  江冽清楚自己此时多少有些不愿面对现实,譬如他会留意往常不会留意的雪,会多看几眼素日不会多看的灯,甚至闲得坐在厚雪里赏月,就是不想进屋子,也不想去感受任何过路的风。

  逐衡说会化作四时的风永远守护他——

  江冽神色淡淡地收回手,心想骗子,今夜就无风,难道守护他这件事还要做一日休一日么。

  江冽又低头端详着自己雕得那柄小剑,明明视线和思绪都极力落在剑身上,可仍忍不住茫然地想,我与他之间还剩下什么联系呢?

  似乎……没有的。

  魂印是假。

  斜照断了。

  而那人灰飞烟灭,除了一句宽慰他的话,什么也没给他留下,消散得干干净净。

  难以遏制地想到这里,江冽猛然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把有关逐衡的一切都从脑海里清除掉,他闭了闭眼,起身朝殿外走去。

  他径直来到了江纤尘的住所。

  令江冽意外的是,夜这么深江纤尘还没睡。

  她的寝殿窗扇半开,她和小荻坐在窗边神情专注地扎宫灯,两个姑娘时不时交流几句,面颊上浮现出笑容。

  傀儡侍女们朝江冽行礼,江纤尘闻声透过窗扇朝外看,惊喜地叫了一句“哥哥”,扯过一旁的外袍披上,几步跑出屋来到他面前。

  江纤尘拉着他的手臂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发现哥哥也没受半点伤才舒了口气,她看起来很高兴:“你来看我啦!但你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呀?”

  江冽从袖中拿出了那柄玄铁雕成的剑,放进她手心里。

  那柄剑仅有三寸长,剑身如玉般剔透,他手艺并不算很好,没办法在剑柄上雕上她喜欢的图案,只能雕了一朵他最熟悉的莲花,也怕她笨手笨脚伤到自己,所以没把剑锋磨利,只往剑身灌注了一道真元:“我给你磨了一把剑,你带着防身,若遇到危险时无人在你身边,这把剑里存的真元能保护你。”

  江纤尘接过那把剑,小巧玲珑十分便于携带,她很喜欢。

  她这次大难不死,回宫里待了几天,满脑子就只剩必有后福了,没想到她“一朝被蛇咬”,父亲和哥哥们反倒“十年怕井绳”。

  她从领口里摸出那条项链给江冽看,又给他比划一下手腕的龙:“哥哥你看,这是白日义兄送我的。”说着她笑起来:“我发现了,你们比我自己还在乎我的命。”

  江冽瞬间认出了“束天地”,他愣了下,抬手摸了摸那枚金丹:“寒卿有心了。”

  “都收起来吧。”他道:“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也不怕你会遇到危险了。”

  江纤尘便问他:“若我再遇到路宗主那样的大能,这些便足够我保护自己了吗?”

  江冽不假思索:“够。”

  江纤尘半开玩笑地问“我能杀几个她?”

  江冽顺着她的话认真想了想:“单用这把剑里的真元,足够杀十个。若再用好‘束天地’,灭一宗都不难。”

  江纤尘把小剑收到怀里,隔着衣服拍了拍剑身,眼神都在发亮:“太厉害了,谢谢哥哥,我会妥帖带好的。”

  江冽便轻笑:“早些睡,我走了。”

  他刚转过身,袖口便被扯住了,回头望进了江纤尘欲言又止的目光里:“还有事?”

  江纤尘斟酌了几息,试探地问:“哥……白日我见到父王和长老们了,他们说你拿了君印……你,想去做什么呀?”

  江冽要做的事从没想过瞒着别人,便非常坦然地说:“我打算进禁地,去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江纤尘:“?”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白日里魔君会说他“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了。

  江纤尘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一言难尽,咬着嘴唇纠结极了,这模样倒是把江冽看笑了:“怎么?”

  江纤尘反问道:“可这世间哪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所以要去禁地找。”

  “禁地多危险呀,长老们说有些禁术是有生命力的,还会攻击人呢。”

  “不碍事。”江冽平静地回答。

  江纤尘听着他坚定的语调,知道这事再没有可转圜的余地,哥哥是铁了心不管付出什么,都要救他的道侣。

  可最令她奇怪的是,江冽并非耽于情爱的人,凭她对哥哥的了解,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种存在足够让江冽的头脑不清醒,从而做出不计后果的糊涂事。

  难道“爱”这一字,当真那么神奇?

  江纤尘思考良久,隐约明白了江冽打算如何做,开口道:“我记得在断州时,义兄说过,他在妖族禁地见到了一则说法:若死去的凡人执念深重,灵魂便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入鬼道。逐衡哥哥死……”

  江纤尘顿了一下,囫囵着把“死”的字音吞了下去:“……得不明不白,想必执念应当也是深的,所以你打算找办法入鬼道吗?”

  江冽确实是如此打算的,但他没想到江纤尘居然考虑到了这一层。

  他不禁认真地打量着她,也重新审视自己对妹妹的看法——所有人都认为江纤尘跋扈、蠢笨,是个被惯坏被养废的熊孩子。

  可是众人忘了,她的父亲是魔域里最善逢迎最有城府的魔君,她的母亲是聪慧勇敢、在魔域危机时独挑大梁的前任魔域圣女,他们的孩子或许真的很跋扈,但很难蠢笨。

  江冽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赞成吗?”

  “不赞成。”江纤尘毫不犹豫地摇头:“但我赞不赞成,你都不会听我的。”

  江冽轻笑,不答。

  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无外乎把散去的魂魄拢回来,再塑一具肉身。只要江冽想要复活他道侣,怎么都越不过找魂魄这一关,不管妖族圣泉的记载是真是假,江冽都会去试一试。

  江纤尘在问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比起阻拦江冽去鬼道,江纤尘兴许更恨自己没本事,不能帮他一分一毫。

  江纤尘叹了声,抬头认真地望着他,眼神里带了一丝恳求:“哥哥,我没求过你什么……几日后就是年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迎接新岁好不好?我还买了好些烟花,想让你陪我放烟花呢。”

  江冽听出了妹妹话里的小心思。

  她知道他一定会离开,问他能不能至少留下来过年节。

  身为兄长,他照理该满足妹妹放烟花的心愿,但江冽能迫使自己不去想逐衡,却没办法强迫自己照旧过年节。

  他的目光越过江纤尘,看见了窗边放着的一盏祈福灯。

  魔域圣女干正事不行,但是玩乐手艺还是不错的——灯上画着一对鸳鸯,题字“不羡仙”。

  江冽的心理防线在看清字画的那一刻登时溃败,那些自逐衡消散在他怀里便被他刻意封住的情绪从心口蜿蜒淌进经脉里,教他被细密的疼支配,在这么浓重的雪天,他的后背居然渗出了冷汗。

  他能想象得到,当新年的第一朵烟花开放,无数的魔族必定会欢喜地冲进雪里,载歌载舞,祈祷着百难皆消。

  他作为少主,要随魔君去祈福。

  万民欢腾之下,他那道侣新丧的悲伤注定宛如入水的烟,连涟漪都激不起便要消散,轻得不值一提,身为少主,他就连在新年夜里独自陪一陪道侣的衣冠冢都不能。

  江冽偏头避开了江纤尘殷切的注视,淡淡地说:“寒卿会陪你。”

  说罢,他直接转过身,朝远方而去。

  江纤尘站在落雪里,抱住了双臂,缓缓蹲下。

  小荻见江冽离去才从门边走出来:“夜里寒气重,你手都成冰块了,快进屋去。”

  大雪里,江纤尘吸了吸鼻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知是否她多想,她总觉着江冽身上被七情堆出的烟火气,正在逐渐散得一干二净,她盯着虚空处叹了一口气:“我大抵还是不懂得爱,我觉着我哥这是画地为牢。曾经不懂事,我大言不惭地对我哥说‘爱是本能,责任是束缚’,如今想来,爱何尝不是束缚?”

  小荻带她回去继续扎宫灯不提,江冽穿越大半无罔宫,拿君印作钥匙,进入了禁地。

  江纤尘所言不错,禁地里封存的一些禁术拥有自我意识,会去主动攻击。

  江冽进去的一瞬间便看见了成排化出形体的魔族密文字,排山倒海朝他压了过来。

  他袖中的手指轻轻一勾,磅礴真元随之释放。

  那些密文字感应到来者并非善茬,又若无其事地飞回了各自的承载物上。

  江冽震慑住它们才外放了神识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那一刻禁地内所有禁书全被哗啦啦翻开,所有字句都通过神识进了江冽脑海里。

  在他的神识掠过某一处时,他几不可见地压了一下眉头,旋即停了翻书的动作,起身朝那一处走去。

  他在一方刻满魔域古文的石台边缘,看见了一个暗色的血手印。

  若没有血手印,他就把这毫不起眼的石台忽略了。

  在阅读文字之前,江冽先拿出君印,压在了血手印之上。

  禁地只有滴血入君印、被君印承认的魔君或代魔君才能进,君印能认出来这血迹的主人。

  他的神识此刻与君印相连,于是便透过君印的回溯见到了那一幕——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缓步至此,在他此刻所在站定,接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巨大的石头,凝聚真元,把它压作一方石台。

  她的本意应当是想毁掉这块石头,但石台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极其浓厚的力量击中她,教她后退数步,咳出一口血。

  她再次上前,一手凝聚真元,仍试图毁掉石台,但另一只手却突然抬起,紧紧攥着这只手腕,禁锢着它的行动,她的面庞遽然间充斥了莫大的痛苦与挣扎,整个人宛如一分为二,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却不受她掌控,左右两手分不出胜负。

  而就在此时发生了更奇怪的事,她姣好的面庞突然崩开道道裂口,浑身骨节寸寸崩裂般发出破碎的声响,骤然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宫装,她难以为继地弯下腰,一手重重按在了石台上,那只手顿时血肉模糊,落下了这枚几十年后仍旧如新的血手印。

  回溯在此时停止。

  江冽面色发寒,抬手覆盖在那枚手印上。

  那女子是他母亲。

  江冽的记忆里,从没见过她那样穿着打扮,便是说明这一幕发生时,应当在他出生之前。

  而她的症状,分明与她怀着江纤尘那年中的妖咒,也就是江纤尘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模一样。

  画面里的母亲痛苦如斯,仿佛被撕裂成两半,有一半的灵魂与肉身都不再属于自己。

  若她的病因真是恶鬼,且从那么早就开始,她究竟依靠神魂与恶鬼斗争了多久?她会有被恶鬼完全控制住的时候吗?

  恶鬼为何想毁掉石台?

  在江冽靠近石台后,后者得到了答案。

  江冽静下心,仔细读了石台上的文字,神情愈发凝重。

  石台上与裴寒卿从妖族禁地里带出的信息并不完全一致,反倒与《大荒志》的记载所差无几。

  关押恶鬼之处被称为“苦海”。

  “凡人死后魂消,修士死后执念深重者,魂魄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化作混沌恶鬼,永堕苦海。”

  “恶鬼侵蚀生灵神魂,撕裂肉身,非死不能摆脱。”

  “恶鬼祸世,大荒沦为炼狱,女娲以血肉神力将其封印。”

  “吾之后辈当铭记,逢鬼必诛。”

  ……

  *

  从禁地出来,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江冽太阳穴突突得跳,神识运用到极致使他识海疲惫到极致。

  他理智上告诫自己应当休憩一日,去消化神识从禁地里得到的信息,又不想拖,因为石台上的记载与恶鬼的现世印证他的猜测没错:苦海,或鬼道的封印破了。

  但用“大荒沦为炼狱”来作比,他又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眼下应当是还没完全破。

  江冽神思飞转,思考另一件事:石台也印证了《大荒志》所言非虚,那为何这么重要的书却在时光的流逝里成了几乎绝版的闲书?而如同样重要的石台也被封存进禁地?

  江冽脑海里蓦地涌上一个念头——有人诛鬼,亦有人饲鬼。

  古往今来,定有人在帮恶鬼销毁自上古传下来的记载,所以如今的修行者才会完全不知恶鬼的存在。

  想想苍梧秘境境灵、路缇霜、老妖王,以及魔域内至今没被抓住的细作,他们全都与恶鬼有联系,且全身居高位。

  三族里暗中饲鬼者必定不会少。

  江冽站在岔路上思考一息,转身朝寝殿反方向走去。

  他母亲不可能饲鬼,看她惨痛的发病症状,便知她是被恶鬼附身的。从恶鬼附身到火中自戕,难保她的神识在数十年里一直能保持绝对清醒,为了避免恶鬼通过母亲对石台动手脚,他要找时诩进一趟妖族禁地,得到妖族禁地里对恶鬼的记载信息来对比。

  一路上,不乏路过的侍女与护卫朝他行礼,原本江冽没在意,可在他路过一个牛首人身的巨人身边时,短暂地愣了愣,倏地转身看向那大魔:“你是戮州醉梦城城主的副将?”

  得到对方应“是”后,江冽又问:“你为何在这里?不是已经通知了各州王与城主,今年年节不必来宫城拜见了么?”

  牛头是近些年才当上城主副将的,他意外于少主居然认得自己,不过更为少主记得自己而感到欣喜,还没等他先把打好的赞美少主的腹稿说出口,就听少主如此问,他忙行礼解释道:“城主并非抗命,城主于昨日接到了圣君令,命各州王与城主速速赶来圣宫商讨破关事宜。”

  江冽打断他:“便是说,所有州王与城主都来了?”

  “正是。”

  江冽面色凝重,转身朝议事大殿走去。

  全魔域值得所有大能聚集一处商讨的“关”只有一个,便是与人族接壤的“不越关”。

  他考虑到魔君此番必定会对人族发兵,但他没想到这么快。

  大殿里,魔君支着头坐于上首,阶下左右两边置了四座,三位州王端坐着,身后站着他们下辖的城主们,其中属于戮州的那张坐席空着,三位城主并戮州王副将板板整整地站在坐席后。

  宿伊站在魔君身旁,执笔如飞,记录他们一言一行。

  江冽赶到时诸王已述职完毕,魔君正在询问孽州王是否可在年节后统领各州将士出兵一事。

  孽州王苍琢思忖片刻刚要作答,看见江冽进殿,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谢圣君厚爱,不过臣以为,此番出兵人族,统领之职非魔尊不能胜任,臣修为低微,不堪此任。臣愿调遣孽州五万勇士,誓以生命守护戮州与人族接壤处,不让戮州遭受一分战火,再调五万勇士随魔尊出发,唯魔尊马首是瞻。”

  苍琢说得太自然,以至于江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魔尊是谁,甚至都没意识到“圣君”与“魔尊”这两个称呼并列在一起时,其实是一件尴尬的事。

  一方只能有一个王,现下魔域不仅有圣君,还多了个魔尊,这算怎么回事?

  待江冽反应过来时,他心里不禁冷笑,孽州王苍琢三言两语之间不仅把他安排了,连带戮州王风初醒也安排了。

  他没来得及开口,戮州王副将先出列行礼道:“禀圣君,戮州勇士自迎回王上,便料到会有对人族发兵的这日,勇士们秣马厉兵、枕戈待旦,无时无刻不想为王上报仇,他们皆是以一敌十的高阶修士,便不劳孽州王派军守卫戮州了。”

  这副将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饶是早做好了会被趁人之危的准备也气得不轻。

  他原本以为凭孽州王的胆量与德行,也就趁着戮州王重伤,图谋一下交境的资源,没想到这小白脸居然打着掌控全戮州的主意!让他孽州十万将士进戮州那还得了?

  都怪他们戮州王素日里对这小白脸太客气,以至于他忘了,戮州王全盛时期一只手就能把他碾死。

  但这是当圣君的面,火也不敢发,只能把脸憋得越来越红。

  苍琢被看穿意图并不恼怒,反而笑了笑,十分坦然地对魔君道:“哎呀,这便是臣的错了,臣不善言辞,许是教戮州王副将误会了,臣并非想插手戮州的兵防,臣只是担心阿醒重伤,难以守卫魔域与人族交境,想为他分一分肩上的重担罢了。”

  苍琢其人虽阴险虚伪,但有一点没说错,风初醒重伤,若真开战,既没办法冲锋,又没办法守边境,最好的办法便是暂调一位州王助他。

  但戮州自古便是全魔域境内综合实力最强盛的州,觊觎戮州王之位的魔族只多不少,若真在此时调谁去助风初醒,那么过后戮州王之位属于谁就不好说了。

  魔君显然也想到这一层,只勾了勾唇角,思索着没开口。

  就在此刻,支镜吟起身行礼:“禀圣君,臣认为孽州王所言极是,但若论替戮州王分重担,臣比孽州王更合适,臣修为更高些。”

  支镜吟一袭男装,与往日打扮不一样,长相……也与往日不同了。

  很少有人知道,缚州王支镜吟本体乃是一团黑雾,没有实体,没有性别,她的肉身是灵木所作,换言之就是木头雕出来的身体,想长什么样就长什么样。

  平素她以女身示人,但自前些日遭了一回难,肉身损坏后,她居然给自己捏了一副男身,还顶着男身来面圣。

  这意味着什么,旁人不懂,但苍琢可太懂了。

  毕竟早年支镜吟还是风初醒道侣时,便一直是男身,直到十多年前风初醒在孽州出了那样的事,支镜吟才一气之下换了女身。

  苍琢想通这一层,笑容僵在了脸上,又不甘放弃,据理力争道:“缚州王确是修为更高,可缚州距离戮州最远,怕是来不及调兵。”

  本也无需调兵,支镜吟心想。

  他转过头看向苍琢,和和气气地一笑:“不必调兵,我是不死之身,一人可挡万军。”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还是他道侣,是他最信任的人,不会图谋戮州。”

  一句“不图谋”把苍琢所有话都堵回去了。

  魔君饶有兴致地看他们针锋相对,又用眼神询问裴寒卿的意见。

  要裴寒卿说,其实他比支镜吟和苍琢都合适,他战斗经验最丰富,且断州毗邻戮州,调兵遣将也方便,最重要的是断州的影族皆修行杀戮道,此次出兵极其适合他的下属修行。

  但支镜吟一句话也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他起身行礼,控制桌上的水在虚空中爬成一行字,回魔君道:“凭圣君圣决,臣随时派兵驰援。”

  魔君道:“那便这么定了,镜吟你……”

  他话没说完,江冽走进大殿:“慢着。”

  江冽原本没想打断魔君布置,只是方才三州耍机锋时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在殿中央站定,说道:“不能出兵。”

  一语激起千层浪。

  魔君咀嚼这句话,缓缓收起了常常挂在脸上的笑,直起了身体。宿伊笔尖一顿,一个字的落笔飞出了纸外,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几位州王并城主们面面相觑,各自站回原地,连裴寒卿都没说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饶是江冽并无其他意思,但是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难免教旁人误会这是魔尊对圣君威严的挑衅。

  江冽忽略了旁人探究的目光,上前一步对魔君传音,三言两语把他在禁地所见的恶鬼信息说与他,末了道:“魔域吞不下全人族境,此番只能徒增恶鬼的数量,你清楚恶鬼的难缠,是以我并不赞同此时开战。”

  魔君神色逐渐认真起来,眼下人族内讧,魔域又师出有名,再难遇上比这更好的出兵时机。然而江冽说得不错,魔域吞不下全人境,相比起恶鬼的增多,掠来一州两州也没什么意义。

  江冽接着传音:“我怀疑,目前无论是妖族、人族,还是魔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恶鬼渗透了——我指的是除支镜吟外的鬼。”

  魔君皱起眉,想到江冽先前拖时诩带给他的消息,宁可信其有。

  良久后,他对下方开口道:“出兵之事容后再议,诸爱卿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宿伊,你先派魔侍带他们去休息吧。”

  宿伊点头称“是”,走下台阶行了一礼:“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圣君和魔尊都如此发话,诸位大人又谁都不想当出头鸟,只能云里雾里地先随宿伊离去,裴寒卿站起身朝江冽瞥了一眼,欲言又止,宿伊暗中掐了他一把,连拖带拽地把人带走了。

  大殿复还清净,江冽把君印还给魔君:“想必父王没有进过禁地,若有时间,不妨去禁地看看,那里不仅有鬼道的记载,还有……”

  还有娘留下的痕迹。

  “还有什么?”魔君问。

  江冽道:“你亲眼看见便知道了,我走了。”

  魔君又问:“你要去哪里?”

  “找义父下妖族禁地。”江冽走到殿门口,忽然回头:“君印还你了,我回来以后,不希望再听他们唤我魔尊。”

  魔君把玩着君印,仔细回想方才的话,敷衍地点点头:“可以,魔尊。”

  江冽:“……”

  江冽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妖族圣泉大抵如此。

  而妖族禁地,犹在圣泉百丈之下。

  时诩不喜拖延,想做什么就得立刻去做,他原本想要避开江冽偷偷过来圣泉,白日里他没走成,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来,晚上江冽就来找他了。

  二人来的路上,江冽把自己所得到的鬼道信息告诉他,时诩听后牢牢记在了心上,打算进圣泉下的禁地后仔细对比一番。

  自裴寒卿攻下圣泉后,妖族这一州几乎都成了魔域的地盘,圣泉边上驻扎的都是断州兵。

  断州兵识得江冽,纷纷行礼,江冽朝他们颔首致意,在领军过来寒暄之前不作犹豫进了圣泉。

  圣泉里没有水,流动的是仿若水一般的细腻灵气,他们没有废多大力气便深入圣泉底,见到了裴寒卿所言的那个洞窟。

  洞窟里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妖族古文,江冽扫了一眼顿觉双目微微刺痛,忍不住眨了眨眼。

  时诩虔诚地对着墙壁行了妖族祭祖时才行的大礼,一边祭出防护,一边对江冽嘱咐道:“这可是狐族始祖有苏瑶亲手雕刻的文字,内里蕴含了有苏瑶无边神力,谁都不可直视。”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倒佩服裴寒卿,居然顶着目痛一字字对比古文,有此等心性,日后必成大器,我看他比你更适合做魔君。”

  过了一万三千年,有苏瑶的神力余韵竟然还这么强,这便是先天神祇么?

  江冽正暗叹,突然神思一转,发现蹊跷之处:“修真史记载,万年前,先天神祇只是一个普通的种族,与他族相处十分和谐,主教化与帮助。”

  时诩:“没错。”

  江冽指了指墙壁:“若这样,那么先天神祇仅仅用来刻字,留下的神力不应当有如此强烈的攻击力,而且她既选择雕刻在墙壁上,便是给人看的,为何不准旁人直视?”

  时诩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对啊!”

  时诩思考了片刻,又反驳道:“不对!这里是禁地,禁地里的文字当然不能被外人看见!”

  可当他用眼神描摹墙上的文字,发觉有苏瑶刻的那些话里根本没有半点狐族辛密,又忍不住疑惑:“不对啊……”

  他扯了扯头发,开始想不通了。

  江冽叹了口气,隐约觉着兴许这股力量并非是有苏瑶的残余神力,而是与把石台封入魔族禁地一样的道理,是对鬼道信息的一种保护方式。

  传闻老妖王当年便是来到这里后才性情大变的,这里比魔族禁地更加危险,江冽怕时诩思考太多会被影响,便转了个话题:“你是有苏瑶的后人,为何你姓时?”

  时诩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回神,闻言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这事说出来有点丢人。有苏瑶的某一代后辈,名有苏时闻,史料记载他触犯了狐族大忌,便被有苏一族除了名,他从此判出有苏族自立门户,改名时闻,我们这群后代便开始姓时了。”

  江冽听完没作评价,不再出声,时诩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去想有苏瑶的神力到底怎么回事了,接着认认真真找信息。

  有苏瑶刻字时,想到哪里便要多说几句,这满洞窟文字有诸多废话,时诩在脑海里整理一番才对江冽开口。

  “与你在禁地所见的不差。这里也记载‘有修为的灵魂死后会化成鬼,化成鬼后,哪怕拥有记忆,却也不再拥有人性。一旦遇见鬼,你生它死,或你死它生’。”

  有苏瑶在墙上刻写,最初没有人知道大荒里的第一只鬼是从哪里来的,它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实体,不死不灭,整日游荡在荒山野岭的偏僻角落,但在某一日,它附身了一位先天神祇,引出了一场天灾,随后恶鬼大规模爆发,全大荒都被笼罩在鬼的阴影下。

  那是炼狱般的场景,人族、神族、兽族、妖魔灵巫,皆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待那一场与鬼的战争结束,先天神祇近乎死伤殆尽,而灵族与巫族彻底绝迹。

  后来女娲收拢无法消灭的恶鬼于一处,用最后的神力与生命立下了封印,称封印之地为“苦海”。

  女娲慈悲,至死都在寻觅如何将恶鬼解脱的办法,但有苏瑶不慈悲,她无一日不向天道祈愿,早日让恶鬼灭绝。

  有苏瑶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不慈悲,也承认自己的不勇敢,恶鬼于大荒作祟时她年纪尚幼,被庇护在长辈的羽翼下,才得以幸免于难。可幼时那一场大灾祸终究给她留了阴影,恶鬼成为她毕生的噩梦,她龟缩于族内的桃源,企图用逃避的方式保自己一世平安。

  不过有苏瑶没有一辈子都做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大灾后的第三百二十年,也是有苏瑶成亲后的第三年,她有了一个天赋十足,且极其聪慧的小女孩。

  小女孩在一众幼神里脱颖而出,甚至得了长嬴青睐,于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便跟随长嬴离开了狐族,一面修行,一面游历大荒。

  时诩描述到这里,问了江冽一句:“长嬴又是谁?”

  江冽摇头:“约莫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天神吧。”

  时诩继续给他讲。

  她的孩子原本是当之无愧的有苏氏下一代族长,可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女娲当年落封印时,神力耗费巨大,是以那封印偶尔会出现波动。但每回封印波动,四象神君皆会第一时间缝补。

  可那一回她的孩子在神君临凡前,恰巧先一步路过苦海,她见封印将要破口,便急匆匆朝封印伸出了手。

  那里关押的都是连先天神祇都无法消灭的恶鬼,在她孩子出手的那一刻,江冽便猜到了她孩子的结局。

  江冽问:“那孩子被鬼附身了?”

  时诩沉默半晌:“对。”

  那孩子完全没有遗传到有苏瑶的懦弱与卑怯,相反,她的性情极其刚烈,她拼尽全部灵力止住了结界波动,燃尽神魂,与附身恶鬼同归于尽。

  有苏瑶得知消息后悲怒呕血,昏迷了整整一月。

  待她养好身体,她选了族中一众不怕死的勇士,带他们迁族到苦海边,誓死守卫苦海,不会再让任何人被恶鬼所害。

  她也用灵力在苦海边开凿了这么一个洞窟,于洞窟壁上留下了警示后人的文字。

  虽说恶鬼作祟或封印波动时,四象神君都能及时修补结界,但她狐族作为神兽一脉,也不能干等着别人的保护,她们要为神君分忧,要学会灭杀恶鬼之法,与鬼斗争到生命尽头。

  时诩道:“后边还有一部分,但那不是有苏瑶写了的,是她的后人所刻,这后人是……”

  他摩挲着那一句刻字,忽而怔了怔:“有苏时闻。”

  又深深皱起眉头。

  “写了什么?”江冽问。

  “有苏时闻写,”时诩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祖所言并非全然正确,与鬼同体甚有好处——不必修行,可得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出现的人名有点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