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时闻话中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众多“饲鬼者”中的一员。

  江冽并不如时诩一般意外。

  他将自己有关于饲鬼者的猜测说给时诩,又道:“我先前想不通,为何会有人选择饲鬼。如今细想来,在一定意义上, 与鬼合作后身体的改变近乎于‘成神’, 对心志不坚的修行者确有诸多诱惑。”

  时诩叹了口气, 眼神描摹石壁上的文字, 他现在很想穿回过去揪着有苏时闻的耳朵斥一句, 自古与虎谋皮者能有什么好下场!

  族内史料记载有苏时闻这一生并无建树,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修为奇谲”——时诩他父亲解释说这是委婉说法,实际写作“歪门邪道”。

  有苏时闻在世的那几百年虽修为高深,却久病缠身, 死后连骨头都被沉疴浸染得乌黑,被不满他叛族的“不肖子孙”拿草席一裹随便埋了。

  这也是时诩父亲当年教育他们兄弟姐妹的典型例子——别想通过歪门邪道修炼,你提升的修为都会通过其他方式反噬到你身上, 届时活又活不好,死又不舍得, 徒留遭罪。

  “有苏时闻刻得是有苏瑶陨落数千年后发生的事。”时诩总归给祖宗留了点面子,没把他的惨烈下场也当成教育心经讲给自己的干儿子,转移话题回到正事上:“一万年过去, 因不断有身死却执念不灭的灵魂化为鬼, 飘荡进苦海, 是以这些被封印在苦海的恶鬼没有随时间流逝被消灭, 反倒……进化了。”

  这群恶鬼孕育出一位鬼王。

  它修为极高,高到可以忽视女娲留下的封印, 堂而皇之地从苦海走了出来。

  这位鬼王可能集齐了所有飘荡进苦海的魂魄的灵智, 生来便极其聪慧, 天生懂得如何去演一个正常人,它还喜欢将人当作猎物,以玩弄人心神为乐。

  那时看守在苦海边的狐族十之七八被它影响了心智,没看出它的真实身份,另外小部分察觉出它不大对劲想上报天神的,悉数被它凌虐致死。

  有苏时闻是觉出不对却依然好好活下来的唯一例外。

  说到这里,时诩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他抵在墙面上的手指猛地握成了拳,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江冽时刻警惕着他的变化,见状忍不住紧张起来:“怎么了?”

  时诩平复了一下心情,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就是遗憾自己怎么没早生三千年,若我早生三千年,遇见有苏时闻,我必定把他狐狸脑袋砸碎,把他脑浆挖出来给花花草草当肥施。”

  江冽:“……”

  他转头看向墙壁,他虽看不懂妖族古文,但从时诩的脸色和话语里隐约明白了,有苏时闻必定为了与鬼合作,而做了一些该遭天谴的事。

  时诩接着叙述下去。

  有苏时闻那时修为不高,但他对鬼的辨知甚是敏锐,他见到鬼王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它是鬼,然而他更好奇为何这鬼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只在暗中留意它的一举一动。

  无论它玩弄自己的同族,还是虐杀自己的同族,有苏时闻通通笑着帮它搭手。

  有苏时闻坦然承认自己属于混沌恶,他与鬼王一见如故。

  恶鬼最擅长攻心,有苏时闻那坏到漆黑的心脏也使鬼王发自内心认为,有苏时闻虽是只狐狸,但本质上是它同族,也因此它做事从不避讳有苏时闻,后来还给他展示了自己的新花样——它从自己的识海里抽出许许多多的黑色雾状丝线,注入到其他狐狸的识海,看他们因被自己侵蚀识海露出或是痛苦或是愉悦的表情,它都会开心的手舞足蹈。

  有苏时闻也因此有了一个猜测。

  然而,仅仅是同族的生命不够他证明想法,他便以求助的名义联系了他别族的挚友,待他们赶来,他让鬼王用恶鬼的力量侵蚀了他们的神魂。

  有数不尽的生命作基石,有苏时闻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被恶鬼附身后有两种下场。

  那些挣扎着摆脱恶鬼控制的往往结局凄惨,一旦选择与鬼争夺身体的主动权,修为又不如鬼强大者,神魂会被身体里的鬼气撕裂。

  而那些不挣扎、放任鬼与自己融为一体者,修为反倒暴涨,灵肉不死不灭。

  江冽盯着时诩手指的这行文字,终于明白。

  为何他母亲被鬼附身后惨死,为何千山门那些弟子被鬼附身后却成了不死之身,原来个中差别竟在主观。

  时诩显然也明白了,他神色复杂地顿了许久,才接着往下说。

  后来有苏时闻又有了个新的猜测想要认证。

  先前的试验让他知道,被鬼附身之人的下场取决于自己的选择——但这都是以鬼也主动想要去折磨人为前提。那么倘若趁人和鬼都没注意,来让他们融合,会有什么结果呢?

  于是在某一日,有苏时闻趁鬼王不备,悄悄藏起了一缕它释放的鬼雾。而后故意在族内派他出一个重要任务时将任务搞砸,使自己被有苏一族除名,借此躲去了天涯海角,准备寻觅合适的对象完成自己的试验。

  写到这里,有苏时闻不无感慨,幸亏他求知的心坚定,令他于鬼王身边抽身及时。因为不久后,苦海的封印便彻底破了,天神闻讯临凡。

  据传,封印破裂那日,遮天蔽日的鬼群从破口处奔涌而出,万年前的天地浩劫即将再现。

  千钧一发之际,四象神君临凡,伏巽落下禁锢大阵,明铮抽干西方星宿力量、化成绵延万里的白虎结界,而长嬴落进阵眼,走了女娲相同的路——她以血肉灵魂化成封印,堪堪将鬼王按回苦海里。

  四象神君二死一重伤,险而又险地赢了这一战,但也仅仅是将鬼王的身躯打散成八股,使其再不能聚拢而已,无法将其彻底消灭。

  战后,伏巽将封印之地更名为鬼道——那一整个白虎结界的范围内都被称作鬼道,只有最初囚禁恶鬼的那方深渊,亦是长嬴所化的封印处,仍旧被称为苦海。

  那一战勾起了各族逐渐遗忘的对恶鬼的恐惧,而明铮与长嬴的陨落也使信仰白虎与玄武的各族信徒愤怒达到顶峰,那一年诸天神祇悉数临凡,与凡间的修真者合作,堪称掘地三尺地捕捉恶鬼,不出五年,凡间飘荡的恶鬼尽数被灭。

  有苏时闻对捕捉恶鬼没兴趣,但捉鬼的皆是大能,影响他找人的计划,因这次意外,他不得已用自己完成了这次试验。

  然后他发现,在他与鬼本身都没有吞噬对方的意愿时,他竟然与鬼融合的十分和谐,他借鬼的力量修炼,鬼借他的身体藏匿气息,除了起初偶尔几次鬼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误把他身体撕裂,他们融合在一起的日子堪称“相敬如宾”,都收获了十足的好处。

  是以有苏时闻建议未来进入到这处洞窟的后人,不必全然信任先祖的话,要保有自己的判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活着就是要自己最舒心,管旁人作甚么?

  有苏时闻写到这里结束。

  时诩摩挲着他的留名处,难以平复内心,一连呢喃了几句“疯子!”。

  与惨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之人相比,他的下场不够大快人心。可先祖已作古,后辈无法回溯时间逆天改命。

  时诩一回头见江冽仍处在愣怔之中,便问:“你在想什么?”

  江冽回过神,面色凝重道:“在想大战。”

  当年的鬼王强大到教四象神君折了两位,即便后来力量分散成八道,恐怕每一道也仍旧不容小觑。

  江冽在认真思考他对上八道恶鬼的胜算。

  “阿冽,你说鬼道的结界破了,恶鬼出逃,这件事天上的神君知晓不知晓?”时诩问道,没等他回答又兀自摇了摇头:“应当不知晓,否则肯定下凡来修补结界了。嘶,不对啊……”

  时诩的目光又落回墙壁上:“伏巽、明铮、长嬴……这怎么只提了三位神君,第四位呢?他在大战时做了什么?”

  由石壁的文字可得知,明铮是白虎神君,长嬴是玄武神君。

  而据《大荒志》中寥寥数语对四象的记载:青龙善杂学,不善战,朱雀与之相反——意思是青龙除了打架什么都会,朱雀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

  由此推断,石壁所记的那位以大阵禁锢恶鬼的想必就是青龙了。

  为何石壁没有记载朱雀?他不可能没参战。

  江冽突然想起一个身影。

  他在神农鼎的幻境中所见,那位锁链加身,镇守苍天的白衣高人,与他身边陪伴的那只红鸟。

  江冽不欲背后妄议守护之神,避开这个话题:“那不重要,我们该走了。”

  洞窟内没有时间流逝,他们感应不出外界的日子走了几天,待他们离开圣泉到达地面,发觉驻守圣泉的将士们几乎都换了新衣。

  断州王副将一直忧心忡忡地守在圣泉边上,他都想着人再不出来就给断州王传信了,好在他们终于出来了,他忙向江冽行礼:“参见魔尊!”

  江冽的视线越过他,遥望远处的万家灯火:“今日是……”

  副将弓着身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道:“禀魔尊,今日是除夕。”

  江冽闻言,屈指弹出一道真元,落地即成结界。

  他环视过驻扎的众将士道:“除夕日,断州王自己都回宫了,你们也当回家,走吧。”

  众将士皆愣住,面上溢出感激之色,待回神时纷纷拜道“谢魔尊”,然而拜完却没人动。

  江冽不解,副将上前解释道:“禀魔尊,属下们身如浮萍,本没有归途。只因遇到王上、遇到袍泽,才有了一个‘家’,袍泽在哪里,哪里就是属下们的家。”

  裴寒卿的属下都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随了他,或是耿直,或是诚挚,江冽不意外他们的选择,轻笑了下:“那回城去找百姓讨一碗热酒,讨几句祈福。”

  提到祈福副将有点心动,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将士,无声之中用眼神交流。

  江冽不再多言,与时诩离开妖族境地。

  待他们行到妖族与魔族交境处,恰逢第一声爆竹响起,夜空被火光照亮,江冽循声朝天际望了一眼,停下脚步。

  “砰”一声仿佛信号,断州城里,家家户户奔进雪中燃放烟花爆竹,欢声笑语也随风飘来。

  斑驳的彩色光影映照在江冽侧脸,衬得他眼中情绪越发不明,仔细端详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

  就好像他方才纠结着某些决定,而此刻他看见魔域百姓过得快乐,便不再犹豫了。

  时诩余光瞥见他这一反常态的神情,忽然生出不详预感,抬手抓住他的广袖,故作镇定道:“怎么不走了?你爹和皎皎还等着你回去吃团圆饭呢,再磨蹭可就来不及了。”

  江冽如梦方醒转过视线,看了时诩半晌后坚决地扯下了时诩的手:“义父,你走吧,我不回去了。”

  时诩被这短短一句话震得狐狸毛都要炸起来,他睁大眼睛问:“你准备去哪里?”

  他虽有此问,但无需江冽回答,已经猜出了答案:“你既已知晓鬼道危机重重,那便应该老老实实成神,然后去通知能管这事的神君,你插手能有什么用?你活腻了吗?”

  江冽本就不善言辞,现下清晰地看见时诩那双昳丽的双目渐渐聚了一汪水迹,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你拦不住我。”

  但这句话的温度太过冰冷。

  以往的江冽不会想那么多,可今日的分别,兴许便是此生与义父最后一面——他并非托大的性子。当他决定去鬼道找逐衡的魂,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江冽退后一步,朝时诩行了个礼,宛如一句无声的珍重。

  这一饱含诀别意味的礼将时诩定在原地,时诩眼睁睁见着干儿子行礼后沉默着转身离去,与唾手可及的光明分道扬镳。

  时诩放任眼泪滑落,泪水模糊了视线。

  明明江冽如今心念一动便可飞升,可他放弃了铺在眼前的成神之路,或许是为了魔域,为了母亲与妹妹,也或许是为了心中的大义。

  时诩站在原地泪流满面,心口被情绪扯得发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这没良心的小子说走就走,倒是潇洒,却让他拿哪张脸回去见江回风和江纤尘?



  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朝无罔宫的方向疾行,打定主意与小荻告个别后,立刻去鬼道找江冽。

  没良心的小子此刻偏头感受着夜风,唇边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我说过,我会陪你过年节。”

  魔尊不食言的。

  魔尊就这样含着笑,心怀即将同故人重逢的期盼,走向未知的宿命。

  *

  天外天,白衣神君在阵中睁开眼。

  他身上挂着断掉的封禁锁链,端坐在阵的中央,双目被化不净的煞气与戾气激得赤红,眉头也因此皱得很深。

  他周身流淌着神力实化后形成的流云,本应该是赤金纯净的颜色,如今却隐隐约约掺杂了许多黑灰色的雾气。

  他感应出这是一个封锁住五感六识与全部记忆的大阵,垂眸看了眼端坐的身形,觉得自己应当是自愿进阵的。

  锁链是封印的实体化,如今除了封锁记忆的那条之外,全部断碎,却不知是落阵之人主动解开的,还是他在无意之中扯断的。

  他作势站起身,却被背后一人按住了肩膀:“别动,你吸收的恶鬼之力尚未被全然净化,我在帮你。”

  那人若不出声,他竟没意识到那人的存在。

  他从那人所散发出的神力感受到,他们出自同源,所以他判断那人对他应当无害。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

  他身边放着一把长剑,在那人出声的同时,剑里飞出一只通体赤金的鸟儿,扑腾着飞到他肩膀上,唧唧喳喳叫到:“朱雀!朱雀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记得。他与长剑有感应,知道那是他的本命剑,而这只鸟从剑里来,必定是他的剑灵。

  他看着鸟儿点点头:“剑灵。”

  许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他发声甚是古怪,也极其不自然,他便闭了嘴,没再开口。

  剑灵从口中吐出一张布,示意他看,还贴心地解释:“这是三千年前你亲手所写,布是你修为所化,墨是你的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些话由三千年前的你留给现在的你,那时你说不准别人看,我们便都不敢看。”

  他感受一番,剑灵说得没错,便垂眸看去。

  布上仅有几行字,看样子是想到哪里说哪里,啰啰嗦嗦:

  “当你醒来,便证明三十六重天封印的鬼已经彻底被你净化了,恭喜。”

  “然以身净化恶鬼有不可逆转的代价,想必此时的你已不再是纯粹的神,而成了半神半鬼之体。神魂的改变虽不会影响你诛灭恶鬼的心志,但你仍需谨记,勿教旁人看出你的变化,以免辱没四象神君守护之名。”

  “切莫试图觉醒七情,切莫试图寻找记忆,你已与过去彻底割裂,这世上的一切皆与你无关。虽曾经的我——也就是你,有过一段毕生无法释怀之痛,但你不必在意,我已放出一缕神识替你我弥补遗憾。若你醒来这日,神识完整,那便证明夙愿已了,你可以再无留恋进鬼道,去净化苦海里的恶鬼。”

  “若神识不完整么……你便想办法把神识收回罢。若实在不知如何收回,便去找伏巽,他什么都会,永远无条件帮助你。不出意外,你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个人便会是伏巽。”

  “伏巽可信,若你的想法与伏巽背离,则一切按照他说得去做——只在进苦海净恶鬼这一点,你遵循本心即可,因他并不愿让你去。”

  “你的记忆被封存,我不知待你醒来时是否记得鬼道与苦海是什么,若不记得,去找伏巽为你解惑。”

  他读完,平静地抬起头,心仍如死水一般沉寂。

  看来他真是将对鬼的仇恨深深刻进了骨血,所以哪怕他现在没有任何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毕生无法释怀之痛,却依然记得鬼,也记得自己这一生都要与鬼战斗,至死方休。

  他转过头,看向终于帮他净化完恶鬼之力的青衣男子,问道:“伏巽?”

  伏巽惊讶于自己居然在他三千年前留的信上有名字,下意识朝信上瞥了一眼,却很快反应过来不妥,挪开眼神。

  若是有记忆的逐衡,恐怕在他“偷看”瞬间一掌就已经掀了过来,但他眼前的逐衡被封了记忆与七情,活像一颗行走的……菩提树。他不仅没什么情绪,连生来就毕露的臭脾气都不见了,气质静得惊人。

  逐衡许是觉着他好奇信上的内容,大大方方给他展示,伏巽忙道:“不必给我看。”

  他“哦”了一声,问道:“那我是谁?”

  伏巽道:“你是逐衡,朱雀神君。”

  逐衡又问:“鬼道在哪里?与苦海又是什么关系?”

  伏巽:“……”

  伏巽被噎了片刻,他没想到逐衡刚醒来就直奔主题。

  “你朝凡间看,布有星辰结界之处,便是鬼道。”伏巽尽量言简意赅地解释:“鬼道与苦海算是同一处,苦海在鬼道之内,只不过鬼道范围大些,而苦海里关押的恶鬼更为难缠。”

  逐衡又垂眸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那些话对如今的他而言,仅仅是信息而已,看完他随手燃起一团火将布焚毁,而后站起身朝阵外走。

  眼下没有再需要解的惑了,逐衡认为不必耽搁,他可以即刻进苦海。

  伏巽瞬形拦到他面前,逐衡偏过视线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他却一言不发。

  逐衡想起信上所写“他不愿你去”。

  但逐衡不理解,他去不去与伏巽何干?

  逐衡静静看着他片刻,问道:“你我隶属四象神君,那另外两人呢?”

  伏巽:“……”

  伏巽一脸牙疼地看向他。

  除了名字外逐衡只问了两句话,但一个较一个令他不想回答,伏巽一时沉默,放下了手。

  哦,懂了。

  逐衡从他的难以开口中领会出,约莫是死了。

  怪不得伏巽不愿他去苦海,如果他不小心死在净灭恶鬼时,那四象神君可就剩伏巽一个了。

  逐衡刚想说些什么,却陡然间神识被触动。

  他瞬间皱起眉头,按住鼓胀的太阳穴:“我的识海似乎出现一些问题。”

  许是因为逐衡那缕下凡的神识没带回来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属于封存大阵的范围内,而是被逐衡硬生生抽离的,识海难免受到影响。

  伏巽被再三叮嘱过不可对逐衡本体提起这件事,他一边伸出手去探逐衡的神识,一边斟酌语言道:“唔,你先前放了一部分神识下凡,许是凡间待久了,还没完全与你自身融合。”

  他说着,忽然也皱起眉头,又仔细探了一遍逐衡的识海。

  “不对。”伏巽道:“你的神识没收回来。”

  逐衡便问他:“那该如何收回来?”

  伏巽垂眼,陷入沉思。

  逐衡那缕神识在凡间时说过,待他此间事毕他便归来,伏巽凭借对他的了解,深觉逐衡指的事应当是亲眼见他道侣飞升。

  日前伏巽感应到天劫,掐指一算便是那人。那人虽暂未飞升,不过他天生神格,早晚会回归,逐衡那缕神识没有拖着不归来的必要。

  然而关于他道侣的其他事,逐衡并未对伏巽多言,是以眼下这种情况出乎伏巽意料,他拿不定逐衡是被耽搁了脚步,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沉思良久,伏巽决定先用这件事做借口,拦一拦逐衡迫切去苦海的心。

  他知道近日是凡间的年节,神虽不过节,但他也不想在全天下皆热闹幸福的气氛里,再经历一次永别。

  就当他背离职责,自私一回。

  伏巽道:“我亦不知该如何收回,你且等等看,过段日子我去凡间查探一下。”

  见逐衡投来探究的目光,他又补充道:“恶鬼最善控人心神,若识海不稳,难以与鬼抗衡。且我还要改良一番封印大阵,助你净鬼。”

  逐衡听他解释,也没多说,其实他怀疑的是信上那句“伏巽什么都会”。

  他点点头,勉强把伏巽的解释听进去了,朝前走了几步后,回头问:“我住哪里?”

  伏巽唇边露出笑容,松了一口气:“天界三千宫阙,皆是天道无边造化,你想住哪里便住哪里。”

  逐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伏巽忙道:“不准抢别人的!”

  逐衡:“……”

  我以前那么蛮横吗?

  *

  逐衡最后在伏巽的殿里住下。

  信上嘱咐他谨记不可为外人知晓他此时的神魂状况,他便窝在殿里大门不出,其间有诸多天神听闻朱雀神君出关,皆来拜访,悉数被伏巽回绝。

  伏巽甚忙,大到天上地下的防鬼结界波动、小到超脱三族的精怪现世,桩桩件件全要他管,伏巽说守护三界原本是四象神君共同的任务,他这也是在帮逐衡做事,逐衡一万三千年来欠他的人情都是需要还的。

  逐衡没心没肺地回他:“你替两个人做事是做,替三个人做事也是做,白虎与玄武不必还你人情,为什么要我还你?你不能因为我比他们后死,就来压榨我。”

  伏巽当场被他气了个倒仰,心想真是狗改不了食矢,他都被封成这样了,也没改变“人性本恶”!

  伏巽一手按住心口,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十分无力地反击:“行,你没有记忆、没有七情,算你厉害!你最好记住你近日的狂言,我等你没死、反倒解开记忆封印的那天!届时我把一整条银河抽干,专给你放眼泪!”

  伏巽和他互骂了几句,又匆匆去忙了,走前嘱咐他,若闲得无聊可以通过院中的凡尘镜观察凡界。

  逐衡确实无聊,可他对凡界没兴趣,也不在意凡界稳不稳定,后来突然记起伏巽所言的“守护之责”,良心稍稍欠安,准备小小的意思一番。

  他拂袖注入真元,水镜的封印缓缓消散,世事变幻、聚散离合就通过这一小小的镜面呈现在他眼前。

  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扫过一幕幕。

  年节将至,无论凡间哪族都挂上了红色灯笼,换了鲜艳新衣,远游的游子归家,贫穷的人家也拿出攒了一年的银钱购置新物。

  凡人过得热闹,修真宗门也不甘落后,他们的爆竹烟花皆是法器做得,不知哪门哪派的一众年轻弟子们甚至御剑飞天去放法器,比谁的更高更响。

  逐衡看得眼皮渐渐沉重。

  年节于神、于修士而言分明最是不值一提,在他们动辄几百年、甚至成千上万年的寿元里,仅闭一次关至少便是几十年,节日的存在根本微不足道,所以逐衡无法对他们的快乐感同身受,也非常不理解。

  在他关闭水镜前的最后一息,飞速划过的画面里显现了与众不同的一幕。

  那玄黑长袍的青年含笑注视眼前城池里的灯火,却终未融入进去,反倒转身穿行重重黑暗,走向无边夜色,与光背道而驰。

  兴许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吧,逐衡淡淡看了一眼便关了水镜。

  他安静地倚在躺椅中,双手叠在脑后,阖上双目,等候伏巽带他神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记忆倒计时……

  搬来银河做容器倒计时……

  装13不成反被(——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