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朝雨慆慆浥尘心>第10章 现世-霜降-庄春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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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卷清云尽,霜降寒草衰,三梦院的少爷倦怠起来,懒懒地将书搁在一旁,听落叶飘零,看自己的小书童一笔一划地抄着他的课本。

  “朝浥!魏朝浥!”,门外突然传来少年人兴奋的叫喊声,“出来,去茶楼听戏!庄春茶楼!”

  魏朝浥听到声音,猛地坐起来,抽出柳慆濛的笔,边推他边絮叨:“快走快走,二哥请我们去听戏喽。”

  柳慆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忙不迭地跟在魏朝浥身后,看见庭院里身穿靛蓝色长袍的少年,袖口镶绣着银丝流云纹,乌黑高束的头发戴着嵌玉银冠,好不英气。

  叫喊的人是魏朝恒,魏朝浥的堂哥。

  魏朝浥的父亲名为魏启仲,魏启仲的亲哥哥名为魏启伯,魏朝恒是魏启伯家的二儿子,大儿子是魏朝垣。魏朝垣年纪大,早早随他父亲魏启伯入了仕,魏朝恒年纪小点,涉世不深,比魏朝浥大了四岁,勉强与魏朝浥谈点小孩儿喜欢的话题。魏朝浥从小对这二哥言听计从,仰慕不已。

  魏启伯和魏启仲还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时候,魏朝浥尿裤子了,第一时间找魏朝恒,功课不会写了,还是找魏朝恒,直到魏启伯和启仲两人分家,分成了大魏府和小魏府,魏朝浥大哭了一场才放魏朝恒回自己家去。

  魏朝浥一路叽叽喳喳向二哥倾诉龚先生如何严厉,父亲最近如何忙碌,母亲如何限制他吃零食,介绍了自己的新书童,魏朝恒一一应和,顺道帮小叔叔哄哄孩子。

  茶楼的掌柜叫白萧,一听见是魏朝浥来,连忙迎了上去,作揖道:“魏二公子,魏小公子。”

  白萧是魏朝浥难得的世家外的朋友,常常请魏朝浥喝千年古茶,魏朝浥则常常带朋友来喝茶,给白掌柜的腰包添光加彩。

  看见魏朝浥身后的人不是常见的张小甲,白萧不免疑惑:“这位是……?”

  “噢,我的新朋友,叫柳……柳慆濛。”,魏朝浥弯眉浅笑,侧身让白萧看见柳慆濛。

  笑意顿时僵在白萧的脸上,看向柳慆濛的目光充满探究之意——难道朝浥找到慆濛了?难道这就是慆濛?

  白萧虽是命长,但到底只是个人偶,看不清人皮底下的灵魂,最多看到被称作“慆濛”的男孩儿身上的冲天煞气。

  不应该是慆濛神使,这命相也太凶了,但这柳的姓氏又有些熟悉。

  白萧看得仔细,一时忘了礼数,盯得慆濛满脸通红,连魏朝恒都察觉到了异样。

  “见过柳公子,既是朝浥的朋友,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白萧神色稍缓,搬出掌柜的素养,请他们包厢入座。

  “嗯嗯……好。”,柳慆濛低着头答道。

  “今天听哪出啊?”,魏朝恒亦收回疑惑的神色,翻着戏曲的本子问,“《富公子换命偷天》,行吗?”

  “行。”,转了身,魏朝浥小声地问柳慆濛:“你认识白萧?”

  “不,不认识。”,柳慆濛连连摇头。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白掌柜这么看着自己,就好像要生吞了他似的,尽管如此,柳慆濛对白萧的印象不差,毕竟他从白萧眼里瞟到的是不可掩饰的担心。

  白萧看着四人离开的身影,心中隐隐慌乱,魏朝浥说是朋友,但白萧听见的分明是“少爷”。

  茶楼共有五层,在历阳城里可谓是鹤立鸡群。

  第一层是吃饭的地儿,来往的商贾、家里来客的、路过吃顿快餐的,都喜欢在这儿吃,量多种类少而精,点菜不纠结,能吃饱,魏朝浥常说的桂花糕就在茶楼卖得火爆。二楼和三楼的中间是打通的,分成两个部分,半边说书,半边唱戏,观众就环坐在一圈的小隔间里,喝茶,嗑瓜子,吃糕点,聊天,开个门,拐个弯就能看点儿别的。四楼是八间专门喝茶的雅间,全无一二三楼的吵闹,也有乐师弹琴助兴,白掌柜亲自管着“卖艺不卖身”的铁律。五楼是白萧和方思住的地方,除了小二高霜会站在楼梯口叫人,基本没人上去过,好像有层结界似的。

  从三楼往上,就能在窗边俯视历阳城的繁华与萧瑟,五楼的景色自然是最好的。

  据说,茶楼从前的主人常常靠在窗台上酌酒观尘世。这话是高霜说的,高霜是偶然在五楼楼梯口听见白掌柜跟方掌柜说的,话里还多一句“你真像他”。自此,白掌柜和方掌柜的关系在小二们的眼里就变得扑朔迷离。

  魏朝浥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白萧和方思对他还不错,会带他上五楼小憩片刻。

  今儿的桂花糕是茶楼里的方思送进雅间的。

  方思虽然不似白萧常露面,但他是茶楼正统的二当家,白萧很护着他。

  据说之前有客人在看戏的隔间调戏巡视的方思,方思挣扎不已,那客人抄起椅子就往方思头上砸。方思退让两步,没被砸到头,手臂却被砸出了两道粗长的血印,又红又肿。那客人见状想趁乱逃跑,被接货归来的白萧逮个正着。白萧二话不说拎鸡仔儿似的把霸王餐客人拖去衙门,又给了十两银子叫衙役好好照顾,照顾就那客人结结实实挨了四十大板,坐了十天牢房。

  自那时起,茶楼接客的地方就很少看见方思走动,更不用说有冲突矛盾的地方了。

  但有一例外,方思总说靠近魏朝浥感觉很舒服,所以每次给魏朝浥送茶的都是方思。

  方思给柳慆濛上茶的时候,柳慆濛往魏朝浥那挪了挪,生怕碰脏了方思浅云色的衣服。

  方思年岁不过十八九,样貌生得极精致,高瘦清冷,眼神澄澈,鼻若悬梁,手指纤细,皮肤玉脂般光洁,低头时,细碎的墨发隐隐遮住一双柳叶眼里的暖意,天上仙人的人偶大致也就如此了,只是方思腰间常别着一把刀柄溅血的短刀,异常扎眼。

  魏朝浥见柳慆濛局促,轻轻拍了拍柳慆濛的肩以示安慰,笑道:“这是方思,茶楼的二当家,没事儿,也是我们的朋友。方思,这是柳慆濛。”

  “柳公子。”,方思抬手作揖。

  方思细长白净的手指看得柳慆濛更紧张了,愣愣点头道:“方思”

  方思不在意这礼节问题,他看得出来柳慆濛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方思可厉害了,茶楼里有一半的话本都出自他笔下,可谓文采斐然,别出心裁。”,魏朝浥自豪地夸道,好像方思的好话本都是他写的似的,拍了拍身边的座椅说,“来,坐会儿,好久没见你了。”

  “魏公子谬赞。”,方思诚恳道。虽然魏朝浥直呼他名,但他仍称“魏公子”,一是主客礼节,二是白萧的建议。

  “方思,你们最近有出新戏吗?”,魏朝恒吃着瓜子问。

  “还没有。”,方思仍是偏着魏朝浥的方向说话,“眼下西北战事吃紧,客人比以前少,茶楼不敢也不便太张扬。”

  “是了,我爹和大伯父天天在宫里,没日没夜的。”,魏朝浥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茶楼这种用来享乐的地方确实不符合当下朝廷的云谲波诡。

  退一步说,要是出新话本了,这话本若是喜剧,茶客得议论茶楼靡靡之音,若是悲剧,茶客又得说生活压力大,连个逗人笑的轻松之地都没有。朝堂之外的这里那里还是得紧跟着朝堂。

  “听我哥说,你爹这次刚正不阿,拔了几个贪军饷的官。”,魏朝恒也不问方思了,看着台上的戏想到了别的事儿。

  “没听说这事儿,我爹不跟我说这些。”,魏朝浥摇摇头,看戏的心思顿时少了一半。

  方思眼睛错开魏朝浥,看见门口凭空出现的一张纸,上面写着“速归”。

  巧了不是,方思也不想听朝堂之事,便起身作揖道:“楼上还有些事情,方思先走一步,下次再叙。”

  “嗯嗯,你先忙你的,别耽误了事儿。”,魏朝浥这才反应过来二当家方思忙得很。

  方思默默无奈,正是因为西北战事死了很多人,他才忙得不可开交,没日没夜地被催着干活儿。

  柳慆濛看着方思的背影,又自卑又嫉妒。自卑的是自己一无所长,结结巴巴地只会给魏朝浥丢脸,嫉妒的是方思才华横溢,魏朝浥对方思的欣赏更是溢于言表。

  戏台上,年轻演员连连翻了几个跟斗,还是被老演员的棍棒打在了地上,捧着金色的书本道具,眼神绝望,低声啜泣。

  “你倒别担心,那些个落马的人没人知道是你爹干的,没人来报仇的。”,魏朝恒品了口茶,赞道:“好茶好茶啊,绵长醇厚,香气馥郁。慆濛,是叫慆濛吧?你尝尝。”

  柳慆濛忙不迭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解渴是真的,旁的只有丝丝苦味了,但嘴上应道:“嗯嗯,好喝。”

  魏朝恒并不在意柳慆濛什么样子,若非要说的话,唯有警惕。魏朝浥是年纪还小,二叔家只有他一个孩子,难免感到孤独,交几个非世家、非官员相关的朋友也是有的,等魏朝浥长大,自然会懂得哪些人该结交,哪些人没必要认识。不过柳慆濛看着是比之前的张小甲顺眼些,起码不会苦大仇深的,好像魏朝恒拐走了他家少爷不学无术去了。

  魏朝浥年纪小,并不把魏朝恒的提醒或是敲打放在心上。按魏朝浥平日所学,贪军饷被检举是天经地义的,臣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应该的。

  魏朝浥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爹对当今圣上忠心耿耿,自然眼里容不得沙子。前方战事打得艰难,再克扣将士们的口粮,岂非不忠不义,让那敌军压我们一头!皇上明察秋毫,自然没人敢报复。”

  “可不是嘛。”,魏朝恒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眼眸低垂,一瞬深沉,随即转换话题道,“这戏我看了不少遍,你说明明是这老头有错,为什么那年轻人也要被打?”

  魏朝浥受家教影响,向来不耻不义之事,魏朝恒的话让他忿忿不平地红了脸。魏朝恒论起这戏,魏朝浥的脸色才略略缓解,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方思这话本写得有问题,年轻人被老头儿误换了命,得了厄运,老头儿自己露出马脚,倒把倒霉的年轻人打了一顿,荒谬不已。”

  魏朝浥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有多容易被魏朝恒牵着鼻子走,一五一十地回应着魏朝恒的话。

  柳慆濛也没看懂这戏了唱了什么,满心都在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可怖的银脸老头,对于魏朝浥兄弟俩的疑问,他现在想破了脑袋也回答不上来。

  “你别光看啊,吃啊,今□□恒哥买单,不吃就亏了。”,魏朝浥推了两块马蹄糕到柳慆濛面前,眼里带笑地看着魏朝恒。

  “你小子,最近小婶婶是扣你钱了嘛?逮着我薅?”,魏朝恒玩笑道。

  “……没有,你是哥哥,请我吃饭怎么了!”,魏朝浥心虚地别开眼睛,柳慆濛的头则更低了——魏朝浥的钱都用来买他了,连买零食的钱都不剩了。

  魏朝恒捻了捻桌上的花生碎壳,双眸微微一沉:“请不了几顿啦。”

  “怎么了?”

  “我娘要给我说亲,差不多快说好了,等成了婚,哪还和你这小孩子玩?”,魏朝恒一副大人的口吻,尾调上扬,眉眼却低垂。

  只能怪大哥魏朝垣做的榜样太差,成婚入仕,一瞬就离开了兄弟三人的小团体,再不跟两个弟弟一起读书,一起出游,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成长意味着离别,这个道理对着小兄弟二人当头一棒。

  魏朝浥眉心紧了紧,复又松开笑道:“那我今天就把你吃穷,让你没钱娶媳妇。”

  “行,你放开了吃,再带点回去给叔叔婶婶。”,魏朝恒来了劲,叫来了小二,打包了好几份茶楼糕点,柳慆濛两手拎得满满当当。

  一出戏罢,各自回家。

  魏朝浥一路沉默,周身低气压让柳慆濛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他跪在魏朝浥的床前,勾着头自下而上凝视着魏朝浥的双眼,壮着胆子柔声问道:“怎么了,不高兴呀?”

  魏朝浥坐在床边,两腿岔开,手肘抵在双膝上,双手抱头,以自卫的姿态消化着“成长”和“离别”,突然一个散发着自己皂角香味的头挤进了视野里,悄没声地推开了封闭大门的一条缝。

  魏朝浥直起身来,柳慆濛也直起身来,跪在地上仰视着魏朝浥,眼神明亮而虔诚。

  心弦“叮当”一声被拨响就被人慌慌张张地按住了。

  魏朝浥站起来,故作淡定道:“站起来吧,不要你行大礼。”

  柳慆濛应声站起,离魏朝浥太近又退了两步。

  无名怒火在魏朝浥心中燃起:“干嘛那么怕我?”

  “不,不是的。”,柳慆濛慌忙道,“你不高兴,我怕再让你不高兴的。”

  魏朝浥看着柳慆濛满脸通红,低声一叹,越说越气:“我不是生你气……不对,我就是生你气,我二哥要成婚了,不跟我玩了,你还往后退,眼看你也要离开是吧!”

  柳慆濛瞳孔骤然一缩,惊恐道:“我不走!我也没成婚!成婚了也不走!”

  魏朝浥好似惊醒般,面上紧绷的肌肉倏尔放松,抓住柳慆濛摇摆的手,急忙安抚道:“我不是说要你走,唉……我是说,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就会渐行渐远,到时候你会跟你的夫人离我远远的,就像我哥那样。”

  柳慆濛细细感受着来自双手的暖意,诚恳地保证道:“我不会,我不娶妻,就算你娶了别人,我也不会走。我的命是你救的,名字是你给的,一辈子就给你当牛做马!”

  “不要你给我当牛做马。”,魏朝浥松开手,坐到窗边椅子上,打趣道。

  “那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做小书童。”,柳慆濛上前一步,小腿贴着魏朝浥的大腿,固执道。

  “行啊。”

  霜降过后,过了午后气温骤降,瑟瑟秋风随手拂落桂花树的枯叶,撩起夜的幕布,魏朝浥被时间卷进漩涡,丝丝温暖仍止不住他的叹:人总是要长大的啊,但总要有故人在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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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两句:前半句来自元稹《咏廿四气诗·霜降九月中》,后半句来自朱朴《霜降日得西皋诗中有速诸公社饮意予亦以此订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