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朝雨慆慆浥尘心>第8章 现世-寒露-起名慆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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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糕好吃,桂花糕也易散。

  十月下旬,秋风吹地百草干,三梦院里的草树似乎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艳丽的颜色,披上一层不可言说的萧瑟。

  柳一嘴上说着自己有棉衣服在家,不要魏朝浥给他衣服,但心里却很忧愁。十月十八这天,风卷携着昨夜秋雨的湿气,刀子似的使劲往脸上身上乱砍,穿了魏朝浥之前给的衣服也顶不住瑟瑟寒风,衣服黏着的凉气幽幽地窜入身体里。

  以前还能抵过十月的寒意,今年却娇惯起来,自嘲着的柳一趁魏朝浥被老爷叫去提问,在寒风里冻了个哆嗦后赶紧跑回以前的家“偷”衣服。

  柳一不知道父亲在不在家,看到他会不会还用鞭子抽他,会不会已经把他的衣服全扔了烧了。

  他记得他有一件棉衣,三年前父亲突然大发慈悲,认识到这是他与发妻的孩子,把棉衣作为补偿买给他的。而后,不大发慈悲的父亲看到那件棉衣就越发暴力,总会边抽打着他,边吼道:“她都没花过!你这偷来的命还要花我的钱!”。

  弱小的柳一紧紧把棉衣抱在怀里,棉衣才没被父亲撕坏,柳一对这棉衣有战友情谊。

  柳一躲在邻居家的门桩子后,只见自家房屋越发破败,在风中摇摇欲坠。在这屋子里被打过无数次的柳一竟然有些难过,人来人往,家不是家。

  “哎哟!柳一!”,邻居大婶高亢的声音把柳一吓了个激灵,想去堵着大婶的嘴,很怕大婶这一声把父亲招来。

  “你终于回来了啊,你爹已经死啦!”,大婶见柳一如此慌张,奇怪地看着这个曾经被打得满地跑的孩子,想着他不再挨打了,难道不高兴吗?

  柳一一时没听明白大婶的话,呆呆地“啊”了一声。

  大婶指着山的方向,说道:“你还不知道呐,你爹就埋在那儿吧。就上个月底,你爹大概是喝了不少酒,发了会疯,突然就倒地了,没起得来。”说着指了指柳一家门口,示意这是柳一父亲倒地的地方。

  柳一这才明白大婶说的话。虽然父亲打他骂他,但到底极尽温柔地养了自己八年,要不是酒精作祟,也许父亲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还能好好地对待自己,也不会最后连父亲的死,自己过了快一个月才知道。

  柳一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自己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多问与父亲有关的事,但他还是想知道父亲“发了会疯”的嘴里有没有关于他的话。

  大婶看着柳一低着头发抖的样子,安慰道:“你爹走得没痛苦,走之前还大喊酒在哪里。你呢,也……过得也轻松点吧。”

  大婶只觉这孩子可怜得上天都该哭一场,母亲早亡,父亲暴戾。先前他被打得嗷嗷叫、满路跑,后来邻居只能听见藤条抽打,东西摔裂的声音。打完了,这孩子就拖着一身伤去给别人家打短工,拿着微薄的工钱养活自己和他的父亲。大婶也不明白为什么柳一不干脆走了算了,非要留下遭这份罪。

  柳一听出来父亲死前并没有想到他这个儿子,便释然了些。

  他向大婶道了谢,向山前墓地走去。虽然在他父亲为钱抛弃他的时候,他已彻底失望,只当自己是个孤儿,但又真正听到父亲完全不念自己时,他想,我就再去看一次,以后就真是孤儿了。

  要说柳一没有良心,可柳一被曾待他恩重如山的父亲,从九岁虐打到十三岁,还是对父亲黏着“亲情”的标签,在心里的神坛上留了一块温暖的地方给父亲。要说柳一善良,可柳一不知母亡,不知父死,在更早的时候就当自己是孤儿。

  至于母亲因生育柳一而亡,柳一没办法选择,这罪名是强加在他头上的。在父亲一遍遍的重复之下,善良的柳一时时刻刻思考自己是否本不该在这世上,是他让母亲死,让父亲饱受思念之苦。

  成日思考这些生生死死,对对错错的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人来告诉他应如何应对。

  他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安全感,也找不到灵魂的出口,所以他长这么大,第一件事学会的就是忍耐,他的罪和苦,柳一都认。

  他重亲情,但他不得不把悲伤、无措与彷徨深埋心里,避免直面,避免一切冲突,没有过重的物欲,没有强说愁的情绪,他就这么活下去,活在灰暗的世间,搅在巨大的矛盾之中,如风中落叶,如朝菌蟪蛄不知晦朔春秋。

  柳一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想着少爷快结束师生问话,快速向墓地跑去。跑步带起来的风卷起衣服下摆,凉气簌簌地往肚子里钻,五脏六腑都跟着冷了起来。

  墓地不过是一片空地,没有钱的、无名的或者路过的人被埋在这里,以聊慰他们郁郁不得终的魂魄。

  柳一不知道是谁埋了他的父亲,父亲坟前插着一块到膝盖高的毛糙木板,上面光秃秃地写着“柳元八之墓”。父亲混沌半生,死后也有好心人给他一个坟墓,柳一不住地对自己说:“也行也行,够了够了。”

  不能多问过去,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柳一朝父亲的坟墓磕了三个头,回到了他原来的家里,那件被他藏得很深的棉衣还是被父亲翻了出来,被绞掉了一只胳膊。柳一抱着那棉衣,去找父亲剩下的衣服,只找到一件稍厚的长褂,散发着难闻的馊味。

  柳一本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他走的时候带了自己的棉衣、父亲的长褂和自己用来吃饭的碗,留下那破房在岁月里独自痛苦。

  回到院子,柳一浑身黏着冷汗,匆忙把东西放到自己的床边,一路小跑到魏家老爷的书房去找魏朝浥。

  正巧,魏朝浥从院子门进来,胸口撞上了疾跑的柳一。

  柳一慌忙地低头,克制地喘着粗气,想揉被撞的额头又不敢多动,恭敬地叫道:“少爷……”

  魏朝浥“嘶”得一声揉了揉自己被撞的胸口,貌似嫌弃地说:“说了很多遍,叫我朝浥。”

  “……朝浥”,柳一停顿了一下,犹豫地小声叫道。从魏朝浥把柳一买回来,带进自己院子那天起,魏朝浥就让柳一直接叫自己大名,这是比魏朝浥大两岁的前书童张小甲都没有的待遇。

  魏朝浥点点头,看了一眼柳一头上的汗珠,边向自己的院子里走,边问:“你去哪儿了,这么多汗。”

  柳一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朝浥后面,小心而快速地抬头扫了魏朝浥一眼,确定魏朝浥并没有生气自己没在老爷书房外等他,支吾道:“我……我……”。

  柳一本以为能按时按点地去接魏朝浥的,就没有准备别的理由,可一要提到死去的父亲和不能保暖的棉衣,便如鲠在喉,“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喝杯热水,一身寒气。”,魏朝浥习惯了柳一的磕磕巴巴,没再多问柳一,皱着眉,沉默地走进书房,拿着早上读了一半的书啃了起来,此刻他也不是很想听柳一去做了什么,人还在这里就行,他满脑子都是父亲最后说的内圣外王。

  柳一手指冰凉,摸到白瓷茶把手也感受不到凉意,一口温茶下肚,稍稍驱走寒意,温顺地在桌旁磨起了墨,一言不发,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的,这样就不用辛苦地控制打哆嗦了。

  柳一跟着魏朝浥也有小半个月了,做在书童的“高位”上,他拿出了一些诚意,半被教半自学地认识了一些常见字,如今也能带着魏朝浥的纸条,找到书店买到书,精准快速地找出魏朝浥常用的书,还知道了魏朝浥院子在魏府东边,“三梦院”三个字怎么写。

  所以,魏朝浥这会让柳一去书架上的把书拿来时,柳一完全没了一开始的迷茫和无措,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是”。

  一直伏在案前的魏朝浥鬼使神差地抬了眼睛,一双通红的手大大咧咧地闯入了他的眼睛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手。

  魏朝浥从晦涩难懂的文句里走出来,端详眼前的手,病态的红色小幅地颤抖着。他抬头看了一眼柳一,柳一的脸颊也泛着些许红色,嘴唇只有一丝血色,眼框倒是红得厉害,眼睛折出一道泪光。

  魏朝浥这才注意到柳一的不正常。他没有立刻开口问,只盯着柳一,放下笔,接过书的时候刻意擦过柳一的手指,冰凉的触感激得魏朝浥一个激灵。

  柳一却没什么反应,那一瞬而逝的体温热度是他冻得麻木的手指感受不到的,只隐隐感到手被碰到了。

  魏朝浥沉下脸来,斥道:“冷为什么不说?你看你的手红的。”

  柳一惊恐又惊讶地抬起头,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瞟了一眼魏朝浥皱眉的脸,战战兢兢、没有底气地回道:“我……我不冷。”

  “过来!”魏朝浥不管柳一苍白无力地反驳,起身向卧房走去。

  向来都身强体壮不畏寒的魏朝浥走了从书房到卧房的距离,竟似乎也感受到了仲秋的寒意,手指悄悄刮了刮空气,又好像没那么冷。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他十岁深冬才会穿的一件棉花袄,对微微发抖的柳一说:“你把这件衣服穿在外面。”

  柳一连忙拒绝:“啊!不用不用。”

  柳一没想到他自己的寒冷影响到了魏朝浥,还让魏朝浥生气地阴沉着脸,也没想过要让魏朝浥给自己衣服穿,什么都要魏朝浥给,如果哪一天魏朝浥不高兴,收回去了该怎么办。

  “给你你就拿着,冻坏了还要看大夫。”魏朝浥没什么耐心地把衣服塞到柳一手上。

  柳一就像养不熟的小狗,救他,买他,给他权威和自由,但柳一还是“少爷少爷”的叫,还是有困难不会求索,还是畏畏缩缩。

  魏朝浥有些恼火。

  “现在就穿上!”,魏朝浥看着柳一拿着衣服一动不动,恨铁不成钢地命令。

  柳一手握着魏朝浥的衣服一句话的时间,麻木的手就渐渐感受到那棉花袄传来的热度。他没有直接把棉花袄穿在外面,而是脱下了单薄的外衣,把棉花袄穿在了外衣里面。柳一想,这样就不会弄脏少爷的衣服了。

  魏朝浥对柳一不伦不类的穿法很是无语,也看出来柳一是真的只有身上这一套衣服,但是借内衣……算了,内衣就内衣吧。于是魏朝浥在衣柜深处找一件内搭,强迫似地让柳一贴身穿在最里面。

  魏朝浥看着都觉得有些热,匪夷所思地问道:“真有这么冷吗?”

  “我……不冷…”,柳一一口气还没叹完,就被魏朝浥的问话堵了回去。他想说我以前也不觉得冷,就今年才觉得冷,我也是很强壮的。但真说出口的只剩下三个字了。

  “好了,这件我穿小了,你就穿着吧。”,魏朝浥深觉柳一又要来一次诡辩和逞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岁数就小一天,个儿差这么大。你得多吃点了。回头我再找找别的衣服。”

  虽然柳一只比魏朝浥小一天,但个子才堪堪到魏朝浥的下巴,瘦瘪瘪的,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样子。

  “谢谢。”,柳一从来不介意魏朝浥对他的各种不满,他的眼里只看到魏朝浥对他的绝好。

  柳一侧了侧头,闻到了这衣服上留着的魏朝浥身上常有的墨香。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清清淡淡,但柳一每日待在魏朝浥身边,对这个味道已经非常熟悉了。他知道这是一家叫金玉湖的文房四宝店卖的墨料,他为魏朝浥买过。

  这熟悉的新味道和被勾起的熟悉的新感觉,让柳一鼻子一酸。

  原来熟悉的味道已经变了啊,从弥漫着臭鸡蛋味的家里,变成了魏朝浥书房的墨香;熟悉的感觉也变了,从死命扣着破旧棉衣的一丝父子情,变成了对魏朝浥成日成夜的感谢。

  魏朝浥看到眼圈逐渐红起来的柳一,想着柳一竟然这么感动,拿出富哥儿的做派来:“没事,就几件衣服,别那么……”

  魏朝浥话还没说完,柳一的眼泪就已经啪嗒啪嗒往下流,就像魏朝浥在后院撞见柳一被打的那天的雨,细细凉凉透入心里。

  “给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魏朝浥一紧张就不由自主地换话题打趣,但还是被自己拽了回来,“怎么了啊?跟我说说。”他尽量放缓语气,一副邻家大哥哥的口吻。

  柳一抽泣了三声后,嘴里终于吐出了几个词:“我爹……他死了。”

  死了好啊!魏朝浥第一反应是幸灾乐祸,毕竟他亲眼看到柳一被父亲暴打到奄奄一息,感受到柳一的无辜和挣扎,但此刻他也看到了柳一的伤心。

  魏朝浥、邻居大婶这些人在柳一身上,看到的首先是柳元八对柳一的虐打,而柳一看到的永远都是柳元八对他八年的抚养,和母亲因他而死。

  魏朝浥叹了口气,轻轻抱住了柳一,拍拍他的背,说道:“别难过,柳一,你已经有新生活了。”他不是柳一,不能感同身受,只能拙劣地说着可能没用的话,盼望给予柳一些许安慰。

  “给你换个名字吧?”魏朝浥突然说道。他叫着柳一,想起初次见面时,柳一说他家没有柳二,想到这个名字简单而粗暴的含义,让柳一换个名字的想法脱口而出。他想让柳一再听不到“柳一”,这样会不会容易忘了以前家中的暴力和伤痛呢?

  怀里的柳一一僵,迷茫地看着魏朝浥。

  柳一无知且低到尘埃里,哪里会想过换个名字,他连“柳一”两个字都不一定一下子认出来,但对他好的人说了给他换个名字,他就一定会答应。

  魏朝浥放开了柳一,看着柳一脸上懵懂的表情,揣摩出柳一不反对的意思,进一步提议道:“叫柳慆濛,好不好?”

  正在变声的少年人微微弯着腰,用浑厚沙哑的声音说着柳一的新名字。

  柳一不做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地对慆濛二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有别人这么叫过他。

  魏朝浥生怕柳一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下放了心,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慆呢,是高兴的意思,濛呢,是细雨的意思。我把你带回来的那天下着雨,我希望你能高兴。”

  “嗯。”,柳一——柳慆濛熟练地用他惯常闪躲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魏朝浥眼中的光,熠熠生辉。

  魏朝浥作为家里的独生子,从小独占惯了,一件物什,从头到尾,从名字到使用,都得是他一人的——魏朝浥从柳一的身上找到了独占的感觉。

  “那我以后叫你慆濛,你就叫我朝浥。”,魏朝浥为让柳慆濛更能放下他的创伤,刻意避去了“柳”字,还强调了一遍叫他朝浥的事。

  “嗯。”,柳慆濛点了点头,嘴角藏着不敢让别人知道的笑,泪水干了黏在脸上痒痒的,他伸手去抹,手已经恢复成了肉色。

  “以后出了什么事,直接告诉我。”,魏朝浥坐在床边,一双透亮的瑞凤眼里眸光微闪,面容带笑,话里却含着丝丝压迫。

  “好。”,暖意铺天盖地,柳慆濛眼神一错,窗外摇摆的枯树枝渐渐停下了。

  晚上,柳慆濛回到卧房陪夜,朝浥抱了一沓衣服给柳慆濛,有薄有厚,上面还有一张字条,写着:柳慆濛。

  柳慆濛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手指在床褥上画了一夜。

  他对魏朝浥满怀感恩,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梦到了他和朝浥在一座山上搭建了一间小屋,两人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衬着满天的星星,慆濛把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交到朝浥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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