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朝雨慆慆浥尘心>第9章 来世-春分-尽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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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分阴雨天,春季雨不歇”的话果然不假,与秋雨不同,春雨不是夹杂枯黄落叶,而是停留在新抽的嫩芽上,然后悠然落下,洗尽一世的尘埃,勾起水雾般朦胧的过往。

  方正被腰背的酸痛闹醒,他几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铺。他用拳头锤了两下腰,引来了昨夜淤青的反抗,只好作罢。他躁意满满地迷糊着双眼,侧头瞥见窗帘缝里细细雨丝在窗户上留下透明脉络,门外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茶室,迷药,和……

  方正伸了个懒腰,扫到宽了一倍的床,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家,猛地坐起身来,跑到了卧室外。

  “醒了?”,喻慆濛停下喝咖啡的动作看向方正,瞳孔倏尔放大,淡定的面具毫不犹豫地裂了条缝。

  “嗯。”,方正暗哑地应道,他赤着脚,睡衣穿得慵懒,最靠近脖子的两颗纽扣离自己的洞八丈远,露出狭长白皙的锁骨,眸中柔意轻泛,混着一丝清明。

  “拖鞋穿起来,去刷牙,来吃饭。”,好像两人生活了许久似的,喻慆濛低下头看着平板上的新闻,语气淡淡,堪堪守住了面具上的缝,只有贴身的衬衫知道他的心跳。

  “噢。”,方正回房间趿拉上灰蓝色的半包棉拖鞋,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比他出租屋大一倍的主卧,自嘲地摇了摇头,显然比不上魏朝浥的三梦院,但慆濛过得还算不错,也能命令自己做事了。

  方正刷完牙坐在木质餐桌边无奈地看着寡淡的小米粥和鸡蛋,跟刚刚喻慆濛吃的面包和肉完全不一样。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他认命地一口一口喝起了粥。一百多平的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方正喝粥的声音,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揣着糊涂装更糊涂。

  喻慆濛眼珠转了七八圈,终于在门口穿好鞋,直起身问:“你今天什么时候去茶室?”

  “傍晚吧,人多。”,粥仅有小米淡香,喝得方正好没滋味。

  他要再看一下身体上的淤青,昨晚太困了,囫囵就睡着了,也担心茶室人少的时候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他可不保证现在青青紫紫的身体能再逃出一次。

  “嗯……行,你到了叫我,我跟你一起去。你昨天吐的东西我保存了,我问过我爸,他帮忙找人问下药的事。”,喻慆濛汇报工作一般,注视着方正的一举一动。

  方正“啊”地一声,挑出干燥的蛋黄的筷子一顿,抬头撞见慆濛赤裸裸的凝视,迅速低头吃饭:“噢,好,那个……挺脏的。”

  他边说边继续将蛋黄撇到盘子的一边,就着粥汤一口吃完了蛋白,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方正怎么也没想到喻慆濛能做到这种地步,毕竟昨晚连帮他涂抹药膏都避着碰到他。

  喻慆濛的喉咙挤出一个“嗯”,局促地跳过话题:“午饭我给你订,大概十一点半,你记得开门,胃不好不要出去乱吃东西,出去要穿这个厚的外套。”他指了指衣架上的黑色呢外套,事无巨细地叮嘱,极致的关心和周身散发的强硬冷漠冲突成压抑的不适感。

  “啊,好……”,方正抿嘴,低着头眨了两下眼,空气流转正常,却感觉到了一丝躁意,像个做错事但不认错的小孩面对他的家长。

  喻慆濛转身,手搭在门把上,眼睛盯着灰色金属把手,反射出自己紧抿的嘴唇,昨夜方正薄衣领口大开地摔在他面前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再次击中他,太阳穴猛地跳动一个来回,淡定的面具应声而裂。

  喻慆濛回过身,疾言厉色地斥道:“你不要命了?不问清楚就去什么茶室,以朝浥的身份参与凡间的事?被——”

  喻慆濛的话戛然而止,呼呼地喘着粗气,横眉冷眼瞪着方正,好像有许多话堵住了似的,压得喉咙生疼。

  方正属实没想到慆濛的脾气说发就发,而且明明是慆濛抛弃了他,慆濛竟理直气壮地骂他。

  方正咽下嘴里的食物,深呼吸一口气,抬起眼皮辩解道:“他,他们都知道,没人顾得上管我这些事。”

  喻慆濛一夜加一早上的怒气突然就湮灭了,不知是吼的那一句,还是方正冷淡又不屑的语气。两个人哑谜似的的对话被喻慆濛“砰”的一声关在了门里。

  方正一饮而尽碗里的粥,气不打一处来。几百年不见,慆濛的脾气见长,五十步笑百步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如若不是慆濛先离开,他怎会长时间地逗留于此,被人下药?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上顺流而下千形百状的雨丝,抚着一室的干燥,广玉兰树叶的绿被分割成鲜明的深绿、浅绿和橄榄绿色块,在风中不停走位舞动,徒劳地掩盖灰暗天空的阴郁。

  方正就是那被分割的叶,“徒劳”和类似魏朝浥救了柳一时“自作多情”的颓败如雨丝缠绕。

  纵然如此,方正还是用了慆濛的药膏涂抹了身上其他淤青的地方,中午吃了喻慆濛订的养胃菜肴,傍晚穿着黑色呢外套,与喻慆濛结伴去了茶室。

  “走吧,他们应该到了。”,湿润的空气卷着喻慆濛清润的声线丝丝绕绕地缠上方正的耳朵,与柳慆濛的软糯低喃隔了十万八千里。

  茶室在医院的斜对面,他们沉默地走过繁杂吵嚷的街道,梦幻的霓虹灯、路灯映在脸上,光色变化无常,两人穿着同款不同色的外套,气氛也不算尴尬。

  茶室空无一人,甚至门都是一个陌生男人开的。方正脚步顿了顿,径直穿过茶室大厅,去员工休息室取自己的物品,他歪着头与休息室里的同事打招呼,笑容在打开柜门的霎那凝在了脸上——他的包和衣服都不见了:“茶室怎么了?”

  同事尴尬地说:“燕老板凌晨的时候给我发消息说茶室关门一阵子,还说你昨天辞职了,这……是还有东西落下了吗?”

  方正关上柜门,眼底愠色汹涌,嘴上却笑道:“嗯,有东西落下了,我找燕老板问问,你去忙吧。”

  同事感受到一丝不愉快的气氛,瞟了一眼严肃扑克脸的陌生人,“嗯嗯”两声离开了休息室。毕竟方正是燕老板偏爱的员工,没有道理说走就走。

  方正叹一口气,心知肚明地与喻慆濛对视一眼,扭头打开了燕兆的门——屋内空空如也,燕赵不在。

  昨晚燕兆坐在老板椅上,忧愁地抽着烟,脑子里转了八百个来回,也想不通平视如如诺诺又穷得叮当响的方正昨晚怎么就突然甩了脸子。看着手机上三十几个未接拨出电话和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对顾大师和高老板的无能恨得牙痒。

  思前想后,燕兆决定收拾东西去别的城市出差一阵,避避风头。和方正“和谈”的路是走不通了,顾大师和高老板只会说着狠话要求他联系方正,但方正电话不接,住址是假的,根本联系不到。燕兆非常后悔当时听了顾大师的话,把方正留下当服务员。

  就在准备删了监控跑路时,警察和一名自称是方正兄长的人来到了茶室。

  喻慆濛昨晚越想越愤懑,连夜把方正的呕吐物递交给警察局,请喻啸动了些关系,逮捕了这群人。

  方正听完来龙去脉,突然理解喻慆濛今天早上的爆发,那隐而未宣的担忧让他眼圈微微一红,舔舔干涩的嘴唇,赧然道:“你都做完了,还叫我来干嘛。”

  喻慆濛叹气,眉眼尽显无奈:“叫你来拿东西,他们不让我拿,说是有其他员工的东西。不过好像被燕兆扔掉了,那里面有什么?”。两人穿过茶室,喻慆濛朝开门的陌生男人点了点头,看到走在身前的方正的双肩明显怂拉下来。

  方正蹙眉道:“我用了八年的包,刚买的外套,出租房的钥匙,杂七杂八的一些东西。”,他不由庆幸自己习惯把钱包身份证这些重要东西贴身带着,然而看着全身衣服没有一件是自己的,方正一阵心疼。

  他佛系又不重物欲,但不代表他的东西能由人随便扔。

  喻慆濛沉默一瞬,朝浥念旧,所以喻慆濛才单独留出一间屋子放以前的物什,眼下没别的办法:“等会买新的吧。但先去警察局做笔录,他们等一天了。”,说着不慌不急地点火踩油门。

  “笔录?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才说?”,方正插安全带的手一顿,抬眼瞪着司机,嗔怪道。

  喻慆濛眼角微微扬起,别扭也好,责怪也好,总归这是真实的朝浥。离开了朝浥这么久,必然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竭尽全力地帮他扫清所有的烦恼,保他安全,所以抓住害他的人、容他一夜安眠,拖到现在才让他面对作奸犯科的人等等,都不是什么大事。

  喻啸昨晚嘲笑道:“周钦,这朋友是谁啊,这大晚上的要你这么上心?”

  喻周钦是喻慆濛的曾用名,本意是父亲喻啸和母亲周彤相亲相爱。

  大家都说这是挺好的名字,但到了喻慆濛十三岁时,熊孩子哭着闹着三天三夜,非要把名字改成“喻慆濛”。父母到处找不到影响孩子的源头,问他他说不出原因,找了个算命大师问,大师只说“改吧”就再没别的话。

  喻周夫妇没办法,只好赶在初中前把象征两人感情的名字“喻周钦”改成了不知道哪里飘来的名字“喻慆濛”。

  喻慆濛审视着胳膊上缠绕绷带的顾大师和眯着眼的高老板,沉声道:“一个认识挺久的朋友。”

  他的手指微颤,眼神凌厉,映着方正侧颈上的红,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一夜的通宵让他的后脑仿佛有棉花裹的棒槌敲打,一下一下跳痛,他十分后怕,如果那盏带药的水没有洒到高老板的眼睛里,如果那块碎瓷片没有插进顾大师的手臂里……

  “你还要回蒙亚市吗?”,喻慆濛不作多细想,不多问过去是他的习惯,他打弯拐进派出所大门,平心气和道。

  方正抿唇,脸上凹起椭圆的酒窝,硬着头皮道:“不回,我那天突然有事,所以没回去。”

  喻慆濛瞟了一眼局促的方正,停下车问:“那你什么打算?”

  车灯熄灭,夜色笼罩,参差低垂的云层漂浮不定,寂静的停车场漆黑一片,遮住浮浮沉沉的心绪。

  “咳……”,方正窘迫地咳了声,对着副驾驶的储物箱阵阵出神,“在这找个工作,苟着呗。”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但这个答案好像不是喻慆濛想要的。

  喻慆濛动了动嘴唇,偏过头,幽深如寒潭般的眼眸透过层层黑纱注视着方正闪烁的眼神,缓缓开口道:“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凡间因果太重,你不该参与进来。”

  方正想起自己浪荡人间九百年,闭了嘴。

  慆濛顿了顿,淡声叹道:“早些回茶楼去吧。”说完回过头正视如墨般流淌的夜色,并不看方正。

  方正转过头,感到刚见到慆濛时所有的热情和精力仿佛都被抽干,好像这么多年的寻觅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好。”,方正空茫地答道。

  “走吧,做完笔录回家了。”,喻慆濛“啪”的一声关上车门,稀疏平常的语气,好像关于前世和未来的话不曾言语过。

  自从立春那日相见,六百年前梁朝魏朝浥前后可悲的厄运如黑云压城,轰隆隆声势浩大地提醒喻慆濛命轨之向,他能忍,但他不甘心,暴戾因此埋下种子。

  喻慆濛不知道方正记忆中的庄春茶楼是一座牢笼,一座方正花了三百年的时间逃出去的牢笼,他每天被抽了魂般奄奄一息,直到魏朝浥的记忆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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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有一段话从故事开端移到后面,现在换到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